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通过这种方式,的确有效地激发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将领们的积极性,他们开始纷纷争着保护起那些,他们之前一直视而不见的宗室大王们。然后,开始自发的抵御起南下侵略的东虏和四处流窜的闯贼来。这些都是后话,也不必细说。
却说此时的南京,已经成了大明的京师所在,而此时此刻,朝廷上下,虽然表面上看,依旧是一片友好祥和的气氛:南京的官员们帮着从京师远道而来的臣僚们安顿住所,彼此嘘寒问暖,真是叫人感动。然而,这种友好气氛,很快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所冻结。尽管寒流来到悄无声息,无影无形,但是敏感的政治家们,还是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当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夏允彝、夏复父子,一路辗转奔波,终于渡过长江,抵达南京的时候,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江南士大夫的形象,简直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回想起当初定王的那句玩笑话:“那孤王若是把你扔在街上不管,你会不会变成叫花子?”当时夏复的回答是:“尚可卖文为生。”然而无情的事实和动荡的时局,让这父子二人在这一路上尝尽了世态炎凉,受尽了乱离之苦。好在南京城外还有他们夏家的一点产业,父子二人总算稍稍安心,吃了一顿饱饭,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便急匆匆的进了南京城,来到钱谦益府上。
夏家父子向钱谦益揭露了京师百官们是如何只知道逃难,弃京师与不顾,更坐视史可法困守山海关,最终导致半壁江山,尽丧胡尘的千古惨祸。钱谦益面色凝重的听完夏家父子二人的述说,唉声叹息道:“此事,老夫也早有耳闻,可是眼下国难当头,实在是不宜再生内讧。至少在熬过眼前的危机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跟北党的人正面冲突,以免亲痛仇快啊。”
钱谦益在东林党和复社有着极高的声望和身份地位,因此夏家父子也只好勉强认可,觉得似乎暂时跟“女干臣”们休战,一致对外,也是忠君爱国的一种表现。然而,他们的凛然大义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又有一批人来到了南京。
不知是谁呢?原来,当日行五百里的《还都南京大赦天下诏》传到凤阳的时候,凤阳总督马士英便依据该诏,释放了因擅自起兵勤王而被囚于凤阳的唐王朱聿键,又接收了逃亡在淮安的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然后派人护送三王渡江,进了南京城。
或许人们会说,不过是三王进京而已,何以让东林党的大佬们如此紧张呢?说来话长,这还得从万历四十八年的泰昌三大案说起。当初,明神宗万历皇帝的长子名叫朱常洛,也就是后来的明光宗泰昌皇帝,而神宗的嫡子名叫朱常洵。按照神宗皇帝的意思,是立嫡子朱常洵为太子,然而东林党的一班朝中悍将们却坚持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君臣斗了几十年,终于神宗不敌,立了朱常洛为太子,然后封朱常洵为福王。然而那太子朱常洛实在是命途多舛,一连闹出了三宗大案,在位仅二十八天便驾崩了,以至于为在历史上留下这位天子的痕迹,大臣们只好将万历四十八年这一年的下半年分割出来,用以标记泰昌这个年号。在这期间,东林党的干将们又对福王的生母郑贵妃大打出手,这便是三大案中的所谓的移宫案。如此大动干戈,从万历闹到天启,直到崇祯年间,才算勉强消停下来。如今,福王朱常洵惨死在闯贼的沸鼎中,被吃了人肉,这样说来,两代人的恩怨也该了结了吧?可是袭封的新一任福王朱由崧却好死不死的偏赶在这个时节,来到了南京,万一京师逃难来的朝廷大佬们借题发挥,清算当年的三大案怎么办?
于是乎,罹患迫害妄想症晚期的东林党人,终于再一次被唤醒了骨子里的血性。管他什么国难当头,需搁置争议,一致对外。呸!先下手为强才是正经王道!
南京皇宫。光凌帝左手支着脸颊,慢条斯理的翻阅着眼前的密报,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重新回到手中,享受着掌控权利的乐趣,这才是天子应有的享受啊!
