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席第一排正中央的两个座位是百汇大戏院张经理特意为许大帅与蔡副官留的,许大帅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己的专座处坐下,蔡副官照常例坐在他的左手边。
“咦,许大帅,你怎么也在这里?”市长小姐蔺梓茹正坐在许大帅的右手边。
转头看看身边这位可爱的小姐,许大帅轻声笑笑,“怎么,本帅不能来么?”
市长小姐忽然被这一句话噎住,两颊憋得通红,隔了一会儿,她才撅着嘴巴说道:“我想你是大帅,不应该有时间来听戏……”
“今日偶然得空而已。”许大帅答得平淡。
市长小姐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偶然得空还坐专座,刚才戏院的杂工跟我说,这两个位置是专门为两位贵客常年预留的。”她说罢,又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身旁的男人。
若是许大帅稍稍偏头,一定会为市长小姐这可爱的样子着迷,可他始终没有转头,刀一样的双目紧紧锁定在台上,等待即将登场的那个戏子。
今天的戏目是《秦香莲》。
只听得闷帘内一声道白:公婆啊——如叹如诉,如怨如慕……台下一片叫好声、鼓掌声随即响彻全场。人未出,声先至,老戏迷们都知道,全同阳城除了楚老板,谁还能将这仅仅三个字的念白道出一叹三婉转的韵味。
随即一身青衣素缟的楚老板领着两个七八岁大、扮作春哥冬妹的孩子登场,这一幕讲的是秦香莲进京寻夫。
唱戏首先讲究的就是登台亮相,这一环节在开场很是关键——戏中人物的性格、会有怎样的命运、给观众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都要凭这个人物登场时的第一个亮相作下渲染铺垫。
楚老板领着两个孩子,迈着云步走至台前,站定亮相。台下的观众又爆发出阵阵叫好声,京胡随即拉响过门。楚老板站在台上,双眼环视台下四周,忽然,目光便定格在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男人。
直到楚老板出场,看席上一直保持平静的许大帅,忽然收紧扣在一起的双手十指;他的视线牢牢地跟着云舒,就在云舒登台亮相扫视四周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刹那间相触。
许大帅心中蓦然一动,楚云舒的心中狠狠抽痛了一下。
耳听得身边的春哥冬妹对自己叫一声:“娘——”楚云舒才恍然回过神,京胡的一场过门拉完,他便亮开唱腔:“遭不幸老公婆双双命丧,三年来我儿夫音信杳茫。”这两句是交代秦香莲苦命的身世,唱来本就泣诉哀婉;奈何楚云舒又想到自己与许大帅之间的事,触景生情,他竟禁不住真的留下两行清泪。
“哇,她演得真好,竟然真的哭了……”市长小姐坐在前排,看的真切,禁不住由衷感叹。
许大帅剑眉深锁,十指紧扣——他心疼,云舒的每一滴眼泪他都心疼;因为他知道,云舒的眼泪不是因为入戏太深,而是因为自己……
云舒一定是爱我的,只是迫于蔡副官给他的压力才不得不从我身边离开——许大帅一遍遍地这样想着——也许,只要能好好对云舒表明自己的心意,说不定云舒会回心转意。
做好这个决定,许大帅便也无心看戏,起身离席,走向后台。市长小姐见他离席,便好奇地问道:“喂,你去哪儿啊?”
许大帅像是没听见一样,倒是蔡副官转过头,笑眯眯地回答了市长小姐的问题,“大帅要去后台等这位唱戏的楚老板。”
“楚老板?”市长小姐皱皱眉,显然不清楚他口中的“楚老板”是谁。
蔡副官解释道:“楚老板就是台上这位扮演秦香莲的老板。”
“是她?”市长小姐望着台上的楚老板,忽然说道:“我也要去,我要看看这女人是怎么把秦香莲演得这么好。”
好不容易等到整场戏结束,市长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跑向后台,蔡副官跟在她的身后。此时,楚老板也退场回到后台。
许大帅正坐在楚云舒的化妆间内,只见云舒推门进来,而市长小姐也跟在后面。
“你怎么来了?”这本是楚云舒想问许大帅的话,却被许大帅抢先拿来问后面的市长小姐。
楚云舒这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位可爱的小姐。这位小姐生的明眸皓齿,着实让人一眼便心生爱怜;对于她,楚云舒有些印象,今日来看戏的时候,她……就坐在许大帅的身边。
市长小姐不理许大帅的问话,转而对楚云舒道:“刚刚在台下,我看你演得非常好,甚至还动情地哭了,所以特意叫蔡副官带我来拜访你的。”她说着笑了笑,又道:“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蔺梓茹,是许大帅的好朋友。”
许大帅的好朋友……他们,仅仅是朋友么?仅仅是朋友的话,会坐在一起看戏么……楚云舒低着头,想得出神——为什么只是关于那个男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自己就要如此在乎呢?明明今早已经离开帅府,明明已经决定离开那个人,可为什么就是放不开呢?
