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再一次落回到面前的少年,莱伊在对着他笑,并不是那种出于敬畏的僵硬死板的笑容。很安然地在阳光的照耀下眯起眼睛,那微笑是鲜活的,灵动的,无拘无束的。不是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茶杯,不是诚惶诚恐地斟酌赞美的言辞。
那些话语,反而都不如他随心的一句“和克洛德先生一样厉害”的认同。
凯撒发现,他好像再一次走神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莱伊正歪着头看他那杯尚未动过的茶水。
心里纳闷这么好喝的茶他怎么一口都没喝?难道是水太烫了?
在莱伊一门心思盯着凯撒手中的杯子时,另一人的目光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凯撒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至今为止都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脸。
此时此刻,因为角度和光线的问题,从树枝的缝隙洒落的阳光在少年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色的头发在光线的照耀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白皙的脸颊在阳光的渲染下多了几分动人的色彩,垂落的眼脸,衬托着那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
这时候莱伊猛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深红的眼睛。
很近距离的凝视之下,才发现那抹红红得太深,太纯粹。如果亚鲁迪斯的瞳色是浅浅淡淡的,带着几分冰凉与沉静的蓝,是凝结在水中的冰华。那么凯撒的瞳色,便是深沉浓郁的,带着几分霸道与威压的红,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四目相交,莱伊怔住半晌,这一刻他从那双瞳孔的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凌厉依旧,霸气依旧,却隐约泛动着一缕王者独有的柔情。
莱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红了脸,匆忙地低头避过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在心里无限鄙视这手忙脚乱的笨拙反应,不就是被看了嘛,他为什么要害羞啊!
垂眸有些局促地望着手中的茶杯,平静的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透过氤氲的茶气,莱伊发现凯撒也在盯着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莱伊手指一紧,随口说了句,“那个……茶很好喝,你不喝么?”
闻言凯撒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手中的杯子,“真的好喝?”
莱伊这才暗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茶杯却被凯撒伸手拿了过去。莱伊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刚才自己喝过的地方已被狼王大人品味在唇间,似乎还露出了些许赞许的表情,“是不错。”
“那是……”我的杯子。
注意到莱伊脸色的变化,凯撒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再看了看桌上被自己弃掉的那杯。忽而就将桌上的茶杯递给了莱伊,微微点头示意他喝这一杯。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莱伊看着凯撒正专心地喝着他刚才喝过的茶,一时语塞。
眼见小家伙又开始害羞地脸红,凯撒突然就觉得心情大好,连带心里也有点痒痒的。
实话实说的话,他讨厌宠物,但眼前的小猫似乎是个例外。
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心里的某处忽然开始变得柔软,好像被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一般。明明在之前带他来赤国的时候看了半个月的裸体也没产生什么感想,怎么突然就……
凯撒于是将这种不曾有过的感觉归结到了夏日闷热的天气上面,可又似乎不单纯是热的感觉。看着他的脸,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了昨天上药时候看到的……
凯撒突然就站起了身,速度之快把莱伊吓了一大跳。
“我还有公事,先回去了。”丢下这句话,某位主上大人径直扭头,走人。
“哎?哎?”莱伊被他说一出是一出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不是刚才还说茶好喝的吗?怎么不继续休息一会儿又要回去工作了?唔,主上什么的果然好忙,一点都不好玩……
莱伊便独自趴在桌前的座椅上,看着凯撒那杯没有动过冷掉的茶水发起了呆。
与此同时,潜伏在密林深处的两双眼睛收回了视线,面面相觑。
一个便问,“我说,上头的情报有没有给错?那孩子是谁?”
另一个茫然地摇头,“不知道,但我怎么感觉……狼王对这孩子很不一般的样子。”
两个家伙又继续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两眼,莫名一致地保持了缄默。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他们还是少管为妙,只需回头把这个重大的发现禀报主子就好了。
而另一方面,他们谈论的对象已经回到了书房接过了海伦呈上的报告。
“你的心情不错?”海伦随口问了一句,相处了这么多年凯撒的心情如何她还是一眼能看得出来。而凯撒依旧垂着眸子,唇角却似乎落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海伦扭头,眼角透过窗外看到树底下对着茶杯发呆的莱伊,坏心思地在心里偷笑了两声。
她突然发现,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傻,而恋爱中的男人——会变的更傻。
天然呆的家伙有一个就算了,还是两个一起,这是要闹哪样啊?
