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猪圈里的士兵们都摸着黑彼此帮忙上药,苏明远拿着一大坨药棉,下手没轻没重的就在叶绝背后一个劲儿的乱抹,末了再往他的伤处贴了好几张膏药。
叶绝眉毛抽抽着忍着他上完药,自己也坐过去把苏明远整个人翻过来,一言不的上药,苏明远哼哼唧唧叫了几声,叶绝一巴掌在他屁股上来了一下,这家伙立马就消停了。
上完了药之后,他们收拾收拾东西也就躺下了,有点泛潮的被子在众人的体温下倒也不是那么冷,叶绝把胳膊放在脑后枕着,瞪着天花板半天,蹭到苏明远耳朵边上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和赵博文打架啊?”
“……就是看他不爽……”半响,苏明远才回答,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声音有点冷。
“得了吧,”叶绝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来压低了声音:“你小子今天纯粹没事找事,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说吧,到底怎么了?”
苏明远又是半响没说话,在叶绝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这小子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这事儿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可是既然都出了今天这事儿了,我还是跟你说吧,要不然我也得憋死,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晚上在树林里的训练,那时候我见赵博文那臭小子在地上摆弄一堆石头,当时我以为是他自己弄得要指路用的,也就没在意……”
“然后呢?”
“后来,你小子不就出来了吗,你不是说有人把你的什么阿拉伯石堆给动了嘛,我当时也没想到,后来才想起来你小子说的那个方位应该就是赵博文摆弄的那一堆石头,我没记错,那周围除了那堆石头就没别的石头堆了,那小子心眼太坏了,肯定是他故意破坏的,就不想让你走出来!”
说到后面,苏明远几乎是义愤填膺的,不自觉地抬脚踹了一下,旁边一个已经睡着的士兵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骂骂咧咧几句,叶绝赶紧把苏明远的被子捂他头上,自己也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冬夜的空气潮湿阴冷,使劲呵一口气虽然看不到那团白雾的形状,但是鼻尖几乎可以感到那份重量,叶绝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明远的肩膀,小声说:“没事儿啊,说不定是你记错了,大家都是战友,他不可能干这种事儿的,更何况他怎么就会知道那石堆是我放的,对吧?”
“可是……”苏明远又急了,还要辩解就被叶绝打断了,叶绝瞅着天花板,极黑的夜里其实也根本看不清什么。
“你为什么想当特种兵啊?”
这个问题其实困扰叶绝挺久了,这会儿问出来倒也不觉得突兀,苏明远却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愣才乐呵呵地说:“因为好玩啊,你呢?”
“我啊……”叶绝沉默一下,接着回答:“我也不知道……”
旁边又有一个士兵被吵醒了,一胳膊挥过来,叶绝收回了思绪拉着苏明远安安稳稳的开始睡觉。
可能是真的累了,不到一分钟苏明远就开始打呼噜了,叶绝却睡不着了,他闭着眼睛,神智很清醒。
到底为什么当特种兵?
他似乎有答案,可好像又没有。
他能想起曾经的五连,那个再不会存在的连队,还有连长说过的话以及看着自己时的目光,那是属于军人的荣光和骄傲。
他曾以为自己是为了连长和五连才坚持下来的,可如今看来事情好像不是那样,就算自己想到连长还会热血,可是五连已经随着记忆一点点的变成黄土,人的记性其实没有那么好,不能记住那么多东西。
哪怕是连长曾经说过的军人的荣誉,他到现在还是不能够理解,虽然有时候会热血,可那还完全不够。
或者这么说,有一阵子叶绝是不想被淘汰了之后分配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旮旯角落的破地方去,他跟这里的大部分士兵都不一样,他们被淘汰了还有老部队可以回去,可自己真是连个屁都没有。
可如果只是因为不想那么苦逼的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晚上那会儿无尽的恨意。
当时,自己就看着那个人在自己面前嚣张,拽的不可一世,可自己偏偏没有办法。
想打烂他的牙,想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想撕烂他咬碎他,用一切方法去折磨他,这样强烈到简直有点可笑的恨意,来的如此凶猛,叶绝几乎有些招架不住。
可是他妈的自己就是受不了那个人一脸无所谓的说“认输吧”。
他不想认输,宁死都不想。
如果这真是一场赌局,他死都不会当认输的那一个。
第十八章
管仲的紧急集合哨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瘫倒在床上的叶绝扭了扭脖子,努力地翻了个身然后就晕厥了过去,没错,这倒霉蛋子不幸的病了。
利刃的选训并不是不可以生病,就算是再残酷的训练它毕竟也不是真实的战争,虽然会有死亡名额,可是再怎么说这么点最最基础的人道保证还是要有的。
所以当管仲大贱人吹胡子瞪眼的现少了一个人集合的时候,丫甩着大步子一脚踹开猪圈的门,看到床上已经毫无知觉的叶绝,脸色红得吓人,跟个煮熟的虾米似的,他托腮想了想就招呼两个队员进来把叶绝抬到医务室去了。
苏明远是临下床前踢了脚叶绝,那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这家伙哼唧了一声就以为人肯定起床了,没想到叶绝这死小子这会儿居然“病若西施”地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利刃队员抬着就往医务室奔去,那一阵啊,苏明远心里这个悔啊,简直悔的他肠子都青了。
他妈的还说什么是好兄弟呢,明明就头对头的睡着,自己居然都不知道小叶子晕过去了,真他妈的太他妈的不是弟兄了。
苏明远这厢望穿秋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叶绝离去的背影,管仲研究了这小子的表情好半天,终于被腻歪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贼兮兮地凑过去,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哟,这位兵哥哥,这么快就思念你的情郎了呀~”
苏明远那个震惊啊,一转脸就对上管仲那跟吃了两公斤蜜糖一样假惺惺的笑容,那直接是五雷轰顶天雷阵阵,旁边好几个兵蛋子忍不住笑,嘴角直抽抽。
管仲见雷人效果已经达到,立马拉长了黑脸,使劲拍了下苏明远的脑袋,大吼一声:“都看够了吗!看够了都给老子出,负重三十公斤,前方三点钟方向二十公里处,出!”
