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能吃,就是不吃药……
就在我看他,他吃肉,两厢默然无语的时候,一声奶声奶气的怒喝忽然在身后响起:“大胆,见到我竟敢不行礼!”
云霄殿此时不应该有其他人来,我回头,看到一个孩子气鼓鼓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泪痕,六、七岁的样子,玉雪粉嫩的一团,拉出去一定广受大爷大妈的好评。
他身边一个年纪略大的宫女心神不安地想去拉他,却被他一巴掌给拍掉了手。
小团子倨傲地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家奶妈道:“别碰我,我已经七岁了,不是三岁的无知小儿,自己的事自己会拿主意,你不要管我。”
我们两个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赶紧跪下:“给小世子请安。”
高云毅瞟了我一眼,霸气横生地一挥手:“平身吧。你是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皇叔,名字叫战玄的?”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高云毅抽抽发红的鼻子,侧着头看了我一会,忽然道:“好,我看你不顺眼,来人啊,把他拖出去,打八十大板!”
变故太快,所有人都一时愣住了,奶妈更是心慌意乱地半跪下来,抱住高云毅急急道:“这……晋王殿下那里……”
小团子环视了一周,大声喊道:“皇叔有说废了我吗?既然没有,那我堂堂魏王世子,还不能处置一个下人?你们不动手,我就叫人打你们的屁股。”
他指着跟他一起来的一个小太监道:“你去。”
那小太监踯躅半晌,弱弱道:“主子,没有棍子。”
高云毅气势一弱,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手下没用的狗腿子一眼:“去找。”
太监得令,屁颠屁颠地溜了,半天没有回来。
高云毅紧紧地抿着唇,眼巴巴地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
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于是提醒他道:“那太监不想卷入此事,是以拖延时间罢了,不一定会回来。”
高云毅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委屈地瘪了瘪嘴,泪花在眼睛里乱转,忽然就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惊得愣住了。奶娘手足无措地抱着小团子,捂着他的嘴,慌得口不择言地劝道:“小世子,别哭别哭,再哭打老虎的妖怪就要来抓你了!”
高云毅浑身一哆嗦,惊恐地眨巴眨巴眼睛,抽噎着把哭声憋了回去,躲进奶娘怀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打量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骗人。”
就看到老大兴冲冲地推开大门,一边进来一边喊道:“战玄,战白是不是回来了?”
小团子:QAQ“妖怪!”
老大:(..)
看到厥过去的高云毅,老大反应迅速拔出匕首往后刺去,同时朝前一跃就地一滚到了房间中央,皱眉看向空无一物的门外,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大对,不明所以地僵立在原地,半晌,傻乎乎地对着我们开口问道:“……那什么,妖怪在哪儿呢?”
78、影卫是颜控
那天老大和我回来时,确实远远看见过高云毅。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小团子因为浑身浴血的老大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自此以后见到老大就神色紧张、乖巧无比。而这个误会的直接后果,就是晋王大手一挥,索性将身份尴尬、又到处惹事的高云毅暂时丢给了老大。
这本该是一个温馨的养成故事,却生生地被小团子脑补成了一个恐怖的灵异故事。高云毅很忧伤,于是战白好心地开导他:“你看,我也是老大带出来的,不就好好地活到现在了?”
高云毅恹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长得不好吃。”
边疆的日子让战白从娃娃脸美骚年变成了一个晒黑了的、好像一个黄米面豆包的娃娃脸美骚年。按照皇家的美食标准,看上去味道确实不怎么好。
于是战白噎了一下,无言以对,只好开口道:“……你也可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好吃。”
高云毅眼睛一亮:“这样就不会被吃了?”