终于看完了这封密报,光凌帝放下手来,轻轻点点头。东厂真是一个伟大的特务情报机构,他是那么的伟大,以至于伟大的可怕,伟大的令人恐惧。即使失去了扎根二百馀年的京师基业,来到南京短短几天时间,便重新焕发出昔日的巨大威力。此时呈现在龙书案上的这封密报,详细开列了东林党人秘密集会,打算以夏允彝、夏复父子为人证,把山海关失守、史可法战死,京师和北畿沦陷等等一系列罪责,统统栽在南逃的京师百官的头上。
光凌帝微笑着捏起那封密报,轻轻晃动,对送信的小宦说:“去告诉王之心,找个合适的渠道,把这封消息放出去,以免让朕的爱卿们措手不及。”
那小宦双手擎着密报,匆匆离去。灯影摇曳下,天子斜长的影子上,仿佛生出了一对恶魔的犄角,又恍惚展开了一副巨大的蝙蝠翅膀,少年稚嫩的嘴唇上,扬起一丝可怕的狞笑,一双龙目看向昏黑的殿门,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朝堂上,一干东林悍将们手捧象笏,轮班上阵,唇枪舌剑,咄咄逼人。他们打出来的旗号是:天子扶柩南下期间,京师百官玩忽职守,坐视史可法孤军困守山海关,只逃命而弃京师安危与不顾,直接导致黄河以北千里江山,尽丧胡尘。
光凌帝心中冷笑:寡人何尝不知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没错,朕的确是戏耍了京师朝堂上的两班文武,撇下他们,抢先南逃了,可这又怎么样?你们为了彼此互斗,还不是怪怪的替寡人文过饰非,好扯虎皮拉大旗吗?哼哼,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帝王之术。
不过,光凌帝并没有偷着乐呵多久,很快他就察觉到,朝堂上的两派争斗正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火势隐隐约约似乎开始蔓延到了天子身上。
但是光凌帝同时还注意到,两派的实力人物还并没有出场,比如钱谦益和魏藻德二人,就始终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光凌帝冷哼了一声,轻声謦欬,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只听天子金口轻启,天音嘹亮:“兹事体大,寡人需要仔细调查,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处分。今日暂且到此为止,退朝吧。”说罢,揽衣而起,转过屏风而去。
朝堂百官,俨然分成了南北两派,彼此哼声棒气,歪头拂袖而去。罐子里斗的你死我活的两只蟋蟀,竟是谁都没有察觉到那根撩拨的草棍儿。抑或是早已察觉,却在潜意识里刻意的予以忽视了。
不过显然光凌帝还是倾向于以魏藻德为首的“北派”,但是鉴于钱谦益之前释出的善意,光凌帝也不打算对东林党为首的“南派”出手过重。而考虑到“北派”所处的道德劣势,同时这个劣势的根源还是皇帝自己所造成的,因此为了避免闹到最后,发生逼宫的不利局面,于是,一名东厂便衣悄悄的出现在了魏藻德寓所的书房里。
毕竟不知这一番“官场斗”将何去何从,且看下回。
54.官场斗(中)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此时京师南来的内阁六部大佬们,在来自南京同僚们的威胁面前,携起手来,结成了一个新的同盟——北党。
这也不难理解,想想看,这些南逃的官员们被迫抛弃了北方的房产地业,本来就已经损失惨重,如果再在这次官场斗中败北而被罢官,无疑将丧失最后的底牌,这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也绝对不会甘心的。但同时,北畿的全线溃败却是需要有人来背负这个责任的,那么由谁来担这个罪名,又由谁来顶这个缸呢?
不必多问,却说此时,在北党核心人物魏藻德的家中,他昔日的老对手和老朋友们,如兵部尚书张缙彦、户部尚书倪元璐、吏部尚书李遇知、工部尚书范景文、刑部尚书胡应台等等,此时却齐聚一堂,把手言和,一致对外了。
兵部尚书张缙彦虽然之前一直跟魏藻德不对付,但此时却也只好拉下脸来,义愤填膺的拍着大腿说:“东林党欺人太甚,这分明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啊!”