众兵蛋子囧然的笑着……奔跑了起来。
其实,叶绝的身体算是好的了,毕竟被这帮利刃的变态这么一阵狠操还能坚持到现在的都基本算是牛人了,这小子今天之所以撑不住了,一方面是因为那天的雨夜里受的伤一直拖拖拉拉的没有好利索,再加上昨儿晚上萧白下手太狠了,叶绝又硬撑着不认输,平白无故的又挨了好多冤枉拳,一晚上又基本没睡觉,这会儿新伤旧伤的一起作,就杯具的烧了。
利刃的医务室都特殊的跟别的部队大不一样,这么说吧,普通部队再怎么和尚庙,医务室里也该有两个护士妹子吧,再不济也得有个护士大妈什么的啊,利刃的医务室那是坚决的贯彻和尚庙,贯彻的那叫一个彻底,那叫一个坑爹啊。
叶绝被抬到病床上放下之后其实就悠悠醒转了,他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就看到一张带着白口罩的大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然后那个白口罩就被摘下来了,露出两个华丽丽的鼻孔。
我了个去——叶绝登时就被这销魂的鼻孔吓的清醒了一大半,手上一凉就被人塞进去一个针头,冰凉的液体顺着针管一点一滴的开始流淌,叶绝伸出空着的左手揉了揉眉心,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五官长得也算是不错,只除了那两个堪比尔康的美丽鼻孔有些突兀。
那医生抽出体温计,看了一眼然后说:“恩,退烧了,再休息一下午应该就可以继续被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好像面对什么科学研究似的,叶绝被他囧出了一脑门的黑线,还没说出话来,这哥们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对着叶绝,嘴角是略有些鄙夷略有些嘲讽的笑容:“你这身子板太差了,没事儿干的时候多补补啊~”
这话说完,丫云淡风轻的就飘了出去,徒留叶绝一人躺在床上瞪眼,没看错的话,刚才那厮一直盯着自己的某处男人的骄傲在说话啊,他妈的丫居然敢暗喻自己某能力不行啊,他妈的……真他妈的找死啊……
然,叶绝再悲愤,他也不能从床上跳起来找那混蛋操练个五百回合,这会儿他真是腰体虚浮浑身乏力,病蔫蔫的躺在床上就睡得七荤八素的,等到这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叶绝看了眼右手背,点滴早打完了,现在那里只留着条白色的胶带贴着针眼。
下午那会儿嘲笑他的那位鼻孔兄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另一位四十来岁的少校医官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然后就说没什么问题了他人可以走了。
从医务室出来之后,叶绝裹着条毯子,这是临出门前那位少校扔给自己的,说是晚风太凉了让他小心别感冒了,叶绝笑了笑也就把毯子接过来披上了,其实睡了这么一下午,这会儿他基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去训练场上跑个几公里都不成问题,可是人家的好心也总得接受不是。
等到叶绝磨磨唧唧地在属于他们这帮兵蛋子的食堂里吃完了饭,那群倒霉蛋子都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道是被管仲那个大贱人拉到哪个山头训练去了。
一个人闲来无事,叶绝干脆扛着毯子翻到了猪圈的房顶上去,把稻草堆巴拉巴拉,然后再往房顶上那么一倒,长腿一伸毯子一盖就舒服地看着远方跟个咸鸭蛋的蛋黄一样的夕阳。
也许是因为最近实在太累了,叶绝瞅着红彤彤的半个太阳,一时间居然有些怔忪,想起了曾经在五连山后的黄土坡上躺着的岁月,其实离现在也没多久时间,可怎么就觉得那么遥远了啊,好像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淹没在了什么地方,而现在的这个叶绝是被人用榔头一下下砸出来的,打磨掉了什么,又长出了点别的什么。
这感觉挺怪异,可以说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来这个见鬼的选训就一直持续着,只是在昨天晚上爆到了顶点,因为有太多事情想不通,所以脑袋里一直轰轰的炸个不停,现在莫名其妙的了个烧倒是好了很多,那会儿睡的白日大觉让他把一些太纷杂的想法抛却了不少。
叶绝双手枕在脑后,摇头叹了口气,随便往右边瞥了一眼登时把他吓了一跳,萧白那家伙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猪圈的房顶,这会儿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仰头望天呢。
“……萧教官?”从数个称呼中斟酌了一下,叶绝选择了萧教官这么个称呼,虽然他很想叫丫的“萧老鬼”“萧变态”或者“萧阎罗”之类的。
萧白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右臂向后撑着支撑住上半身,两条长腿随意的搭着,后背的线条流畅有力,看得出来这是一具极具有爆力的身体。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了很久,没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傍晚凛冽的风一阵阵的刮来,叶绝深吸一口气,清楚地闻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像是很多带着羽翼的小虫,可以一点点的钻到人的皮肤里,这就是南方和西北最大的不同,同样寒冷的风,一个阴狠一个甘冽。
