“你这小子别往我身上泼冷水,我便压了又如何,曹桂春我都不放在眼里,而且有你这位高手在,难不成还有地头蛇能暗算到本世子不成。”贵公子眉毛一竖,想了想,却也不敢有十二分的把握,还是嘴角一咧,陪着笑道:“好兄弟,江州你好歹来过几趟,比我熟,不如你帮我看看外边要红参的究竟是什么人,若真是不好惹的主,下次我便绕着他们走就是。”
“我此番可是来赏雪的,不是来给你打下手做护卫的,你也当弄清楚分寸。”呼延元宸放下茶杯,望着贵公子一张哀求的脸,还是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帘撩起一条缝。
又是他?看见宁渊侧脸的那一刻,他愣了愣。
此刻宁渊已经领着白檀白梅缓步出了店门,上了门外一辆马车,呼延元宸的目光又顺着落在那辆马车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调笑的意味,放下帘子回到桌边,也不说话,只是喝茶。
“可看清是什么人了?”贵公子一脸急切。
呼延元宸侧过脸,目光略带悲悯地望着贵公子,摇头道:“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这红参我估计你也送不出去了,便带回华京自己吃吧。”
贵公子一愣,“这话怎么说。”
“外边想要这红参的是武安伯府的人。”呼延元宸也不卖关子,双手一摊,“我瞧外边那位应当是宁府的少爷,你抢了人家的东西便罢了,还财大气粗地羞辱了人家一番,你们世家贵族的子弟闲来无事不都爱喝茶唠嗑,若是你的茉儿小姐知道了这事,你再将红参送过去,不等于告诉她我就是那个羞辱你某位哥哥弟弟的混账,你觉得她从今往后,还会拿正眼看你吗?”
听到“武安伯府”四个字,贵公子脸上已经一阵红一阵白,等呼延元宸说到最后,贵公子一张俊脸简直扭成了苦瓜,指着呼延元宸高挺的鼻梁骂道:“该死,你这家伙刚才怎的不拦着我!”说罢左手捞起那根红参,右手提着衣角,一阵风似得冲了出去,直追在已经走出了一段的宁渊马车身后狂叫道:“兄台留步!兄台请留步!兄台……哎哟!”居然还因为跑得太急,一个狗吃屎栽进了雪地里,束发的玉冠歪歪斜斜挂在一边,满是个披头散发的形容。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闹出这般大的动静,马车总算晃晃悠悠地停下了。
赶车的周石只当遇见了要拦车乞讨的乞丐,跳下来正想将人打发走,那“乞丐”却一招猛虎下山扑上前,抓住周石的肩膀一阵猛摇,“你家主子呢?我找你家主子有急事!”
周石哪管得了这些,见那贵公子头发散乱,还以为是真遇见了疯子,反手一记刚学会的擒拿,就将眼前这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可怜贵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就算学了功夫也是些简单的花拳绣腿,哪里是五大三粗的周石的对手,刚被压在地上,便因为吃痛而惨嚎起来:“哎哟我的妈呀!我是来送东西的!你轻些!轻些!”
“周石你在做什么,快将人放开。”宁渊也下了车,见状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赶紧唤住周石。
周石这才松开手,退回到宁渊身后站定。贵公子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浑身狼狈地爬起来,一面喘气一面拍了拍身上的雪,也顾不得整理头发,眼睛瞄到宁渊,忙双手抱拳,来了一记大躬身,“这位兄台,在下景逸,这厢有礼了。”
“景逸?”宁渊看清贵公子的脸,顿时表情愣了愣,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他是认得景逸的。在上一世,这位景国公世子因站在六皇子司空玄一边,被司空旭视为心腹大患,后来司空旭便设下计谋,让人伪装成山匪,趁着景逸外出踏青的时候将他乱箭射死了。
算算时间,那也不过是四五年后的事情,是以现下瞧着景逸虽然狼狈,可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表情,宁渊不禁一阵唏嘘,语气也放柔和了些,“景公子可是有事?”