众同僚们你一句我一句,熙熙攘攘,讨论的异常热烈。终于,只听魏藻德开口说:“诸位!”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却听魏藻德接着说:“老夫可以明确的告诉诸位,无论东林党人如何落井下石,但是皇上是绝对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兴奋的光彩。户部尚书倪元璐开口问:“阁老此话当真?”
魏藻德点点头,却朝刑部尚书胡应台招招手,向前探身,低声说:“此事,还需胡大人出手相助啊。”
胡应台面露惊疑之色,询问:“阁老有何吩咐,胡某愿闻其详。”
魏藻德便依计,将整个计划一五一十,述说一遍。此言一出,不光是胡应台,在场的众人莫不是又惊又喜,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却不知魏藻德道出的竟是怎样一番锦囊妙计?不必明说,且看北党如何反击,自然便知。
话说夏允彝和夏复父子二人既到了南京,拜见了钱谦益,那东林党便借此以为口实,向北党展开攻势。而此时,夏家父子,还毫不知情的住在南京一座宅院里,这座宅子自然也是他们家的产业,可见夏家的确是家资殷实。就在夏家父子难得的享受着乱离之后的安怡和宁静的时候,幸福瞬间被打破——一队刑部捕快突然破门而入,问清楚二人姓名之后,不由分说,一抖锁链将二人拿到了南京刑部大牢。
不光是夏家父子二人莫名其妙,南京文武百官也是丈二的尼姑摸不着和尚的头脑。甚至还有东林党人以为这是同僚们为了保护二人,故意使出的障眼法。总之,众说纷纭,直到朝堂上,那昔日的京师刑部尚书胡应台突然发难,东林党人这才恍然大悟,然而为时已晚,已经被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北党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只见那胡应台手捧象笏,出班奏说:“启奏陛下,臣等南来之前,曾亲眼目睹那东虏军中大量装备了完好无损的我军的武器装备,当时臣等旧心中窃疑于此。及至昨日,闻听山海关失守,臣等仔细思索前因后果,不禁大有惑焉。”
光凌帝也真会装模作样,佯装好奇,问:“喔,爱卿行言何疑?”
“陛下圣明天纵,明见万里!山海关乃名关天险,绝非轻易可破之城。前者吴三桂统兵勤王,只留一旅偏师守关,东虏尚且不能破之,然而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统大兵数万守关,雄关竟破,此臣所疑者一也。”
说着,那胡应台抬头看了一眼光凌帝,低下头盯着象笏继续说:“那夏允彝擅离边关,间入京城,四处游说,扬言要死守京师,然而臣等奉陛下手谕,南赴行在,故无暇应付。彼故未尝跟随臣等同行,然而前日竟亦亡命南逃,来到南京。且其子夏复,蒙陛下厚恩,封为侍仪舍人,陛下南幸,彼未尝随驾,竟牵引其父,出入宫禁,是否泄露天机,不得而知。如此行踪诡异之徒,日前更出入于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大人府上,旋即有昨日朝堂之议,此臣所疑者二也。”
胡应台一边说着,一边还侧眼看了看钱谦益,接着说:“加之臣前所言及之东虏兵械之事,此臣所疑者三也。”说罢,把手中象笏一扬,高声说,“是故臣以为,夏允彝父子嫌疑极大,臣已先行将其缉拿,恳请陛下诏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非独释臣等之疑,亦彰天理不诬,民心之正也,恳请我皇睿鉴!”
饶是钱谦益定力再好,此时也盯不住了,只见他出班辩解说:“胡大人所言,固然不无是处。虽然,史可法大人已然战死于山海关,朝廷纵不旌表忠烈,亦不宜苛责过甚,以免令天下忠臣寒心哪。”
却听那京师工部尚书范景文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昔日洪承畴也说是自杀殉国了,先帝还为之遥祭忠魂,谁知彼竟投靠东虏,闻今已身居胡廷,高拜伪职矣。”
此言一出,不仅东林党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北党的同僚也不禁为之侧目,心说:真不愧是范景文,这张嘴也忒毒辣了吧!