“在想老连队?”很久之后,萧白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不太像他的风格,叶绝被他问得一凛,侧身看他,只见一个侧面的轮廓,模糊在残阳最后的余辉里,于是融化了往日里冰冷的坚硬,几乎带上了一丝不可见的温柔。
“……也不算是,”叶绝也是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有些惊诧萧白居然能够这么摸清自己的想法,可是再一想想这个人叫做“萧白”,似乎这也就很正常了。
“烧已经退了?”第二个问句更加无厘头了,叶绝被问得心口子又是咯噔一声,这个教官喜怒太无常心思太难捉摸,自己完全摸不透他到底想要问什么,叶绝无奈,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顺便表示自己明天就可以照常训练了。
“你今天缺席训练,扣了五分啊。”这一句完全称不上商量也一点都不友好,那就是斩钉截铁的宣布你小子倒霉了被扣分了啊,叶绝立马瞪大了眼睛,愤愤不平:“我今天请假了,病假!”
“病假也要扣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很在乎这五分?恩?”叶绝的话被萧白粗鲁的打断,一直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眼睛也转了过来,太分明的黑白,浓郁到极致的黑如同最锋利的刀锋。
“我……”叶绝张了张嘴,可是好半天都说不出那句我在乎,是啊,他连自己为什么要当特种兵都不知道,他只是随波逐流的坚持下去而已,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即便真被淘汰了,他都不会觉得多么遗憾吧。
因为没有信仰,所以才不会遗憾。
因为未曾热爱,所以才不会因为失去而痛苦。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又持续了很久,直到萧白掏出一根烟来夹在指间,明灭的红一点一点的闪烁,而身后太阳已完全跌至地平线的那一头,属于夜的黑开始蔓延。
“明明一点都不在乎的东西,为什么逼着自己去做,恩?”今天萧白的问题有些多,其实这些话从昨晚上他把叶绝打趴下之后就想问了,那时候自己就看着这横小子特拽特嚣张的硬撑着站着,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明明随时都要倒下了,可他还是站着。
自己那时候真的很想把他按在地上,一拳头一拳头的揍到他认输为止。
萧白痛恨一种人,明明没有信仰没有坚持,却还像个傻子一样的固守着,这样的人看起来很坚强,可其实也是最脆弱的,一个地方松动了,他们就会彻底的垮掉。
“看看这个地方,你会想到什么?”萧白站起来,顺手把叶绝也拎起来,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向隔着一个围墙的利刃基地,那里是和这个猪圈硬生生阻隔起来的一个世界,利刃真正的核心。
叶绝顺着他手的力气往远处眺望,朦胧夜色下的训练场、靶场、城市巷战区……这些东西只能大致辨认出个轮廓来,他瞪大了眼睛默默地瞅着,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教官,我知道您想要让我看到什么,可是那些东西我现在还找不到。”
萧白把着叶绝脑袋的手松开了,他向后退了两步,盯着叶绝看的样子十分认真,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叶绝这个人似的,目光是精确的切割线,把眼前的人一点一点的细化分割。
“想抽烟吗?”萧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叶绝才从他目光强大的威慑力中摆脱出来,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自己只有三寸距离的萧白,右手举在自己下巴边,抽了一半的烟闪着一星红光。
“报告教官,我不抽烟,”叶绝咽了咽口水,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能闻到萧白身上的味道,那是肥皂的味道混杂着几不可闻的烟味。
萧白没管他,干脆伸手过来就把那还剩了一半的烟塞进叶绝嘴里,力气有些过猛,叶绝被呛得一个劲儿咳嗽,萧白拿着烟的手一直没有放松,直到叶绝完完整整地吸了一大口下去,他才把手松开。
“三十八号,有些东西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你们这些学生兵总是想得太多,做的太少,”萧白把剩下的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
“信仰那种玩意是很扯淡,可那是你现在最需要的,如果选训结束了你没被淘汰也没死,那么留在这里说不定是你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