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飞天绝早起来,打发了金乔觉父子出门,回身依旧整治了像样饭菜,端在内院之中,但见巫俏春睡甫起,正在内间梳头,见他进来,因起身让座,飞天见手上托盘搁在外间桌上,一面坐了道:“妹子既然梳洗,我便在外间与你说罢。”
原来飞天因自己并非纯阴之体,是以不愿意到女孩儿家的闺房中去,那巫俏如何得知,又想着自己不知还要仰仗金乔觉将养几何,如今他既然是当家丫头,又做得金乔觉的主,自己原也应该好生笼络住了,因当下做出些亲密态度来笑道:“姊姊不愿意屋里坐,是嫌我这屋子脏么?”
飞天闻言倒不好推脱,只得进得房来,因见巫俏每日拾掇自家房子,端的春闺锦绣,只是样子上多有些轻狂之处,不似正经女孩儿的闺房,飞天一面看,一面搭讪着往绣墩上坐了,并不十分细看那巫俏梳头,巫俏原是院中卖唱的姐儿出身,旁的本事不曾学会,这梳妆打扮却是别致俏丽的,因见飞天每每都是寻常妇人的发髻,只以清水梳头,倒是乌云散漫,自有一段天然可爱之处。
飞天见巫俏停了梳妆,只管看着自己也不言语,因有些疑惑笑道:“妹子如何不梳洗了,想是我在此处误了你的事?这就出去等你梳洗完再来。”巫俏闻言连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道:“姊姊别恼,原不是小妹失礼,只是见姊姊一头鬓云欲渡,端的好材料,心中想着为什么不愿意梳妆打扮呢,我成日间见我哥哥恁般宠爱骄纵你的,见了我倒比我父亲在时还要严厉正色,你们两个独处之时,倒是恁般温柔腼腆的陪着小意儿,如今姊姊要想妆扮起来,问他打一副纯金头面,难道我这哥哥会不依你?”
飞天闻言摇头笑道:“我一个丫头,没得拾掇得恁般伶俐做什么,一时半刻往街面上办事采买东西,叫人看着不像话,我也是快满三十的人了,并不似妹子一般青春少艾,况且此番正有一件喜事,只怕这黄金头面纵使打出来,也要紧着妹子先戴的。”
巫俏闻言,羞得满面红晕,心中便知他此番定然是得了那琚付之的话,要进来讨自己一个主意,因故作娇羞,将身子扭过一旁道:“姊姊说什么混账话,都是给你爷们教坏了的。”
飞天闻言笑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当大嫁,这原是天理人伦的勾当,并不是什么歪话,如今你哥哥出去营生,只有咱们在家时我才敢来问你的,你只要对我实说了,我方才好给你前头回复去,不然这般不爽快,倒叫我和你哥哥也做不得主。”
巫俏闻言觉得有理,只是待要说话时,又先把脸绯红了,因低了头不言语,飞天见状,又不耐烦与她在此攀扯着,只得点头道:“既然你脸皮儿薄,不如我拿话问你,你只回复就完事了,可使得么?”