战白犹豫半晌,还是怀着息事宁人的美好愿望点了点头。小团子严肃认真地考虑了可行性,最终选择了魏王作为模板,于是背着老大开始了他的增肥计划。
我和战白对此感到无限唏嘘:命运就是这样不可阻挡、难以避免。你们看,即使魏王夺嫡失败,在晋王百年之后,我们可能还是会有一个重量级的皇帝。
而另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明就是——老大辛辛苦苦终于养大了我们三个奇葩,到最后还是逃不了带熊孩子当奶爸的命。╮(╯_╰)╭
高云毅到底还是小孩子,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放下心后,很快就和老大混在了一起,面对晋王,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叫一声皇叔。说到底,他还不大懂死亡的真正意义。但他的心思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此刻朝野上下充满了人人自危的气氛,虽然陈仓离宁安尚远,每一个人却都切实地感受到了戎狄铁蹄的威胁。
于是大庆元朔五十四年腊月十五,在满城丧幡鬼影般摇曳发出的猎猎声中,晋王一身缟素,拜祭太庙,近乎匆忙地接过了帝位,改年号为嘉佑。
几天之内,改天换地。但以晋王一向的铁腕手段,此次却没动几个人。
然而就在魏王一派略微安心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卢定云他狐狸爹突然发难,联合言官们列举了李永安十大罪状。
李永安是魏王的拥趸,然而因为他手里握着的兵不多,职位又只在正四品下,双方就都没怎么将他真正放在眼里。可梁家败落后,他却成了大庆硕果仅存的一个将军,如今是整个大庆唯一拿得出手、真正上过战场,有资历带兵抗击戎狄、解陈仓之围的人,一下便忽然重要了起来。
晋王因此面色阴沉地退了朝,大步到了寝宫,摔了个茶杯,便召了君墨清入宫。
君墨清见了一地狼藉,略略愣了愣,随即跪下三呼万岁,垂眸拜道:“圣上。”
晋王蓦然回头,动作却是一顿。
黑色的长发零星地挡住了他的眼睛,跃动的烛火渗进双眸之中,令他眼底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短暂的沉寂后,晋王淡淡道:“爱卿平身。”
君墨清神色不明,缓缓起身。
晋王开口说道:“你知道朕找你来有何事么?”
君墨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臣斗胆猜测,圣上是为了卢石的事情烦心。”
“不错。”晋王的声音一脉冰凉:“如今社稷飘摇,他不像是昏了头,却这么急着打压李永安,甚至不惜提出御驾亲征,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想防着魏王一派做大,毕竟小世子还在。”
晋王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尚书省苏云推荐的人选如何?”
君墨清沉声道:“臣以为不可,事关重大,大庆大半兵马已经陷在西北,如今这剩下的二十万人不能交给纸上谈兵之人。冯欣然不行,就是梁晗,虽说有些资质,可到底只在边疆守过一年,从未打过硬仗……外头调进来的将领饱食终日、高枕无忧惯了,也不堪重用。所以李永安不能动,一则他是如今唯一尚能领兵的人,二则若是动了他,魏王一派,恐怕人心浮动。”
晋王打量了他片刻,手慢慢拂过桌上的一叠奏章,转头漠然地看着窗外勾月,忽然喃喃道:“可朕无人可用,李永安不可靠,冯欣然纸上谈兵,梁家被我拉下了马,君师父……这么多年勾心斗角,我总想着等一等,等到了这一天,便收拾了乱摊子,还世道一个清明,可如今,呵,大庆早已不是当年凭着一支铁甲军、便能横扫西北的大庆,岁不吾与,大厦将倾……不过是一句迟了。”
君墨清嘴唇动了动,最后仍是默然无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纵然再来一遍,也不过如此,思量不得,思量多了,便只余满嘴苦意。
晋王神色变幻,最后自嘲地吊起唇角,话音一转,只缓缓道:“朕失态了。你下去吧,李永安不能动,卢石么……听说他的独子卢定云近日摔断了腿在家养伤?你便去替朕看一眼。”
君墨清应下,躬身一拜,便退了出去。晋王看着他消失在宫门之外,黑如古潭的眼睛里流淌过沉静而复杂的光。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他挺直了脊背,明黄色的身影破开了黑夜,却又像时刻能被夜色所吞没。
待转身,那些怅然沉重像是一张轻薄的面具,随便一抹便能消失了踪影,他的脸上仍带出那一向如此、不咸不淡的轻笑,道:“君墨清去了,定然能看出些东西,卢石却未必容得下他。阿玄,你跟着去罢。”
言语间,竟是将君墨清作了一个饵……
我以往执行任务,从来不问原因,但这次与他对视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道:“卢石有可疑之处?”
