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沈氏说得这么明白,司徒澈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
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房间,顺路带了些零嘴给扶桑和社,三个人围着桌子展开了严肃的讨论。
“桂花枣泥糕不好吃……”扶桑将最后一块扔进嘴里,不满地说道。
“小扶桑,吃那么多会发胖的。”司徒澈看着相貌没有改变的扶桑,戳戳她的脸。虽然过了这么久,扶桑的外表并没长大,维持在十四岁左右,十分可爱。
扶桑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她哄了回来,司徒澈将昨晚在御书房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从他潜入御书房开始,到沈凌天和凤梧,再到沈姬玉和国师,最后沈咎搭了一把手,事无巨细地说明了,只略去了沈咎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首先沈咎没有明确表示站在他这边,其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跟他们说。
“忽然觉得知道了好多……”扶桑喝了口茶,把张大的嘴闭上。
“那么说,神君的心脏可以破除饕餮魔君头颅上的封印,而灵石则能开启天界的门。”社总结道,“神君你的心脏不是放在失魂海底么?”
司徒澈想了想,也觉得不对,“对哦,即使打开了天界之门,去失魂海还有一大段路程呢,魔族还真会搞事啊……”
他总觉得缺少了些线索,总不可能真的要先打开天界之门,攻破神族,再回头去失魂海取出心脏吧?魔族的决定应该不会这么草率,或许是还有关键的情况他还不清楚。
“殿下的心脏威力如此巨大,怪不得定云天的神要让你交出来……”扶桑叹了口气,“不过,扶桑还是对睚眦殿下在那四人之中这件事比较吃惊。”
“是啊……到底是谁啊。”司徒澈趴在桌子上,念着几个人的名字:“司徒清让,司徒景昭,沈咎,秦遇……我投小清让。”
第三十八章:碧海明珠
扶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不是你说是就是!”
“我觉得是沈咎。”社也发表了意见,对着望向他的主仆两人,他说道,“毕竟天子是神之子,龙不就代表了帝王了么?”
司徒澈皱起眉,“可是国师给他起了名字叫‘咎’啊,国师认为他不应该出生的。”
“是呵。”社低垂着眼眸,唇边的笑容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意味,社轻轻说:“这世上确实有许多不应出生的人。”
“什么啊……”
他正要反驳,扶桑也附和道,“的确,即便是多么强大,也不容于这世间,是无论如何都要抹杀存在的。”
“你们怎么说起这些了?”司徒澈看着他们,皱起了眉,“没有人有资格否定别人的存在吧?况且什么叫‘不应该出生的’,他们努力地生活着,凭什么要受到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指责!你们可是神仙啊,怎么也跟着说这些话!”
社发了会怔,转而笑道,“神君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神啊。”
“只是,在神之中,像殿下这么想的也十分稀少吧。”扶桑也笑,“像是血统不纯的,天生就会受到同族的排斥。”
司徒澈沉默了一会,“那也是没办法的,一时半会的,不可能完全改变其他人的看法。”
“算了,这种话题不聊了。”社摆摆手,“还是讨论睚眦殿下吧。”
“司命星君说过,即便是转世,改变的也不多。”扶桑想了想,问道:“殿下,你跟睚眦殿下认识了这么久……”
眼皮抬了一下,司徒澈撑着下巴,思索后笑道:“事实上,睚眦幼年都是由我辅导的,毕竟我是他名义上的师傅嘛。”
“他比我小两百岁,同龄的有八弟螭吻天君,螭吻很好玩,睚眦则很讨厌我。你们也知道,化作人形后的神需要由上位神来引导监督,称为‘灵引’。虽然我不是上位神,但是也有辅佐的资格。”司徒澈说到这里,勾了勾唇,目光悠远,“睚眦当时是真的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吊儿郎当的神……没想到他后来会选择我作为他的灵引,还有喜欢上我,大概是因为我救过他?”
说完抿了口茶,垂下头不再说话。扶桑看着他,猜想他是在怀疑他自己对睚眦的心情,于是她想了想,开口道:“殿下,你知道什么关于睚眦殿下的事么?”
“睚眦啊?喜欢吃甜食算不算?我想想……啊,虽然他舞剑很好看,但是擅长的是枪法……”司徒澈想了想,有些兴奋,“他啊,完全不沾酒的!还有,萧吹得一流,和我的古琴合起来也算是定云天一绝……咦?”