第八十五回:金兰谱推心置腹,师兄弟笑谈前因
巫俏闻言低头想了一回,因点点头道:“这也使得,姊姊只管问来,妹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飞天点头笑道:“如此就恕我失礼了。只因前儿学里的酆玉材酆大先生来问过你哥哥一句话,他自己因有男女之别,又不好进来对你说的,少不得托我问问你的意思,说下的就是咱们县里的相公琚老爷,讳付之的,当日踏花节上,你们还曾经会过的。”
巫俏闻言喜得芳心欲碎,只是当着姒飞天的面,又不好流露一二,又要在他跟前卖弄自己的闺阁身份,因脸上一红扭扭捏捏道:“什么琚付之,我不认得他……”
飞天冷眼旁观着,这巫家妹子的态度暧昧,分明已经肯了,只是不愿意亲口承认罢了,因点头笑道:“如今不就认识了么,只是这位相公老爷旁的都好,唯有一则,我和你哥哥因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拿话问问妹子,若是此事究竟不妨,我们两个也可以放心打发你出嫁了。”
巫俏闻言,却是忘了端着身段,因有些急切问道:“什么短处,姊姊且说来……”说到此处,倏忽想起自己闺阁女孩儿的身份,只得住了口低头不语。
姒飞天见她有此一问,因点头笑道:“这位相公老爷,当日妹子是亲见的,年纪总有个三十岁上下,比妹子长了几岁年纪,听保人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见那巫俏频频抬眼看他,似是催促快讲,因只得继续说道:“听保人说,这位琚付之大人家里已经有正房娘子了,只是此番单身赴任,估计他家老大人还在任上,不肯将大娘子带来此处,因留在原籍看家,侍奉公婆,这位相公老爷因是一身一口来在咱们县里,饮食起居也多有不便,因此上写封家书回禀高堂父母,意欲迎娶一房外宅,在本县之中做了当家奶奶,来日若是两下里相见,可叙为平妻身份,效法当日娥皇女英故事。
我和你哥哥听见是这样的人家,倒也觉得合适,只是不知妹子心中作何打算,是以总要事先问你一声,省得行事莽撞,将来落下埋怨不说,倒耽搁了妹子的大好青春。”
书中暗表,那巫俏当日见了琚付之一面,心中早已猜测他家中必有正房奶奶,自己能某进去做个侍妾已经是得遇贵人了,不想如今媒人竟说要讨个外宅,又听见他家大娘子不在此处,自己嫁过门去就可以当家管钥匙,来日就算外宅拜见正头娘子,也是叙过姐妹身份,并无主仆之份,心中如何不愿意?只是口中却装作为难样子道:“这与做了人家的侍妾也没甚分别,若是往日闺中待字,小妹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叫人这样作践,只是如今为了活着见到世兄一面,启禀当日家破人亡之事,到底身陷烟花做了几年唱曲的姐儿,此生再无贞洁二字,少不得听从哥哥嫂子的劝,早早出了门子,倒省得一口嚼裹,也能教你们好过一些。”
飞天见她此番肯了,只是年纪小不会说话,倒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当下站起身子福了一福道:“既然如此,姊姊这里先给妹子道喜,晚间等你哥哥回来,我就拿这话回他,那边催促得急些,只怕过几日就有文定之物送过来,妹子这几日闺中无事,可以找出一件像样首饰珠钗的作为回礼,容我叫你哥哥带了去。”
那巫俏见了,自以为自己得计,此番就要飞上枝头,因芳心大喜,连忙站起身子还了礼,恭送飞天出了内院。飞天因料理了这件事情,心中倒是一宽,想着那巫俏过得门去,与这琚付之大人虽说不般配,倒也是各有长短的,那位大人总是不苟言笑少年老成,如今这一位过去,家中时常弹唱消遣,倒也能给衙门中添些生气,况且又是金乔觉的世姐妹,将来师兄在衙门口里,只怕比现在更好办事,虽然他自视甚高不求晋身之机,只要安稳度日抚养志新成人,自己也就算是心满意足了。
一日无话不表,单等晚间,飞天因打发巫俏吃了晚饭,自己复又下厨收拾整齐了一桌酒菜,单等师兄回来,今儿却是他父子二人一同进门的,飞天接下志新安排在小书房里,回身与金乔觉进了房中,与他脱了官衣换了家常衣裳,一面问道:“哪里回来的?外头吃酒了不曾?”
金乔觉闻言笑道:“你素日知道我的,没你的吩咐哪敢在外头耽搁,可巧今儿衙门里有人请客,我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不曾去的。”飞天点头道:“这必然有个缘故,往日你不怎么合群,人家都不甚请你吃酒,如今见天请你,只怕咱们家跟相公老爷家里联姻的事在镇上嚷嚷动了,人家都愿意来攀你这高枝儿也未可知。”
金乔觉闻言恍然道:“怪到是呢,我说怎么这几日饭局应酬多起来,我原本是个直爽不拘小节的人,不如娘子心细如尘,日后少不得在人情世故上还请娘子多多为我周延才是。”
飞天闻言噗嗤一笑道:“这话说偏了,自小这些待人接物的事情都是你教给我的,如今倒推得清清白白,只说我是个周旋迎待的俗人,你倒摘得清贵。”金乔觉见飞天此番相认之后,言语态度逐渐亲密起来,心中倒也十分蜜意,因见志新在小书房里不曾出来,上房只有自己夫妻二人,因涎着脸携了飞天的手道:“趁着妹子办喜事,不如咱们家也弄个双喜临门的勾当罢。”
飞天在男女之事上并无十分手段,因有些不解道:“打发巫家妹子出门就是一喜了,又有什么喜事,志新才要满舞勺之年,况且还没进学,如今说亲尚早了些。”
金乔觉闻言爽朗一笑道:“你还跟当年一个模样儿,总将别人的话听差了。”飞天闻言甩开他的手道:“你自己不好生说清楚了,倒来怨旁人不懂。”因心中多少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遂将话头岔开道:“别蝎蝎螫螫说些没要紧的话了,如今有件正经事要跟你商议呢。”
金乔觉见飞天此番正色了,自己倒也不好意思前去调戏,因点头笑道:“娘子有甚正事对我说么?”飞天闻言点头道:“就是巫大妹妹的婚事,我今儿趁你不在,已经拿话问明白了,虽然她面色羞涩,只怕心里倒是愿意的,我想着既然两下里都有意,不如咱们就成人之美,也算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不知你心里怎么想呢?”
