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颜心里拔凉拔凉,这可是未老先衰的前兆啊!他还不到一千岁就开始掉毛,以后如果变成秃尾巴狐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实趴回原处,不敢再乱摸尾巴。
然而未待他烦恼出个结果,谢颜便敏锐地感到尾巴被蓐了一把。撸他尾巴的手势有点急切,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意味。谢颜紧张地屁股都绷紧了,“唰”竖起耳朵猛回头。
空无一人。
这下谢颜更是连尾巴都炸开了,他早就听说过世间有幽魂,也有冤鬼,但怎么想和魔族也该是井水不犯河水。谢颜有点怂,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就这样跑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秦霄遥那么凶恶,大概没有鬼怪胆敢拔他的毛。
他警觉地四处张望,耳朵却又被摸了一下。
谢颜尾巴一瞬间竖得直戳天空,他短促地呼吸着跳离原处,再也顾不得面子问题,匆匆批了件衣服赤足准备跑去找秦霄遥。
没想到那神出鬼没的调戏和莫名窒息感忽然消散了,耳边传来一道难忘的声音:“逗你一下,还真炸毛了。”
谢颜长大了嘴,连忙抬头看向屋顶,却也不见齐尧风的影子。他不知贸然出声会不会暴露对方,便在心中想到:“你快离开这里,这两天守卫更严了。”
齐尧风却是漫不在乎:“怕什么,快出来。”停顿片刻补充道:“多加件衣服。”
虽然不知他看不看得到,谢颜还是点了点头。批了件厚点的,还鬼鬼祟祟帮他也拿了件披风。抱着衣服先从门缝中探出耳朵,再探出尾巴,甩了半天毛确认安全,才一溜小跑溜了出去。
“你在哪里?”出乎意料,外间清静得很。只有静谧月光和谢颜的影子,尾巴太大,和他较小的体型对比很是明显,像一团将他包裹的云絮。
“偷过鸡吗?”齐尧风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谢颜老实地回答:“鸡就没有,野猫倒是试着抓过。”
齐尧风听起来是在忍笑:“就你这么大点,是你吃人家还是人家吃你?”
谢颜不服:“我才不会吃!只是想养它陪陪我而已。这有什么关系?”
齐尧风终于不再卖关子:“有关系啊,考验你做贼的能力。会上房吧?”他咕哝道:“这么矮就算不会飞也能蹦上来吧……”
谢颜抱着披风,呆呆地目测了一下行宫高度。哭笑不得在心底无力反问:“你觉得我像壁虎吗?”想象了一下自己扒着墙爬一块蹭两块最后在摸到房顶屋檐边缘那刻连狐带砖一起摔个屁股开花的情景,不禁觉得衣服还是穿得少了。
“哼。”谢颜转着圈圈想办法时腰忽然被一双温暖有力臂膀环住,身后终于传来齐尧风带着点愉悦的抱怨声。
一瞬之间两人便跃至屋顶,身后月光幻化成虚影。慎重地被放在屋脊较平坦处,谢颜冲齐尧风露出毫无保留的八颗牙笑容,对方揉了揉他头发,“别笑了,牙全露出来了。我又不是烤鸡。”
谢颜咕噜坐起来,一时没掌握平衡,在高处打了个摆子,齐尧风一惊搂住他,却被谢颜反抱了个满怀。
抱住齐尧风,谢颜的身高做不到将头放在他肩膀上,只有恬不知耻埋在他胸前。忐忑中对方却没有推开他,那双迟疑的手,终究环住他。
谢颜努力拥住高大的男子,尾巴像月光下的一条小船,随心绪载沉载浮。
齐尧风任他抱着,抱久了谢颜有些吃力,慢慢就成了趴在他怀里还坚持不撒手的姿势。他想说对不起,却在胸前毛绒绒挨挨蹭蹭的耳朵前发觉谢颜并不需要。
谢颜只是需要齐尧风而已,一只他想拥有了很久却始终没能遇到的毛绒绒同伴。
大胆忽略了各种暧昧,谢颜腆着脸想就算豁出去了。这无言中执拗的姿势,只因他说不出口那句想念。虽然短短几日,却像是他又长百岁,尾巴又大了一圈。
齐尧风被他满足地拥住也开始不好意思,尴尬地咳了一声,弹了弹他的尾巴:“你怎么还掉毛!”说着将谢颜扶起,抱在身前,抓住尾巴研究以掩饰不自然的脸红。
谢颜伸舌舔了舔唇边,歪头对上齐尧风的视线:“掉毛不好吗,帮你做条围巾啊。”
他顺手拿出来的披风被齐尧风铺在屋顶上,再把他放上去,以至于月上中天,清宵夜寒,挤在一起的二人却嫌弃暖和得过分。
看着谢颜亮晶晶的眼睛,齐尧风忍不住恶意地捏了把他尾巴毛最丰厚的部分:“有本事剃了,正好做袭披风。”
谢颜丢人地捂住脸:“不行!掉了还可以再长,剃掉就真的长不回来了,灰秃秃会很难看的。”
二人继续毫无价值的扯皮,浑然忘了正事。齐尧风将手掌按在谢颜腰侧,他并没有排斥这带有占有意味的热度。此刻并不介意被当成猫的狮子在心底微笑——他已经有一件狐裘了,不能上房但能跑能跳,还会掉毛。
第二十四章
谢颜见他重新出现,喜大于惊。两人排排坐在高处,看月上中天。缩在温暖的地方抖了抖毛,谢颜才恍然意识到齐尧风的手一直搭在自己腰间。虽然是主动扑向人家,他还是不好意思。齐尧风一双眼似笑非笑看着他,很明显猜透他一望即知的心思。
谢颜计上心头,“啪”一声轻响衣物脱落变回原形,齐尧风好笑地给他施了能说话的法术。他这才得意地绕着齐尧风膝头昂首阔步摇了摇尾巴:“这样就不冷了!”
