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不会独占的。”027号慌忙道，“我您去找东西，找到的东西自然是您的。”
“也是。”黑猫满意眯起眼睛，“借你的床一用，如何？太累，想睡一觉。都是公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呀，那当然可以。”027号小幅度挪了挪屁股，示意一半的床都是黑猫的。
黑猫在床角处蜷缩成一团，刚把脑袋埋进肚子，又像想到什么一般抖了抖耳朵说：“这里嘛，应该是个高级医院。安保措施做得好，还没消毒液的味道。我这种野猫要是被抓到的话，可就不好过了。有人查房么？”
027号摇摇头：“现在的话，白天不会有人过来。啊……但是中午会有人来送午饭。”
“午饭啊……”黑猫听到答案，放了心，“最好能够分我一半。”说罢，它重新蜷成一个毛团，很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027号给黑猫盖上辈子的一角，看了看时间，拿不准该说“午安”还是“晚安”，两相比较之后，干脆放弃了这个礼貌语。
他小心躺在一旁，等待十二点的午饭。
他不曾和其他物种同床而睡过。即便在他年幼，噩梦多发的时候，也只是自己一人，在被惊醒的夜晚，独自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和一只猫共同睡觉，之后或许还能共享午餐，这真是一件了不得的新奇事情。
他很少有害怕或者无助的情绪。这是必然的。当一个人的生活中，孤独和伤痛已经成为常事，“常”到当他流血时，他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的痛感，那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勇敢者。
027号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被黑猫砸了一下后好像有些不太舒服，但这个“不太舒服”的程度又不会引起夏医师的注意。他只能让自己尽量忽视这点小毛病。
十二点，午饭来了。送餐的人没有发现黑猫。
即便是一成不变的营养餐，027号还是认真把餐食分成两份。
“您需要勺子或者筷子么？”
“嘛，不需要。”黑猫说，“你用就好。”
“那就请用吧。”027号说，“我一直都吃这些，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黑猫点点头：“不需要做个餐前祷告之类的？”
027号本都开始动筷，听到黑猫这样一说，赶忙放下筷子：“我是不需要的……您要是需要的话，请便。”
“我也不需要。”黑猫说，“和人交流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口询问，不然总是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一直奉行吃要大口吃，玩要开心玩，但很多猫并不是这样。所以野猫的寿命一般都是两年，而我比它们活得长久的多。”
黑猫说罢，看了看小桌子上种类单调的菜色，开始慢里斯条吃起来：“虽然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但味道还算不差。”
“是吧？”027号如同自己被夸赞般，笑了起来，“我也喜欢吃这些东西。这是我的营养餐。据说这些东西外面都吃不到呢，只有我们这里的能吃到。”
“至今没吃死过什么人吧？”
“应该没有吧。”027号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至少，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倒也是，偶尔吃一次也死不了。”黑猫对‘吃死人’这个话题进行了总结，“总归是要多尝试些东西嘛。”
一人一猫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吃完午饭，待人收走餐具后，黑猫撑着圆滚滚的肚子倒在枕头上。
“估计要在这个地方呆上几天，不介意吧？”虽是疑问句，倒听不出任何征求的意见，“待找到ipad，再顺着来时的路离开这里。”
“当然好的。”027号难掩兴奋，“您想住多久都可以。”
“嘛，那就好。”黑猫大咧咧道，“你会按摩么？”
“顺毛的话，是可以的。”027号经常会给自己做些按摩，在半夜被疼醒时，“您现在需要么？”
“饱餐之后不宜进行体力劳动。”黑猫叹了口气，“如果有ipad是最好的……啧，真是有缺陷的生命啊……没玩过啪啪啪游戏的你，是不会懂得这种缺陷的。”
“我没有您所说的ipad，每天就在这里生活……但也觉得不错。”027号趴在一旁，学着黑猫进行养生的消食趴。
“你是病人嘛。自然不能和我相比。”黑猫说，“病人和健康人所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就像野猫和家猫一样，各有各的优点坏处。家猫不受同伴欺负，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但相比之下，野猫反倒有了很多自由。不过说到底，最好的还是当只自由的家猫。有的吃穿用，还能四处玩。”