“这,哈哈……”景逸干笑了两声,“实不相瞒,我便是方才在药铺里同兄台抢那红参的人。”
“哦。”宁渊了然地点点头,上一世景逸便浑身的世家公子脾气,如今知道是他,宁渊反倒不奇怪了。
只是宁渊这番淡定,看在景逸眼里只当是在生气,一时有些慌,索性手忙脚乱地直接将装着红参的锦盒递出,“这,这个,还请兄台收下。”
宁渊奇道:“景公子这是何故?”
“兄台莫生气,方才在药铺里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如今出来见着兄台,兄台气度高华如山巅云,在下很是敬仰,这红参兄台若是想要便尽管拿去,在下只想交下兄台这个朋友,还望兄台不要嫌弃。”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宁渊眯起眼睛,望着那株红参,却没忙着接,而是拂了拂袖道:“景公子,我喜欢实话实说的人。”
开什么玩笑,敬仰?别的尚且不说,宁渊今日出门仅同往常一样是身素袍子,衣料也寻常,这般打扮的人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宁渊自是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这红参景逸方才还抢得那么欢,现在却要送给他,要说里面没有幺蛾子,宁渊怎么都不会信。
奉承了这么一大堆,却碰了个软钉子,景逸不禁脸上一僵,那株红参是送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片刻,他一咬牙,又挤出两分干笑,“兄台说话真是耿直,那在下便也不卖关子了,在下瞧着兄台应当是武安伯府的人,就是不知是府上哪位少爷?”
“我家公子,是宁府三少爷。”白檀脆生生地答着。
景逸眉间一喜,果真是宁府的少爷,那事情便好办了。
他轻咳两声,还没出声,白皙的脸颊上却飞起两块红云,“不瞒兄台,其实……其实是这么回事,在下对贵府上的二小姐宁茉儿很是爱慕,自两年前华京一别后便茶饭不思,若……若兄台得空,还望兄台能在茉儿小姐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在下便感激不尽了。”说完,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宁渊,见着的,却是宁渊一脸古怪的表情。
二小姐宁茉儿,宁渊想了一会才记起府里的确有这么一位小姐,是二夫人赵氏的独女,因甚少出门,宁渊也没见过她几回,如今一想,更是连她正脸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
但这并不是宁渊觉得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记得上一世这景逸十里红妆迎娶回去的是长公主的女儿婉仪郡主,什么时候又和他的这位二姐扯上关系了。
“你……”宁渊拖长了一个音,直将景逸的心高高悬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心里的石头便又落了下去,因为宁渊伸手让白檀接过了那枝红参。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过若你是真心喜欢二姐,应当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才是正理。”宁渊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可提亲也得先搞定家里那个老顽固才行。景逸暗道一声,脸上却满是惊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如今交下了兄台这个朋友,改日我也好登门拜访。”
“宁渊。”宁渊轻飘飘丢下名字,重新上了车,周石一样马鞭,马车便得得地跑远了。
景逸拍拍胸口,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才来得及整理头上歪歪斜斜的发冠,而躲在不远处的呼延元宸却轻轻皱起了眉。
宁渊?他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012、倒打一耙
腊月二十九,武安伯府一片喜庆。