啧啧。海伦望天,她还真是为他们主上大人的前途担忧呐。
第66章:赤之卷·04
几日下来,相对无事。
莱伊的伤势依旧不太稳定,时不时地会全身无力或者疼痛,每隔四五日还会有严重的复发情况。不过在日常的调理和药物的压制之下,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转了许多。加上小家伙听话的性格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操心,凯撒便不再去每日看他。身为I.K的主上还有很多份内的事情要做,天性认真的他不喜欢将太多的工作拖延到明天。
而这几天,赤国当地的汇报明显多了起来,都围绕着一个代号“黑寡妇”的组织。
就算是平时不紧不慢的海伦也针对这个组织做了专门的调查,呈递给了凯撒新近收集到的情报,“这是一个隐藏在赤国政治势力之下的隐秘组织,统领这个组织的是个不太在人前露面的女人,我暂时还没有收集到她的详细资料。不过,最近半个月来这个组织却在赤国的地盘上频频与我们的人发生冲突,目的是索要某样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海伦停了停,像是要观察凯撒对此的反应,但凯撒只是示意道,“说下去。”
海伦无奈,只得继续将报告说下去,“半个月前,有人明目张胆地闯入黑寡妇的组织巢穴,夺走了他们的镇教之宝‘蛛泌’。”眼见凯撒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海伦知道她不把话题挑明是不行了,声音抬高了几分,“凯撒,不要告诉我你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凯撒终于微微抬头,毫不掩饰地承认下来,“东西是我拿的。”
蛛泌,是通过萃取名叫黑寡妇的剧毒蜘蛛体内分泌的毒液,经过特殊的炼制方法得到的致命毒药,只需一点点便能够杀人于无形,在赤国提起无人不为之胆寒。
但所谓物极必反,对于某些医者来说,蛛泌却也是不可多得以毒攻毒的药引。
掌管黑寡妇的那个女人,对于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充耳不闻。而以她的作风和手腕,势必要讨回这样被夺走的东西,所以才会在近半个月间频频与I.K组织发生冲突,摆明了是想要把事态闹大最后让他们幕后的主上大人不得不亲自出面。
这段期间凯撒想要安稳地待在赤国明显不太可能。黑寡妇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毒蜘蛛,可能根本入不了孤傲的狼王的眼睛,但被它冷不丁地咬上一口也是很疼的。
“凯撒,你就不能消停一段时日吗?”海伦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上上次为了赫拉斯之心大闹银国的加冕典礼,最后把阿斯兰遗迹炸毁也就算了。上次玄国的铸剑池被填,神器被毁,将目击的那群家伙灭口也就算了。这一次,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是I.K的主上帝迦凯撒抢走了蛛泌,你这是,要我怎么替你收场?”
“麻烦你了。”凯撒就丢出这么一句,再不多做解释。
海伦皱起了眉,还想要再多说两句终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她也猜得到,这蛛泌一定跟那孩子的伤有莫大的关系。那魔女开出的药引又有哪一样是世间可以轻易搞到的东西?为了治好莱伊的伤,这个男人便是干脆到连自己都能伤害,得罪一个区区赤国当地的组织凯撒又哪里还顾及的上。
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凯撒再强不留神也会吃亏的。
“总而言之,最近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等风声平息了再露面为好。”海伦提醒道。
凯撒点头,对这件事表现的并不关心,突兀地问了一句,“光明那边的情况如何?”
海伦一愣,顿时心领神会,八成是莱伊又向凯撒问起了亚鲁的近况吧。
“有冥皇在,龙族那小子暂时死不了。”海伦这样答道。
只不过,也差点丢掉了半条命吧。
霍尔家族铸剑的血池,亲眼目睹的人都知道其厉害。血池之底神器的强大戾气会极大程度地吸食活人的灵力,哪怕是神族也不例外。如果当时跳进血池里的不是亚鲁迪斯换作是凯撒,下场大概也差不太多,他们的主上大人现在恐怕不可能完好无事地坐在这里了。
所以海伦还是由衷敬佩的,那个时候亚鲁迪斯可以毫不犹豫去救莱伊的勇气。
如果这是爱,那么它势必已经强烈到了某种地步。
可以奋不顾身到,连生命都为之舍弃。
想到这里海伦扭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凯撒。在为了莱伊所付出的代价上,他们是很相似的,却又截然不同。凯撒还没有意识到他对莱伊的感情,或者说,他还不会去爱。那是狼牙的选择,那是王的另一半,这是他说服自己占有和留住莱伊的理由。
但是,真正的爱,却不仅仅是占有而已啊……
第67章:赤之卷·05
光明国,市立圣德医院。
悬挂在床头的点滴,一滴滴安静地落下。天气已经日渐暖和了,只披了一件薄外衣倚在床边的病人看起来气色已经比半月前好了不少。
乌黑的发长长了一些,几缕从鬓角和额前垂落,随风微微扬动。俊逸的面容,如果不是憔悴的病容渲染了一层不自然的苍白,会显得更加有精神一些。一双浅浅的冰蓝色眼眸,里面的神采很静,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忧郁。
负责照看的护士小姐不禁暗自感慨,果然是年轻人的生命力。那时候克洛德校长将人送来医院的时候分明已处于休克的状态,没想到最终能抢救回来还恢复的这么快。
但是,醒来之后这英俊的男子便不曾笑过,最常见的便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发呆。
到底是发生了事情,会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伤成那副样子……
护士小姐正想着,病房的铃声忽然轻盈地响起,赶忙起身去开门。
便见到打扮的一袭花枝招展的克洛德站在门口,晃了晃手上拎着的果篮,脸上挂着他标准的人畜无害的迷人笑容,“他是醒着的吧……我可以进去探望吗?”