“就像现在的我。”黑猫补充道，“有的吃有的睡，还能随意出入。”
“很厉害啊……”027号由衷赞叹道。虽然不太明白黑猫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这种自得的语气很令人敬佩。
027号对“自由”不太了解，从黑猫的话中来看，应当就是可以随便去想去的地方。那他眼下，连水池都不能去，肯定是没有自由的。他所见过的生物也全都是有各自的教授们看管，没有自由。即便他是迄今为止在这个地方存活时间最久的生命，也没什么和“自由”有关的特权。
黑猫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轻蔑神情，自顾自道：“下午我要去别的房间找找看。你们医院每间病房的门还真奇怪……要不是我开锁技能满级，还真没法把这门弄开。高级医院就是和卫生站不一样。”
“那您要注意安全。”027号并不能保证，一只外来黑猫不会被抓去做手术。
“混了这么久的社会，这点警惕性我还是有的。”
说罢，黑猫从枕头上爬下来，调整了姿势开始又一轮梦境。
这次很幸运，问候不需要任何为难。
“午安。”027号说。
第三章
027号感觉自己最近的身体好了很多。
按时醒来。接受每日清晨六点的检查。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睡觉。
没有梦境，没有幻听，也没有各种手术。
不过027号认为，令自己身体变好的原因还有一个——他有了一个能和自己交谈的伙伴，一只黑猫。
黑猫在这里住了多日，依旧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ipad。实际上，第一天下午黑猫去其他房间遛弯时，就放弃了寻找ipad这一目标。
“un——believable！”那天黑猫出去了足有三个小时，在饭点前赶回来，进门就说了这句话，充分显示了它作为一个老江湖的高文化水平。
黑猫跳上床，站直身子抬起前爪捧着027号的脸蛋仔细端详了好大一会，又感叹了一句：“不可思议。”
“您说什么？”027号乖乖任黑猫摆布，还相当配合的弓着背。
“太神奇了。”黑猫说，“你是人？还是怪物？”它又把面前的年轻男性仔细打量了一遍，“看样子倒是个人。可为什么其他房间都是那种玩意儿？”
“我……听不太懂。”027号不解，“这里的确，有很多其他的，和我，和教授，和夏医师都不一样的。但也只是看起来不一样罢了，没什么别的差别。”
“在你看来当然没什么差别。”黑猫没有发现这个“人”与其他人类的区别，悻悻道，“算了，姑且先当你是人吧，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你知道这里具体有多大么？我刚刚走的路程，大概只能算是冰山一角。”黑猫用灵活的肉爪子比划了一个小圆圈，“如果把这个地方比作你的房间，那么我下午所走的路程，就只有这么点。”
“这不是个医院。”黑猫严肃道，“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绝对不会是医院。”
027号对于黑猫这般探讨并不感兴趣，他当然知道这里大，也知道这里有很多生命，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从小见到大的平凡事物。
027号踟蹰道：“教授说过，这个地方，远远要多出我看到的……是无法被‘外面的人’所相信的。不过您看，大概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因此对于我而言，‘外面’反而成为了不真实的东西。想必您如同我一样。”
“crazy。”黑猫摇摇头，“好奇心真是要不得。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就被吸引了。”
被成功挑起好奇的黑猫，开始了新奇的大冒险。
在027号这里蹭吃蹭喝蹭床铺，睡够了就溜出去串门，总之不管跑多远，总是能按时回来就对了。
虽然网瘾还是会时不时犯那么一下，但“探寻新世界”这件事，很大一部分淡忘了它对ipad的需求。
探险家黑猫先生时不时会和027号汇报一下自己的所见所得，它比027号厉害得多，仅仅这么几天，就比027号这么多年走过的地方还要多。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些玩意儿。”入睡前，黑猫又一次向027号分享新鲜的故事，“内容嘛，无非是成年男女，或者成年男男，成年女女的那码子事——只是主角有些匪夷所思，可能你们人就喜欢搞这些玩意吧，什么胡乱玩意儿你们都喜欢，非要美名曰‘猎奇’，总之作为一只猫，我可是不喜欢的。不过呢，这个猎奇的效果，是达到了。若要讲述内容的话，不知道你这么一个看似纯洁无暇的男性能否承受。”黑猫的眼神闪耀出神圣的八卦之光，“喂，你试过那个没？”
“什么？”被称作‘纯洁无暇’的027号侧过脑袋，和枕头上的黑猫对视道，“哪个？”
“啧……”黑猫撇了撇嘴，“一看就是无知的没有性生活的可笑青年。你今年多大？”
“……我记不得了，抱歉。”027号的确忘记了很多东西。不过年纪这个事情，也可能并非他有意忘记。没人告诉过他时间，也没人告诉过他年龄。有关于他的东西，大概只能在教授的记录册上能看到。