见云舒低着头不说话,许大帅心知他一定是误会自己跟市长小姐的关系了。市长小姐这句“许大帅的好朋友”,也许在旁人听来无所谓,只是听在云舒的耳中,便多少显得有些暧昧。更何况,云舒现在本就对自己心存芥蒂,若是此时解释不清,只怕日后两人的隔阂会更深,到那时自己就算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蔺梓茹小姐是同阳城市长的千金,”许大帅上前一步解释道:“本帅今日来看戏,凑巧与她在戏院碰上。”
楚云舒对市长小姐略一躬身,“原来是市长小姐,承蒙您今晚捧场,楚云舒失敬。”
一席话说完之后,市长小姐被面前这人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你是个男人?”
楚云舒未作回答,转身坐在化妆台前,准备卸妆。
一旁的蔡副官解释道:“市长小姐有所不知,戏中的角色很少由女人扮演,大多都是男人。”
市长小姐转脸“哼”了一声,“这算什么规矩,又是男尊女卑的旧思想罢了。”说罢又凑到楚云舒身边,“喂,你唱的这么好,有空教教我可以么?”
还未等楚云舒做出答复,许大帅便一把拉过市长小姐,“天色不早了,本帅要送市长小姐回家。”
市长小姐有些不耐烦,“我还不想这么快回去,每天呆在府里都快被闷死了。”
许大帅道:“你是瞒着你父亲出来的吧,如果被他发现,只怕市长小姐会挨骂。”说完,面无表情地将市长小姐拉出楚云舒的化妆间。出去的时候,市长小姐还纳闷,“你是怎么知道我瞒着父亲出来玩儿的事?”
蔡副官看了看楚云舒,随即跟上许大帅,一行三人离开百汇大戏院。
楚云舒拆下青衣头面,起身走到脸盆前,弯腰洗去脸上的胭脂和泪水。
第三十七章: 坏人
今晚准备与云舒好好谈一次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许大帅表情不悦地将市长小姐送进福特车里,自己也随后坐上去。蔡副官为二人关好车门,又坐上车内副驾驶的座位,转头对司机道:“先去同阳城蔺府公馆,将市长小姐送回府。”
福特车开动了,安静地行驶着。
市长小姐靠在后车座的椅背上,撅着嘴不说话。
“你父亲今日来帅府了。”突然许大帅冒出这样一句话。
市长小姐被这突如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男人闭着眼睛,手肘拄在车门扶手上,扶额假寐;市长小姐刚要不去理他,许大帅又说:“我们商谈了一些公事,随后,你父亲又对本帅说了些……关于你的事。”
“关于我的事?”听了这男人的话,市长小姐禁不住好奇,“关于我的什么事?”
许大帅的表情高深莫测,“你父亲要将你嫁给我。”
“什么?!”市长小姐惊呼一声,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怎么,不想嫁?”许大帅偏过头来看着她。
对上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睛,市长小姐低下头,脸颊红红的。
看她的表现,许大帅轻笑一声,“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害羞了?真是位可爱的小姐,能给本帅当老婆也不错。”
听他此言,市长小姐心中一怒。原本,自从那晚舞会上认识这男人就是许大帅后,市长小姐对他很有好感,只是他刚刚这句“能给本帅当老婆也不错”的话显得太随便了些。市长小姐刚刚留洋回来,对于西方的自由文化接受了不少;本来她就反对父亲为她说亲,更何况说亲对象竟然是这个粗鲁随便的大军阀,之前对他的那些好印象全没有了。
市长小姐心中不忿,便赌气说了句,“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嫁给你。”
许大帅闻言,略一动容,他用两指抬起市长小姐的下巴,刀一样的双目凝视着那对清澈的眸子,“真的?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市长小姐仿佛受到了震慑一般,大脑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她推开许大帅的手,气呼呼地说道:“我想的很清楚,这辈子嫁谁也不嫁你!”
许大帅没再继续说话,而是重新靠回车后座的椅背上,长呼了一口气。
福特车忽然停下。
“市长小姐,蔺府公馆到了。”蔡副官先一步下车,为市长小姐拉开车门。
市长小姐正准备下车,却被许大帅一把攥住手腕,“三日之后,本帅会亲自拜访你的父亲,和你。”
市长小姐秀眉一皱,便想要甩脱许大帅的手,可她还是甩不开。
许大帅拉住市长小姐的手,唇角一勾,在她手背上印下一枚轻吻,随即一松手,让市长小姐挣出来。
“放开我,不要做过分的事!”市长小姐一遍遍地擦着自己的手背。
蔡副官为许大帅关好车门,回到车上。许大帅对司机吩咐了一声,“回府。”
福特车转弯、掉头,驶向帅府。
楚云徳来到戏院后台的时候,楚云舒还呆呆地坐在化妆间里。
“兄弟,还不回去?”
楚云舒这才从愣神的状态中反应过来,“这就回,这就回。”
兄弟二人出了戏院,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绸缎面棉长衫的青年。
楚云徳面色发冷,“曹乐泰,你又想干什么?”