这个记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脑袋瞬间嗡嗡作响,痛得像被万蚁啃噬,极寒的温度从背脊窜上来,他脸色煞白,手指痉挛着,茶杯都捏不住,摔在地上,茶水四溅,湿了扶桑的赤色罗裙。
“神君!”社连忙扶起他,司徒澈无力地靠在社的肩上,额头上都是冷汗。他几近昏迷地半跪在地上,眼睛紧闭。
“殿下!殿下!”扶桑惊慌失措,呆坐在地上看着他,指尖颤抖着,伸出来触碰他的脸——
正要碰到他失去血色的皮肤,转眼间,她的手腕被握住了,司徒澈抿着唇,勉强地朝她笑,摇摇头,“我没事。”
“又是禁忌?”扶桑见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回到座位上,紧张地问。
“大概吧……”司徒澈垂下眸子,轻笑着,“看来这个封印还真是将吃喝玩乐全部包含在内了。”
雪衣青年皱起了眉,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许久才憋出一句:“神君,保重身体。”
“放心好了,小社儿!”司徒澈拍拍他的肩,语气轻快,“小扶桑也是,别担心。”
扶桑沉默地注视了他一会,什么话都不说。他尴尬地挠挠头,“哎呀,每次头痛都是睚眦的错……说不定是睚眦给我下了什么诅咒。”
“撒谎。”
扶桑慢慢地说。
司徒澈一愣,“什么?”
“殿下,扶桑说了,你撒谎的时候会垂下眼睛来逃避其他人。”扶桑抬起眸子,眼神复杂,“扶桑很担心殿下,请殿下别再撒谎了。”
目光闪了一下,司徒澈无奈地笑了笑,“小扶桑,这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明明是没有吵架,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静下来后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僵住了。社在一旁看着司徒澈,司徒澈则慢悠悠地喝着茶,而扶桑咬着唇,像是在下什么决定。
“殿下。”扶桑忽然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司徒澈侧过头,虽然是同样的称呼,他却在这两个字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由得转过头看她。
火红色的瞳孔中有浅浅的波纹游动,扶桑低下头,好半晌才抬起,似是苦笑又似是埋怨,定定地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什么,递到他面前。
一支古朴的银白色簪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上,末端镶嵌着宝蓝色的石头,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宝石蓝得十分纯粹,仿佛是一汪辽阔深沉的海洋,凝了湿润而温柔的水雾,自银簪子为中心,向外扩散神力。
司徒澈看着那宝石,眼睛都直了,还没等扶桑说话,就径自拿起来端详,啧啧叹道:“小扶桑,不得了啊,这可是东海之宝,碧青明珠。”
“居然让你拿到手了,谁给你的?”
扶桑没有说话,倒是社插话了:“神君,碧青明珠有这么好吗?”
“当然了,那可是埋藏在东海海底的宝石,得天独厚,可是东海龙王的心头宝。”司徒澈瞪了他一眼,又说:“虽然龙王和我多少有些渊源,不过要得到碧青明珠必须经过试炼,那么多年恐怕没有一个人通过……何况还要到海底,我才不要!”
赤色的眸子动了动,扶桑神色略微复杂,“殿下,龙族这么喜爱宝石,你会为了碧青明珠潜下海底么?”
“宝石虽好,命更重要。何况这石头属水的,给睚眦还差不多。”司徒澈将银簪举高细细地看,“试炼可不是那么好通过的,没有对碧青明珠那么深的执念,神力再高也没法坚持到最后。”
更何况,大海对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天敌。
扶桑张了张嘴,又移开了目光。
司徒澈不明所以,微微笑着,将银簪递到她面前,“还你,无论是谁送你的,都代表了他一片心意,这礼可重着呢……搞不好就将命给搭进去了。”
闻言她浑身一震,躲闪着他的眼神,在他奇怪的目光下,扶桑低垂着头,声音因紧张而带了啜泣的颤音。
“是睚眦殿下……”
司徒澈没想到会从她的口中听见那个名字,不由得一愣,“哎?什么?”
“是睚眦殿下交给我的。”扶桑抬起头,看着司徒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睚眦殿下说,是你送给他的。”
司徒澈唇边的笑容僵住了,好半晌才侧过头干笑道:“睚眦在开玩笑吧,或者是你听错了。”
而扶桑斩钉截铁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扶桑拉住他的手臂,郑重其事地说:“没有!睚眦殿下亲口跟我说的,说你在他第一次出征回来,送给他的!”
“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对这件事的任何记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墨色的眼眸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他微张着唇,神色颓然。
“殿下,你察觉到了,不是吗?”扶桑见他咬牙,脸色不善的模样,于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什么吃喝玩乐的记忆,你被禁锢的,全部都和睚眦殿下有关!”
司徒澈一拍桌子:“那又怎么样!!!”
看见他微微发抖的指尖,扶桑笑了,“殿下,扶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失态。”
他涨红了脸,嘶吼中带着难堪的绝望:“你住嘴!不许再说下去了!”
扶桑凝视着司徒澈,冷冷地说:“你还不想承认吗?”