“连这个都记不得。”黑猫嫌弃，“连名字都没有的027号。”
“027号就是我的名字嘛……”被嫌弃的人试图辩解。
“呐呐呐，你所谓的027号，所有猫都被人叫做‘咪咪咪’，这两者一样，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我并没有叫您‘咪咪咪’啊。”寂静的深夜房间，027号认真道，“正如同我不是026号，也是不是028号。只要有丝毫的不同，那就肯定是有意义的。”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黑猫若有其事点点头，干脆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那你试没试过那个？”
黑猫干脆敞开了身体，分开两条腿，和个猥琐中年秃瓢男人没什么差别。它用肉爪子指了指那俩小毛球：“就这里。硬起来，就像……怎么个形容呢？总之比撒尿还要爽些。”
027号恍然大悟，点头道：“早晨起来，内裤湿掉的时候，教授会把内裤收走。那是有用的东西，要记录下来的。”
“没有被碰过？”没有得到预想的答案，黑猫语气略有失望，“如果给你配对的话，在这种地方，还不知道要给你配个什么玩意儿。还以为所有实验体都有同样的待遇呢，你可是失去了很多乐趣，嗯……虽然对象可怕了些，但乐趣总归是能得到的。”
“做检查的时候当然会被碰到。”027号理所当然道，“这些都是手术的一部分。”
“啧啧。”黑猫小声嘀咕，“实验体真是没得救啊。”
“喂，姑且算是人的027号，过两天我就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出去？你这么瘦，按照我来时的路线，应该也能钻出去。”
“您要走了？”027号坐了起来。
“我已经把好奇心用完了。剩下的东西，就不再感兴趣了。”黑猫亮出自己的前爪，抖动一番，“虽然这里很有意思，但终究比不过我的ipad。啊……爪子都不那么灵活了。”
“我会想念您的。”027号抱着双膝，讷讷道。
“嘛，还是要过两天的。”黑猫瞟了眼一旁失落的男青年，“不过如果你和我一同离开，你就不会有这种离别的愁绪了。怎样，要不要一起？”
“这……还是不用了。”027号说，“谢谢您的好意，但对我而言，这里应该就是最好的吧。”
“随你便。”黑猫随意道，“各人有各人的喜欢法儿嘛。”
关于“离开”的话题就此结束。027号在此之前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黑猫的邀请自然打动不了他半分，在之后，他也没打算离开这里。虽然日复一日，对未来毫无期待，但这种毫无期待的生活，组成了他的生命。
黑猫决定在两天之后离开，因此加快了自己在这里的探险脚步。吃罢早饭离开，晚饭时分才回来。在黑猫去游历小世界时，027号得知自己要进行一场手术。
他自然不怕手术，只是怕错过和黑猫的道别。他可不确定这次手术结束后，会不会被泡在容器里十天半个月。
与人离别，总是要来一次正是的道别的。如果不能认真说一次“再见”，总觉得，是一种遗憾。或许在之后的生活中，他也不能和黑猫再见了——正如他和很多在这里共同生存的生命，都没能再次见面。
黑猫离开的那天上午，027号被送进另一个房间。白到令人发呕的实验室，027号赤裸躺在实验台上，台子一旁是全副武装的教授们，正准备着各式工具。
027号对这种场景很熟悉，即便光着身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羞耻。只是这次的教授比以往多了很多，密密麻麻的，令他有些无端胆怯。于是这次他难得开了口，他问：“这次结束，我什么时候能好？”
正在准备药物的夏医师说：“二十四个小时之后。”
027号换算了这个时间，叹了口气。二十四个小时之后，黑猫一定早已离开了吧。
算了。
分别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说不说“再见”，其实也没什么用的。
不管说再多的漂亮话，终归还是要分开的。
只是027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过，这些难过让他胸膛有些酸涩，眼睛像是要溢出水。
这种名为“眼泪”的东西，他流出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疼痛难忍，都会让他不自觉流出眼泪——他的眼泪，汗液，精、液，血液，都是需要被收集的数据。可这种因离别而生出的眼泪，倒没有过。老教授当年的离开，是突如其来的。当他意识到自己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陪伴自己长大的人时，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这种“后知后觉”，随意冲淡了某些依赖与伤感，因此他丝毫没有感到难过。
可这次却不一样。
黑猫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喂，我要某时某刻离开，我们只能相处这些时间咯”——这种倒数，总是能为时间渲染一股悲哀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