一大早,芸香便带着人去管家处领了年节的东西来,托沈氏的福,今次宁渊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同往年不过一两斗米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
竹宣堂的下人们热热闹闹准备得欢,宁渊也没闲着,寿安堂里,晚辈们齐聚一堂,共同向长辈祝礼,长辈们自然也有年礼下赠,沈氏最为厚道,少爷们一人领了一块金镶玉配,小姐们则一人一方鎏金锁;大夫人严氏则准备了用铜钱串起来的吉祥结,说是请城外玉灵山上灵虚寺的高僧开过光,保佑晚辈们来年身体康健;二夫人赵氏以染了风寒为由,依旧未露面,只差身边的丫鬟送了一盘银子来,一人发十两,俗气了些,却也是最实在;至于三夫人柳氏,则带人抬来了一大箱布料。
“我想着如今年下了,一大家子都要做新衣裳,正好我娘家那边前些日子收购了一家大布庄,给我送了不少好料子来,我便借花献佛,全当节礼了。”说完,先从箱子里抱出一匹织金镂花的云锦,“这织金镂花的图样,是十个绣娘绣了足足一月才修好,色泽也端庄贵气,用来给老夫人裁春裳,再合适不过。”
罗妈妈赶紧接过,递到沈氏跟前,沈氏抹了抹柔滑的料面,点头笑道:“三媳妇有心了。”
“这匹墨竹春衫缎,是时下华京文臣们最钟爱的料子,是给湛儿的。”
“这匹桃花绣,给茉儿。”
“还有这千雀织、渲淬染……”几位小姐相继从柳氏手里拿到了布料,大多大同小异,都是一些颜色出挑,样式名贵的料子,宁湘与宁萍儿自然也得了,却与其他姐妹相比,他们俩的瞧上去要差一些,也是柳氏为了不厚此薄彼,故意为之,以体现自己贤惠。
宁湘左手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他被那匹马压得不轻,听诊断的大夫说,左手骨头断成了好几截,还不知道要将养多久才能好,不过万幸也是伤在左手,若是伤在右手,拿不起笔写字,那数月后三年一度的乡试,他便也不用去了。
宁渊原本以为柳氏见了宁湘的模样,定会找自己大闹一场,不料他等了一夜,对方却安安静静,如今更见着柳氏笑靥如花的模样,难不成宁湘压根就没向柳氏说清楚原委?
其实并非宁湘不说,而是宁湘自己也弄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他当然不会想到宁渊居然有武功,只是同宁如海所认识的一样,是因为某个躲在旁边的内家高手扔出的碗,才让他出师不利,不光没有借机将宁渊送上西天,反而搭进去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好了,这最后一匹,是要送给渊儿的,见你总是穿得那么简单,姨娘便想着留些好东西给你。”柳氏最后抱出一匹雪白细腻的绸缎,“渊儿,柳姨娘知道前些日子因为夏竹的事让你受了委屈,你千万别怪柳姨娘,柳姨娘只是性子急了些,为的却也是你们这些晚辈好,劳心劳力,就怕你们走错了路。”一边说,还装模作样哽咽了几声。
“柳姨娘你严重了,渊儿又怎么会怪你。”宁渊接过那匹布料,却触手生凉,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匹雪缎。
“三哥当真好福气,这可是雪缎呢,娘亲果然偏心,居然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你。”宁萍儿在旁边带着醋味说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宁渊眼里寒光一闪而过,这柳氏果真无时无刻不想着替自己下绊子。
雪缎其实有另一个名字,唤作千张锦,意思是织一张雪缎的时间,足可织其他锦缎一千张,不为其他,只为雪缎的原料雪蚕丝不光难得,且极为纤细,比寻常丝线要细上百倍,动作最麻利的织娘即便在织布机前织上一天,也不过得个半寸。不过正因为丝线纤细,最后织出来的绸缎才能光滑细腻,用这种布料做成的衣服,水浸不透,污渍更是一沾即落,无论穿多久都能光洁如新,仿佛仙家霓裳。
这样一匹布料,已经不单单可用名贵来形容,是标准的稀罕货,连皇宫里都不常见,更要大大超过老夫人的那匹镂花云锦,柳氏居然能得一匹,居然还送给他这个庶子,不是明摆着要让所有人对他心生成见吗。
宁渊若是收下,以他的身份,肯定会引得在场所有礼物不及他的兄弟姐妹嫉妒,甚至连老夫人也会不喜,成为众矢之的;可若是不收,又等于当面打了柳氏的脸,柳氏怎么说都是长辈,冲着这一点,依家法他就该去跪祠堂了。