金乔觉闻言点头道:“如此最好,省得她成日在家里又不甚顺心的,倒要劳动娘子玉体时常照顾她去。”飞天闻言秀眉微蹙道:“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我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人品么?”
金乔觉闻言连忙赔笑道:“你怎么还是当日那个爱多心的脾气,只因前儿酆大先生对我说起那琚付之惊艳你的事情,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当日在江湖之上,每每带你出去,总有些不知死活的浮浪子弟愿意跟在咱们身边,我还不是一样都打发了,只是此番我在他手下做事,他若不曾越礼,我又不好先发制人的。”
飞天闻言好奇道:“当日在江湖上,我还道是我多心,每次出去行走都有些上三门的子弟愿意跟我盘桓,却不曾想到你也看出来了?”金乔觉闻言失笑道:“我又不是个瞎子,你生得恁般绝色,又不能藏起来不给人瞧的,怎么不知道,只是趁你不在的时候,我将那些子弟打发了完事,省得缠你缠得厉害了,又是一场闲气。”
飞天听闻此番江湖秘闻,心中倒有些好奇道:“怪不得呢,每次我单独办事回来,原先那班围着我转的子弟们都渐渐疏远了,我还道是因为我性子冷些,人家盘桓几日就觉得无趣,各自走开了,原来是你这促狭鬼弄的,不过也别说,当日就算我恁般骄纵,见了你也有三分畏惧,又何况旁人,自然是你说了什么,叫他们知难而退的?”
金乔觉闻言爽朗一笑道:“我不过因为当日捡你回来,听师父说了你身子兼美之事,所以不肯以寻常师兄弟之礼待你,倒要言语温柔举止谦恭一些,就跟对待师妹们的态度也差不多的,对付那班浮浪子弟何须如此,左不过校场上手下见见真章罢了。”
飞天闻言,因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说那些上三门的弟子怎么回来后总躲着我走,原来是给你打怕了的,幸而我小时候是个省事的,若也是个淘气孩子,只怕也要挨着师兄一顿榧子吃。”金乔觉闻言笑道:“这话好没良心,我宠你还宠不过来,如何倒舍得打你?”因师兄弟两个说笑了一回,飞天唤了志新过来,打发他父子两人吃了饭,一面又商议些那巫家妹子的婚事细节,单等那琚付之家中过得文定之礼来。
第八十六回:深闺阁粗茶淡饭,上房外琥珀光杯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单表那一日姒飞天探得了巫俏小妹的心思,因对金乔觉说了,打发他师兄前去给那相公老爷琚付之家中传话,一家子人干等到阳春三月天气,尚不见那琚大人家中派来文嫂传话。
飞天与金乔觉夫妻两个因心中颇有些蹊跷,又不好前去安慰巫俏,身为女家又不好遣人往琚付之家中打听,虽然心下焦急,也只得眼巴巴等着,那巫俏原本得了飞天说下的那些话,心中便以相公老爷家中的当家奶奶自居,平日里渐渐添了几样小姐脾气。
又嫌家中没有贴身丫头服侍,又嫌如今春暖花开时候,金乔觉与飞天不愿意带她出去逛逛,一日里虽然不敢明说,面上却渐渐带出一些不耐烦的光景来,又见如今将近一月光景,那琚付之家中也不来人过了文定大礼,心中越发急躁起来,时而也敢冲撞飞天几句。
唯独畏惧金乔觉,他在家时倒不敢怎样,志新与门房金福儿看在眼里,又碍着她是长辈主子,不好说什么,暗地里多劝飞天将此事说与金乔觉商量,飞天闻言只有蹙眉不理罢了。