那东林党一派还要点将出战,却听御阶宝座之上,天子金口轻启,天音嘹亮:“此处空口争辩,于事无济。便依胡爱卿所奏,将夏允彝父子二人交三司会审,令着东厂、锦衣卫前往旁听,众位爱卿如心有不解者,亦准往围观。此事到此为止,毋复多言。”
东林党顿时被噎住了喉咙,再瞧那北党一个个面露喜色,洋洋得意的样子,东林党人无不心中暗骂:小人得志!
却说开庭这天,南京刑部大堂好一派威严肃穆。但见高堂之上,南北二京的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大佬列坐在案前,哪里是三司会审,分明是六司会审了。且不说六位法官如何衣冠堂堂,端庄危坐。那公案两旁,还坐着一身黑衣,宛如黑无常鬼一般阴森可怖的东厂大员,和一身过肩飞鱼制服,腰挎绣春刀,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指挥,列坐旁听。巍峨高耸的屋檐廊下,阴风阵阵,真让人宛如置身于阴间阎罗殿一般,两股战战,毛骨悚然。
堂前大院两旁,早用木栅栏隔开,左右两侧各站着东林党和北党的朝廷大佬们,翘首围观。
只听得高堂上一声惊堂木响,一旁的刑部主事官高呼一声:“带人犯!”
紧跟着一阵稀里哗啦锁链声响,只见那夏允彝和夏复二人,由刑部衙役两旁架着,带上堂来,跪在堂下。
那开庭审问之辞,也无需赘述,无非就是朝堂上胡应台罗织的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夏允彝父子哪里肯承认,自是竭力申辩。好一个夏复,到底是少年血性,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竟引得堂下围观的东林党大员们阵阵喝彩。
然而,同志们的鼓励还没来得及化作夏家父子二人心中的动力,只见那胡应台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呵斥道:“黄口小儿,公堂之上,焉得放肆乃耳!来呀,给我大刑伺候!”
只听得两旁衙役齐声威呼,咣当一声把那刑具往地上一扔,可怜那夏复,一双好屁股竟被打得血肉模糊,犹喊冤不止。那南京三司的官员虽然不是东林党的人,但毕竟同朝为官多年,眼看着堂前栅栏外围观的东林党目眦尽裂,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禁心生恻隐,于是便喝止衙役,暂停用刑。
那胡应台瞪了其人一眼,开口吩咐两旁的文书说:“把供状拿去,让他们画押!”
可怜那夏允彝嘴唇都咬烂了,一口鲜血吐在供状上。那夏复更是血性贲张,竟一把夺过笔来,刷刷点点在那供状上写起字来。须臾写罢,狠狠地把笔往地上一扔,寂静的法庭上,三寸笔杆清脆作响。
六位法官把眼一看,那供状上写的竟是半阙《满江红》词: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逐鞑虏复神京,还燕碣。
众人无不心动,暗挑大拇指。便是那胡应台也忍不住说:“词是好词,可惜只得半阙。”
不料想那夏复应声高呼:“江山半壁,填词安敢双阙?”
顿时,法庭上下,如遭电击一般,脊背一阵冰冷,竟皆哑口无言。
却不知此案竟将如何判决,且看下回。
55.官场斗(下)
话说那夏复填词半阙,更声称“江山半壁,填词安敢双阙?”真令在场的北党众人,面红耳赤。堂前围观的东林党人更是趁势反击,挥舞着拳头大声喝骂。那胡应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汗如雨下,正当不知所措之际,却见那旁听的东厂干事突然站起身来,另一边的锦衣卫指挥也跟着站了起来。
只听那东厂干事一把抢过惊堂木,在案上一拍,向堂外厉声呵斥:“公堂重地,焉得如此喧哗!”说罢,一双宛如毒蛇盯着青蛙似地眼神环顾在场的衙役,阴森森的声音质问,“左右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