晋王静静地看着我,笑:“卢石一生谨慎,揣摩不清圣意便绝不下手,岂是这种时候肯出头的?定然是有什么理由。而卢定云的腿,断得实在蹊跷,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将他困在家中似的。我能想到的,君墨清一定也已经想到了,让他去再合适不过。阿玄……”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只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开口道:“你去吧。”
我走了几步,望着外面冰天雪地,心中忽然动了动,觉得独自站在偌大宫殿里的晋王看上去万分寂寥,整个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似的,虽然觉得多少属于自个儿脑补,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他轻声补了一句道:“你做的很多事我都不大赞同,可仔细想想,其实我自己也未必就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晋王猛地抬眼,刹那间脸上似乎涌起万千情绪,却又转瞬而逝,快得像是错觉。然而他站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
他的反应太大。
我看着他,愣住。
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活了两辈子,却没有君墨清将我看得清楚,他说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我改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明白他那段话的意思。
我淡定,我面瘫,我社交障碍,其实都是假的。我穿越以来,潜意识里便游离于外,对什么都不大在乎,免得自己受到伤害——世界这么黄暴,我得立于不败之地啊,所以暮云要黏上来,我就轻飘飘地挡回去,晋王说喜欢我,我就随随便便试试看,没多上心,也不关心,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去看,不去听,到时候回过头看看,还能邪魅一笑来一句“low,你们这群傻逼”。
我才是傻逼。
我忽然觉得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逼着我把憋了很久、一直不曾说出口的话,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完。
“你一个决定,就能让我许多兄弟去死,我拼死拼活练功,从刀光剑影里捡命,不得已杀了很多人的时候,也是很讨厌你的,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你了,程度有多深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不打算改了。
你做了皇帝,身边许多人、许多事都会改变,连你自己多少也会改变,可你不赶我,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一同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晋王的表情有些愣,愣了一会,便无声地笑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打量了我一会儿,开口:“阿玄,原来你不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我还是头回见你说这么多的话……你说了什么来着,刚才距离有些远,我没听真切。”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我无语地看着他,不大确定是应该给他医耳朵还是补脑子。
晋王却忽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轻声叹了口气道:“你放心,阿玄,我不会变,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个笼子里,等尘埃落定……”
他忽然转了话题,说道:“阿玄,你说喜欢我么?”
我点头:“是。”
晋王在我耳侧轻轻落下一吻,热气吹拂在我的后颈,又是暧昧又是压迫:“你既然这么说了,那除非你死,从今往后就不能改了。”
我:……
“你若喜欢某些人,”晋王满意地将手移到我的腰侧,略微紧了紧,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就一刀一刀剐了他,丢出去喂狗。”
我:……
之前我是为毛喜欢晋渣来着?
我默默地把身上的寒毛压下去,十分认真努力地将在脑海里寻找了一下他的优点,无果,只好蛋疼地抬头看看他。
天降大雪,月亮在厚重的云翳中浮沉,白色的月光隐隐透出,形成一条明亮的细线,回风雪舞,裹起晋王的衣袂,他垂眸望着我,嘴边带着一抹称得上温和的笑意,一双凤眼微微挑起,眼角开阔,内敛光华,触目惊心的好看。
我于是悟了。
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为梁家留下了一点余地,因为他给沐凡留下了一点活路,因为他替老大想好了一条退路,他看着鬼畜,其实并没有那么渣。他试探多疑,可我每进一步,他都愿意退一步。
理由其实有那么多。
……
……
……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79、影卫很震惊
腻歪了这么久,我很是担心自己到的时候,君墨清已经被敌人干掉了。但幸亏古人都是拖延症患者,他在花厅里捧着茶盏等了许久,卢石才姗姗来迟,拱手寒暄。
“在里头照顾犬子,便耽搁了一二,真是怠慢了。这都酉时了,雪天路滑,君大人深夜特意来这一趟,莫非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君墨清十五岁中第,二十七岁就成了帝师,虽然年轻,辈分却比卢石要大上一轮,因此只是坐在原地微微一笑,开口揶揄道:“卢大人不要客气,是我冒昧。君某素来敬仰卢大人为人,你我又同为圣上左膀右臂,原早想着要登门拜会的,只是多年不在庙堂之上,就不免生分了。唉,难不成不是要事,就不能上门了么?”
他抿了口茶,望了卢石一眼,继续说道:“汾州时我同令公子行了一路,有了些交情,倒称得上一句忘年之交。如今听闻他竟受了伤,这才匆匆赶来探望,行为不周之处,还盼卢大人海涵……令公子,他今日可好些了?”
卢石深深叹了口气,面沉如水地摇了摇头,看着倒很像个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唉,君大人,此事提起来我的头就疼得很。犬子自从汾州回来就神神叨叨的,君大人也知道,他前些日子还差点坏了大事,我便索性把他关在府里,叫他好好反省反省。谁成想,他为了逃出去,竟然从三楼跳了下来,只摔断一条腿,让下人看点笑话,倒算好了。”
君墨清垂下眼帘,面带苦笑地打趣道:“卢大人这么说,莫不是在怪我这个做长辈的带坏了令公子?”
卢石取了茶盏刚刚坐下,听到这话,便眯了眯眼叹口气道:“君大人说笑了,小云他顽石一块,有谁能带得坏?犬子若能有你半分气度,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卢大人这般自谦,令公子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就是圣上也是十分看重的。”君墨清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润,略微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我这次带了太医过来,不如叫他给令公子看看?”
卢石两道花白的眉毛拧起,为难道:“得圣上看重,是犬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原本疼得厉害,之前服了安神的药刚刚睡下,怕是要枉费君大人的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