一日那巫俏在家中很有些折腾的委屈了,因也顾不得金乔觉在家,兀自坐在内院天井之中的百灵台边哭得梨花带雨起来,因将飞天省下来的那一盅子本来该给志新吃的参茶泼在地上,盅子也摔破了,一面哭道:
“这院子越发住不得,只给人吃些用不了的剩汤剩水,奴虽是小户人家出身,未出阁前也是爹妈的活宝贝,如今怎的寻夫不着,落得个做人侍妾的下场,谁知又一回遇人不淑,碰着这无情无义的郎心似铁,我只不信奴的命就这样苦,如今在这里不清不白地住着,奴才丫头做了主子小姐,主子小姐反不如奴才丫头,端的会看人下菜碟,倒不如当初淹死在山洪之中,一辈子不嫁男人落得干净。”
金乔觉此番正与飞天在前头天井当院吃酒,因今儿回来的早些,恰逢酆玉材一个跑外洋做买卖的亲戚来瞧他,带了各色外洋干鲜果品,珍馐美馔,皆是小县城中不容易得的东西,那酆玉材见了,因想着金乔觉平日里对飞天宠爱有加,自己原是一身一口在城中谋生,倒也吃不了这许多新鲜东西,因在衙门里寻了他,分了一壶西洋葡萄酒,几样果子与他,金乔觉见了此物倒也新巧,因心中想着小师弟四儿自小就喜欢这些新奇东西,不如带回去给他尝尝,因谢过了酆玉材,将那一壶琥珀的美酒与几样新鲜果子带回家中。
飞天见了果然喜欢,因接过了一面笑道:“难为那酆大先生想着,他又是咱们家孩儿的授业恩师,你可别平白受了人家的恩惠,倒要准备一份像样的表礼,来日咱们带着志新也去他家里瞧瞧,才是朋友之间相处之道。”
金乔觉听闻此言,见飞天此番言语态度倒比刚来家时亲密许多,只叫志新是“咱们家孩子”,因心中感念酆玉材此番赠礼,趁着飞天高兴笑道:“旁的倒也罢了,这西洋葡萄酒却是难得,今儿春风和煦,虽然你身子弱些,天气和暖时应该在室外坐坐,接接地气对你身子也有些裨益的。”
飞天闻言答应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去房里取两个绣墩来,我在天井院里筛些葡萄酒给你吃。”金乔觉闻言答应着去了,一时间取了两个绣墩,搁在天井当院的百灵台旁边,夫妻两个对坐了,飞天一面将那琥珀琉璃瓶打开,远远的就闻见一股子芬芳馥郁的香气,还不曾饮酒却有些醉意了,因好奇笑道:“这劳什子倒有些意思。”
金乔觉闻言笑道:“这西洋葡萄酒跟咱们中原的米酒原不甚相同,听闻西洋民风豪放,男女婚配皆是自家做主,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非青年男女花前月下,共饮此酒,将言语调戏嬉闹一番,说的入港,共赴罗帷成就夫妻之事也就罢了。”
飞天闻言脸上一红口中含嗔道:“这般好东西,到你嘴里都糟蹋了,若知道是氵壬邪之物,我才不肯弄它……”金乔觉见自己言语失了分寸,冲撞了这小师弟,因连忙陪笑道:“咱们只管吃这新鲜玩意,那西洋传说不过当个笑话说说什么要紧,何必凡事这般较真呢。”
飞天闻言觉得有理,又因他此番与师兄相处久了,彼此原本就有兄弟情份,此番更兼夫妻之份,比旁人原更为亲密和睦,因此并不肯因为这点小事与他恼了,只得低了头不言语,只顾着给他筛酒吃,金乔觉一面独酌了一阵,也起身为飞天筛了一杯教他吃,飞天却是觉得此物新奇,也有些跃跃欲试的,因伸手取了盅子,将衣袖掩住眉目一饮而尽,却是香甜馥郁,并不似中原米酒恁般苦辣,一杯却有些不足之处,金乔觉见师弟爱吃,索性自己不吃了,专心在他身边为他筛酒劝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