被男人放电的眼神电到了一下,护士低了头红着脸道,“当,当然。”
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依然在盯着窗外发呆的亚鲁迪斯,护士小姐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想来克洛德大人会亲自将圣玛丽亚的学生送来光明最好的医院,而且全额报销了手术和住院的费用,寻常人一定感激不尽,但是亚鲁迪斯对他的态度却始终冷冷淡淡的。
她还记得,当时浑身是血的亚鲁迪斯被克洛德送来圣德医院时的情景。几个胆小的女护士都吓得花容失色,都觉得这全身冰凉的人大概已经是尸体了。而那个时候,克洛德什么都没说,眼见亚鲁迪斯被推进手术间的抢救室便在外面等候的长椅上坐下去。
抢救室的红色灯光从下午开始就一直没有熄灭,男人则一言不发地在座椅上等待着。缭绕的烟雾几乎遮掩了那沉默不语的身影,克洛德开始不停地抽烟,抽的狠了甚至会不住地咳嗽,守夜的护士劝了他两句也就摇头离去不再规劝。
克洛德便这样,在手术室外一直坐到了天亮。
终于天明之后,负责执刀的手术医师出来告诉他,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起码要卧床修养三个月的时间,期间要避免做剧烈运动情绪受到刺激之类的例行叮嘱。
然后医生说病人似乎醒过来了,问克洛德是否要进去探望的时候,克洛德摇了摇头。华丽的衣衫上充斥着浓重的烟草气味,一宿没有合眼的眼睛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他露出了一个格外苍白的笑容,在对方茫然不解的眼神下转身离开了。
临走时他留下的话是,“那个孩子,现在不可能想要见到我。”
是的,克洛德不禁苦笑,他竟然会害怕,害怕面对亚鲁迪斯时他的质问。
质问他这段日子消失去了哪里?质问他莱伊出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身边?质问他是什么可以重要到让他在这种关头离开光明,才让莱伊遭遇这样的危险现在还生死不明?
好多的质问,克洛德却无法回答,甚至无法用他最擅长的言语去做出任何辩解。
是他的失职,他的冲动,是他竟然会失去冷静以致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就算在最后关头发现了阴谋的破绽而日夜兼程地赶回光明,却还是错过了。时间和距离是再伟大的能力也跨越不了的阻碍,他救不了那个孩子。在感受到那层加诸在莱伊身上的封印破碎的时候,克洛德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占据了内心的全部。
这份绝望,好像二十年前的那场噩梦,一样,一模一样。
冥皇已经死过一次了,克洛德以为,这颗冰冷死寂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但是此时此刻,在面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的时候,心里泛起的那缕刺痛又是什么……
为了不把那条刚刚从阎王那里抢回来的性命再送回去,克洛德唯有选择,当时连面都不见一面地匆忙离开。而直到今日,他以为他们都应该冷静一些了,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去避开那道心上撕裂的伤口。但是在看到床上依然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对走到床边的他视若不见的人,克洛德明白,他还是没有原谅他,即使事后他做再多的事情去弥补。
“亚鲁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医生说这样下去说不定两个月就可以提前出院。”
克洛德在病床边坐下去,摆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忽然有点庆幸这种表情大概是太熟练以至于无关乎心情,都可以随时随地表现的完美无缺。
亚鲁迪斯没有说话,视线依然没有转向他,似乎打算就这样无视他到底。
并不意外他对自己的冷漠,克洛德从果篮里拿起了一只苹果,试图用刀子削掉果皮。不过对于生活自理能力极差的妖孽来说这显然是个艰巨的工作,废了半天劲那苹果被削的难看无比,连克洛德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
“我想,我还是叫护士小姐过来帮一下忙好了……”
克洛德看着手上的苹果干笑了两声,正要起身,苹果却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亚鲁迪斯端详着这难看的苹果,什么都没说地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克洛德的面上流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他原本以为这个孩子会……
“我没有原谅你。”这时候,亚鲁迪斯低低的声音响起,这是从玄国回来之后他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像是在拼命地压抑着什么,以至于那低沉的声线夹杂着几分哽咽的喑哑,“但我更原谅不了的,是我自己……”
克洛德无言以对,他看到亚鲁迪斯握住苹果的手在因为某种情绪而轻微地颤动。
“我没有救得了他,没有把他平安地带回来……”亚鲁迪斯说道,像是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情景。抬眼看着那只还在挂着点滴的手臂,他自嘲地苦笑起来,“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和力量,我原本以为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到头来我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太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