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得下。”段湮十分配合地睁眼说瞎话,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是阴森森的寒气。
那管家眼珠子转了一转,咽了咽口水道:“现在就要?”
我毫不犹豫地用一个字回答他:“脱。”
“……”那管家用悲痛欲绝的眼神望了望我,然后将整个长袍都脱了下来。
“手上那玉扳指不错,也一并留下吧。”
“好,你可以走了。”
看着那管家一身寝衣,一脸豁出去地踏出了房门,我与段湮相视一笑。
不稍片刻,一抹明亮的红黑色从门口跃进来,带起一阵清风。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那人,半晌才开口道:“每见你一次,都是不同打扮,我都不知道要用什么来认你了。”
来人浑身黑色打底的长袍,绣满艳丽的红色藤蔓,发丝半挽,头上戴着金色的头冠,看上去华贵之中略显几分妖娆。就连段湮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人一笑,如飞絮拂面:“哈,莫非少缘不看脸认人?”
“脸可是会随着时间而变的。”我轻轻一笑,拉着他转了一圈,“又瘦了。”
“唔,这话可真让我伤心。”楚唯嘴角一扬,蓝黑色的眼神中满是戏谑,“我以为,我化成灰,你也认得我。”
“哈,你要是成灰了,我还真认不得。你可千万别伤心,我这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大大一笑,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抓着楚唯走向段湮道,“哥哥答应了。”
“嗯?”楚唯一愣,脚步明显地顿了一顿,“什么答应了?”
我笑而不语地望着他,段湮则沉了脸,牙齿咬得咯咯响。
楚唯茫然了一瞬,却忽然知道了什么一般,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在那一刹那将我猛地抱起转了一圈,对着段湮气势恢宏地一抱拳:“多谢段兄成全!”
这家伙,能不在我兄长面前忘乎所以吗?!
“哼,不要高兴太早。”段湮脸黑得跟芝麻糊似的,对着楚唯说话时,那表情就像跟仇人对骂似的,“你最好不要做出什么让我想把你碎尸万段的事情来。”
“少缘弟弟和段白鬼来了吗?!”门外响起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的。
那粉红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大大的笑容恍若隔世:“哈,果然被我猜对了。”
“林姑娘。”我咧嘴一笑,问道,“什么猜对了?”
“第一,我比你们早了一天到!”林婉萱小手食指竖起了一根,“第二,少缘弟弟和楚大哥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段白鬼的脸色肯定难看得就跟吃屎一样。”
林大小姐,你嘴上积点德吧!
突然,段湮身后的木椅断了扶手,木屑碎了一地。
“第三。”林婉萱笑嘻嘻跑到我身后,生怕被段湮直视一般,“侯府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段白鬼弄破的!哈哈哈……”
“果然都聚到这里来了。”门外又响起一声粗犷的男声,一个壮硕的大汉跨进门槛,大笑三声,跟楚唯和我打过招呼之后,却是一个健步迈到段湮跟前,“壮士!又见面了!如此有缘,不如加入本将军的麾下,与本将军一起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
“滚!”毫不留情地回绝,也是意料之中。
“袁呆瓜,你做什么呢,段湮是本姑娘的,不准动手染指。”林婉萱一席话真是惊煞我也,我望向楚唯,后者也是摇摇头。端看段湮,果然被这一句直接掐黑了印堂。
“什么你的,说好了是我的!”袁将军一把抓住段湮的手腕,让后者杀意腾升,“你莫不是又要赖皮?!”
“我今日又赢了你一盘,所以还是我的!”林婉萱抓住了段湮另一只手。
“我的!”
“我的!”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你赶紧放手,说好了我的!”
两人一左一右拉扯来拉扯去,段湮实在忍受不了,又因我的缘故不好伤人,于是内力一震,将房内所有的木桌木椅都化为了粉末。
两人一呆,手上一松,段湮一甩袖挣脱了出来,跃出老远,与他们保持着很大的距离:“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那一声怒喝,果真是如龙啸般慑人。
“哈哈哈哈……”林婉萱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次又是我赢了,你看,白鬼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哎,惊了我一身冷汗啊,这赌得也太大了啊。”
转头看向段湮,果然见其已有暴走的趋势。我说,你们两个,够了吧……
“呵……”一旁的楚唯忽然开心地笑了,在我看来,那笑容如同窗外的杨花,清亮如雪,“今日的寿辰,是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次。”
“哈,那你可要省着点过。”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来来来,大家都别玩了,好不容易相聚一次,怎能不把酒言欢?!”