优雅温柔的桃花眼睁到了最大,他紧盯着扶桑,像是面对着可怕的敌人,怒不可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好,你不知道的话,由扶桑来告诉你!”扶桑昂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司徒澈的目光,大声得地说道:“殿下,你还想否认吗,你心里的人,是睚眦殿下啊!”
“你胡说!”司徒澈气得发抖,“神怎么可能拥有……”
那簪子突然像火焰似的,灼痛了他的眼睛。
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他动也不动,沉默得如同一道墙。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无力地靠在门上,滑落下来,蹲坐在地上,又用力地对门板捶了一拳,发出巨大的声响。
“神、神君……”社在他两三步外站定,难过地看着他。
司徒澈咬牙切齿,眼中闪动着愤恨和无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关于睚眦的记忆有很大的缺损……为什么,偏偏会是他的记忆!”
扶桑和社此时有默契地沉默了。
其实,他是知道的。
他对水的恐惧,是如何的极端。大海对他而言是不可逾越的梦魇,而这样的阳曜神君,潜入东海海底竟为了与他毫无关系的碧青明珠。
远比碧青明珠本身所具备的价值更高的,镶嵌在代表一世相守的银簪上,这其中代表的含义,不需要更多的解释。
“殿下,已经察觉到了吧……对睚眦的感情。”扶桑沉下眼眸,无奈地笑,神色凄然。
即使扶桑不说,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睚眦的特别。
被遗忘的春祭庙会和湖边土地庙。
和他琴箫合鸣。
了解睚眦最深的愿望。
包庇引出地火的睚眦。
为了睚眦下人界。
屡次因为睚眦而被困于他最擅长的摄魂术。
在梦中喊出睚眦的名字。
将这世界当作睚眦。
遗忘的记忆全部是睚眦。
他并非如瑶荷所说那般,没有感情,而是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睚眦一个,毫无保留。
“我听闻,从前的狻猊天君,在睚眦诞生之前,是定云天颇负盛名的杀神。”社轻轻地说,“所经之处,血流成河,伏尸百万……甚至能微笑着杀人。”
是的,他撒谎了,什么“定云天最温暖的神”,通通都是,自欺欺人。
掌管火焰的龙之第四子,金眸染血,是战场上的修罗,浴血的赤衣青年眼瞳凝着嗜杀之气,唇边却是诡异的微笑,朝阳凤鸣双剑染得漆黑,杀人如芥。到处染腥风,魔军鬼哭狼嚎,与他交手过的魔族无不胆寒色变。
一战收京,万方宁泰。
“下手毫不留情,地狱业火焚烧万物……被称为‘行走凶器’。”社低垂着眼眸,声音飘渺。
在遇见睚眦之前的狻猊,和如今截然不同,杀气腾腾,唇边是冰冷的笑容。最重要的是,狻猊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入魔的神只,谨慎地恪守天道,维护着整个天下。
而这样的狻猊,又怎么可能包庇动了情的睚眦。
“不要说了。”司徒澈神色黯淡,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唇边扬起了极淡的苦笑,“我对他,确实是超过了普通的兄弟之情……我是爱着他的。”
狻猊之心承载的是,心中是感情和重要之人。
失去心脏,二者尽失。
从他埋下心脏开始,到他下来人界这段时间,整整一千一百年,和睚眦不经意的调笑和斗嘴间,深埋着他和睚眦的过往。
他不是不知道他对睚眦反常的态度,在其他神只面前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到睚眦那里就完全分崩离析。和睚眦做出杀死对方的约定,其中到底包含了几分真情几分信任,是怎样的关系才能将身家性命交付对方手中。
更何况,时间过得越久,梦魇越无止无休。他察觉到了,从离开睚眦开始,常常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看云卷云舒,只觉时间如白驹过隙,陷于浮光掠影的思念中。
“从前,我总觉得睚眦是纯粹的神明。和其他人的关系也是浅淡凉薄的,即便离开也没人关注,和身边的神明毫无交集。”他倚着门,慢慢地笑起来,笑容萧索。
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意味了。
睚眦,试图断绝和世间纷繁的联系,不受人和事的牵绊,也许就是为了某天,当阳曜回头看睚眦时,他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对一切悍然不顾。
当初睚眦和他在失魂海看落花满地,耳边是睚眦的低语“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他知道那是一场无望的爱恋,他也知道,睚眦钟情于自己。
而如今,这意味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深沉。
他,是喜欢睚眦的。
他们曾无限接近,怎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所有的所有,终结在他失去心脏的那一刻。而护送他到失魂海的睚眦,则同样是葬送了他们之间通向未来的机会。
“睚眦……他是故意的。”
司徒澈垂着头,低低地笑着,唇角勾勒出嘲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