望着宁渊似乎是在为难的脸,柳氏心里冷笑连连,他可不是真的那般好心要把这样好的布料送给宁渊,她只是料定了,宁渊不会,也不敢收,不然就会见罪于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宁渊唯一的靠山,宁渊绝不敢得罪她。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给晚辈年礼的时候,柳氏却要先送一匹布料给沈氏的原因。
只要宁渊不收柳氏的东西,她就可以咬死了是宁渊不给她这个姨娘脸面,宁如海很快便要过来了,到时候她只需在宁如海面前哭闹一阵,即便有老夫人护着,也不愁扒不下宁渊一层皮来。
雪缎面上莹白如玉,光亮似镜,正映着柳氏得意的脸,柳氏满打满算,果然见着宁渊将布料往前一送,躬身下拜,“柳姨娘……”
“渊儿,你为何不愿意收姨娘的东西,可是还在生姨娘的气,不愿意原谅姨……”
“渊儿谢谢柳姨娘关心,这布料渊儿很喜欢呢。”
柳氏本已经掏出锦帕,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擦上眼角了,可当他听清宁渊的话后,不光早就想好的台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酝酿了半晌的表情也瞬间歪掉,“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布料渊儿很喜欢,谢谢柳姨娘。”宁渊满面春风地将手往前一送,雪缎在柳氏眼皮子地下转了一圈,却转到了白檀手里,“这样好的布料,渊儿一定好好收着,不会辜负柳姨娘的一番心意。”
“呃,你……你喜欢就好……”柳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宁渊居然真将布料收下了,一时心口痛如刀绞,简直在滴血。
那可是雪缎啊!是她娘家花了几千两银子,还费尽心思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一匹,为的便是要给宁萍儿做一身得体的衣裳,好让她在开春江州城外皇族行宫里举办的宴会上艳冠群芳,若能受哪位王公贵胄的公子看上,嫁过去为人正室,宁湘秋闱时再金榜题名的话,那她三夫人柳氏,在这宁府里便是彻底地吐气扬眉了。
宁渊怎么敢,不,他怎么有脸皮真的接过去!
不光柳氏,见着这一幕的宁萍儿也咬碎了一口银牙,那原本应当是她的衣料!
“三哥真是好福气。”宁萍儿咬牙切齿地说着:“得了那匹雪缎,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了。”
我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既然你不要脸,我便让大家都来看看,贱籍出身的庶子也配拿那么好的东西吗!
宁渊却一脸奇怪道:“萍儿妹妹,你这话便说岔了,雪缎虽然名贵,可也是分品级的,若这匹雪缎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我便是万万也不敢收的了。”
柳氏与宁萍儿皆是一愣,连之前听了宁萍儿的话,向宁渊投来不少嫉妒目光的人,也有大半转变为了好奇之色,不知宁渊为何会这么说。
柳氏急道:“渊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姨娘给你的不是雪缎?”
“渊儿可没有这么说。”宁渊眨眨眼,“其实说到品鉴布料的功夫,我想在坐的恐怕没人及得上祖母,便请祖母细看一番,应当能明白渊儿的意思了。”说罢,宁渊朝白檀使了个颜色,白檀便托着那匹雪缎上前,恭敬地递到了沈氏面前。
沈氏虽说出身世家,可对布料的研究却是泛泛,她不知道为何宁渊会突然扣个高帽在她头上,不过这类德高望重类型的帽子她也敬谢不敏,便细看了一番,这一看,却真叫她看出了门道,她伸手在布料边沿抹了抹,又搓了搓手指,只觉沾到了什么绵滑的东西,放到鼻下一闻,她立刻分辨了出来,“这是松蜡?”,随即脸色一沉,“这不是纯品雪缎。”
“我便知晓祖母的眼力最好。”宁渊笑着道:“纯品雪缎是用纯正雪蚕丝织就,不光价值连城,而且不易得,只是现下有另一种织法也能织出雪缎,便是用雪蚕丝加上寻常的桑蚕丝混织,完成后再覆上一层松蜡,也可与纯品雪缎一样细腻莹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