我们一行五人,紧紧地挨坐着,每个人的饮酒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林婉萱是直接倒在碗中,双手捧着,喝两口咽一下;袁将军却是整坛开灌的,洒得身上到处都是,大部分好酒都被他浇土去了。段湮与我都是一杯灌完,恐怕只有浅饮的楚唯最吃亏。
我见过许多人喝酒的样子,记忆最深的,是那天晚上,秦非月捧着一坛子杜康酒,如同喝水一般机械地灌着。我想,那个时候,酒的味道,一定并不怎么美味。如今,看着以前的人,喝酒的时候,嘴角都是带笑的,让我的心也微微地暖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我长住武侯府,陪着楚唯在繁琐的朝堂生活中寻找乐趣。与江湖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怎可以让他一个人独自承担?那些尔虞我诈,也许离我还很遥远,但若是有一天它找上门来,我希望我能够和他一起面对。
段湮是个独自惯了的人,性格又有些,嗯,暴躁,他并不适合这里的生活,所以当他提出要回天之涯之时,我也并没有挽留。但每逢初一,他总是会来京城侯府一趟,有时候与我切磋武艺,有时候与我喝酒,或者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跟我坐上一天。我一开始并不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倒茶的时候,突然想起,段湮本应当是不认得路的,他是如何记住侯府的位置的?后来我问他,他说,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能记得住。我不记得我当时的感受到底如何,但我却深深地记得他唇边那抹笑容,仿佛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一般。
林婉萱回了渭水,据说自己创了一个门派,刚开始人员寥寥无几,于是便连哄带骗将我、楚唯和段湮划在了门派之下,就连袁进袁大将军都没有幸免,瞬间招揽来不少人,还有人寻上侯府来讨教,都被袁进和齐峰不客气地打了出去。后来对手越来越厉害,袁进打上瘾了,竟是放出豪言要行走江湖,有段时间让楚唯很是头疼。
我与楚唯的日子倒是最为平淡,但我们都是喜静的人,这么一晃几十年,直到发丝鬓白,都没有吵过,让袁进很是吃惊。只是在侯府待的日子太久,匕首虽然换了一把极好的稀罕货,但却从无用武之地。那把碎月刀,我倒是天天磨,从无间断过。
小没也老了,爪子和喙都长了茧子,抓猎物很是费力,后来不知道去哪儿飞了一圈,喙和爪子都断了,着实把我吓得差点流泪。那时候我一想到,秦非月和我之间的纽带,将会断掉一根,就难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楚唯见识广博,说苍鹰比人还长命,只是过了四十岁,要将自己的老化的喙和爪子撞掉,重新长出时,就会变得更加锐利。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连走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身躺卧榻,楚唯在边上陪着我。我抓住他泛白的头发,笑着说,你就算变老了,还是跟以前一样英俊。楚唯却摇摇头道,你都这样了,还会开玩笑。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还能停留多久,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就留他一个人在这世间。我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等我们老了,你希望是谁先死?他说,当然是你。刚听到时,还觉得挺不高兴,但后来他说,留下的那个人,总是最痛苦的。你若先死,我就可以陪你,让你在最后一刻,能够开心地走。
这个臭小子,总是这么乌鸦嘴。
门口似乎进来一个人,楚唯看到他时,整个人仿佛傻了一般,回过神来后,却神秘地笑着问我:“你猜谁来了?”
“我哥?”
他摇摇头。
“林婉萱?”
不是。
“袁进?”
也不对。
我正思索着,那人却走近了,我在那一刻也看傻了。
那人一身青衣俊秀,满头飞扬跋扈的青丝上,还沾着屋外的飘雪,一双淡褐色的眼眸,一如当年那般清澈无比。我以为我要死了,见到了鬼魂,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我才惊觉,眼前这个人,是活着的。
原来长生不老,真的存在。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我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我都老成这样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样啊。他说,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初那个笨小子。
小没和碎月刀,我都照顾得很好,再见他时,总算不会有何遗憾。我让楚唯将碎月刀还给他,他却将刀柄上的玉炔摘了下来递给了楚唯。
这个东西,应该给你,他对楚唯说,是你陪他共度一生,我……没有做到。
他又盯着我半晌,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仿佛要把我狠狠记住一般。我动了动嘴唇,只是轻轻道,愿有人陪你颠沛流离。
这句话,原本是当时,他对我说的。如今,我又还给了他,也算是对他的祝愿。
我出去一下。他说。
我笑了笑,外面这么大雪,出去做什么。
他仰头半晌,再看着我时,眼眶已经有些红。他说,我怕我忍不住。说着,就赶紧转过头去,几步便走出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可以看见,他走着的时候仰着头,用手盖住了眼睛。
楚唯叹了一声,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忽然感觉有些乏,便对他说,楚唯,我有些困。
楚唯缓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蓝黑色的眼睛有些微湿,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如同年轻时一样,他说,睡吧。好好,睡一觉。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年的冬天,是我过的,最温暖的一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