曹乐泰微微一笑,“我仍是为今早的事情而来。”
今早的事?楚云舒想想今早大哥提过,曹乐泰曾找上家门,要大哥回码头做工。
“我跟你说的很清楚,我不会再回去。”楚云徳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拉上兄弟就要走。
曹乐泰张手拦住他们,“你应该再好好想想,你在我的码头上干活,不仅一日三餐都能管饱,而且每日还能够得到一块大洋。”
楚云徳轻蔑一笑,“姓曹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只认识钱吗?告诉你,我楚云徳就是穷死饿死,也不给你这个人渣干活。”
楚云舒也在一旁道:“曹乐泰,你别总是纠缠我们。我告诉你,就算大哥不去码头做工、不挣你那一块大洋,我楚云舒也不会饿着他。”
言道此处,曹乐泰看向楚云舒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意。
楚云舒则继续说道:“我们虽然穷,但也穷得有志气;就算穷,也不会受你们这些权贵老爷任意摆布!”
曹乐泰从怀中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嘴角微扬,“呵,身为一个权贵的男宠,你还真敢说。”
这话无疑像一把刀子直戳楚云舒的痛处,“你说什么?!”他冲上来就要揍这个姓曹的混账。
曹乐泰微笑着掸掸烟灰,接着一拳擂在楚云舒的脸上。
“你敢打我兄弟!?”楚云徳心头大怒,跛着脚冲上前,一把便揪住曹乐泰的衣襟,抬手要打。
曹乐泰也不做反抗,他左手夹着雪茄,右手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
楚云舒在旁边看得真切,惊叫道:“大哥小心,他有枪!”
楚云徳下意识地低头一瞧,那把黑色的手枪正抵在自己的腹上!他本能地要往后退,曹乐泰夹着烟的左手却一把揽上他的后颈——远远看来,楚云徳更像是被这个男人紧紧地拥抱住。
将嘴唇缓缓贴近楚云徳的耳边,曹乐泰轻声说道:“云德,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来求我……”
楚云徳早已怒不可遏,但又十分忌惮那把抵在自己肚子上的枪,他只能恨恨地盯住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牙缝中挤出四个字,“畜生、我呸!”
曹乐泰朗然一笑,将枪收起,放开楚云徳,“不信,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转过天来,同阳城市长蔺谓中前来曹氏会馆拜访。
曹乐泰坐在客厅内,听着蔺市长好一番诉苦,“这个许大帅,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最近又非要建什么福利院,可咱们的市政经费已经不多了,福利院建起来还要维持,哪里不需要用钱呢……”蔺市长边说边叹气边摇头,似乎十分为难。
曹乐泰夹着雪茄烟,冷笑道:“蔺市长,你这是跑到我这儿来哭穷的?”
蔺市长听了连连摆手,“曹会长这是说哪里话,我是来找您帮忙拿主意来的。您帮我想个办法,怎么能把许大帅这关给应付过去;他昨天跟我说三日之后要出个方案,今儿个都过了一日,我、我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啊……”
曹乐泰在手边的烟缸里掸了掸烟灰,又将雪茄放在嘴边抽了一口,“所以,蔺市长这次跑来就是找我要钱来的?”
“呃……这个……”这个确是如此,蔺市长心中这样想,嘴上又不好明说。曹乐泰既然已经把话挑明,蔺市长倒也不再辩驳,只得讪讪地笑着。
吐了个烟圈,曹乐泰又继续对蔺市长说:“市长大人,咱们这么多年,您也知道我曹乐泰。我是个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情不会做。更何况,曹氏集团和南城商会都不是慈善机构,要我们无偿的出钱去做福利,别说我曹乐泰不同意,南城商会辖下所有商户都不会同意。”
“我知道、我知道……”蔺市长连声说道,他的两只手掌相互搓着,想掩饰内心的尴尬和不安,“只是,这个许大帅毕竟是同阳城的大军阀,他说的话我们也不好违背……”
曹乐泰显得很不以为然,“怎么,他是大军阀我们就得听他的?”说完顿了顿,又道:“蔺市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南城商会可不受你们这些政界权贵及军阀的约束,我们挣我们的钱、你们做你们的官,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而许大帅多次以军阀的身份涉足商界的事,我们有很多生意均已被他影响,如今还要在他的监控下开码头;对于这种种的无理要求,南城商会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现在你们又搞出个福利院叫我们出资、义务修建,蔺市长,你真当南城商会和我曹乐泰是好欺负的吗?”
曹乐泰的语气越来越冷,盯着蔺市长的目光也渐渐发狠。眼前这个男人就好像一只情绪濒临在愤怒边缘的狼,蔺市长心中寒意大起,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摸进怀里,却怎么也摸不到那块擦汗的白帕。
看他吓成那个样子,曹乐泰倒也微微放缓了语气,“不过,蔺市长你的难处我也知道。刚刚那些不过是气话,你真要南城商会帮忙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