齐尧风还带着面具,黑漆漆很有做贼的职业素养。闻言挑眉伸出一只手仍旧将他圈进怀里:“我冷。”
谢颜前爪搭在他胳膊上,自发自觉地垂下尾巴不去骚扰他的视线:“你的毛明明也很多!”尤其是想起自己还在掉毛,不禁悲从中来。
齐尧风两手就能握住他,贴在胸前将谢颜往上提,掌中的白毛团就配合地向上缩爪;向下摇摇,就迅速地再将爪子伸出来。齐尧风发现乐趣,一上一下摇得不亦乐乎。谢颜的毛被吹得风中凌乱,支棱着耳朵一会儿倒到左边,一会儿倒到右边。
“我若是变回原形,哼,这房顶还不够塌的。”齐尧风捏住谢颜圆润肉垫按摩般按按,谢颜被讨好得很愉悦,也就不再跟他计较把自己摇来摇去的事。用安全的另一只前爪糊过去:“那也是你们房子建得不牢靠,怪谁。”
齐尧风将脸挪得远了些,眯起眼睛:“怎么,这会儿不是冰天雪地问能不能和我一起睡的时候了?”
谢颜恼羞成怒,探起半个身子前爪蓄力,虎虎生风地向他挠去。无奈手短,够也够不到,勉强伸长一次就落空一次,每一落空就又往下缩,最后毛堆成一团在脖子周围,脸都大了好几圈仍然徒劳地探爪够齐尧风,对方好整以暇他却急得摇断了尾巴。
“……真蠢。”狮王中肯地下了评语,故作嫌弃地把他举到面前:“给你挠啊,来挠啊。”谢颜的爪子却早已软了,最终落在他脸上的是前掌肉垫软软的一推。齐尧风笑得弯了眼,“诶哟好厉害的爪子。”
谢颜横起心肠,哼了一声转身用屁股对着他,狗刨式打算从他怀里刨出去。可惜齐尧风搂得很紧,尽管本来谢颜认为自己狐形还是很修长很有狐狸样的,但是架不住人家手长,相较之下就显得谢颜手短腿更短。几番挣扎无果,毛却越炸越多,最终后果就是脸比月亮圆。
谢颜蠢蠢地昂头舔齐尧风下巴,“呜呜”地装可怜。齐尧风这才松开手给他顺毛,谢颜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浑然忘了自己本该是一只狡猾、富有魅力、优雅的狐狸,而不是一只将会变得越来越圆越来越圆的短腿犬。
一人一狐终于闹够了,谢颜才竖起耳朵问齐尧风:“你怎么会回来的?这里这么危险。”
齐尧风不屑道:“有什么危险,鸟除了会飞以外还有哪点我做不到?!”他心里想的是那晚意外窥到景象,还好谢颜此刻是狐形,不然抱着他恐怕真要有些说不出的心猿意马。
谢颜用头顶他:“谁跟你说这个了!你不是要隐藏身份吗。”
齐尧风沉默不语,半晌才又接着摸他:“……怕你把自己笨死。”
谢颜撇着耳朵拿他的袖子磨牙:“别蒙我。”别看他这样,有时也是很聪明的。
齐尧风头大,这么明显还听不出来真的是正常狐狸吗?难道被虐待这么多年连脑子也不好用了。但看着谢颜一耸一耸的耳朵还是调转视线咬牙:“知道‘担心’怎么写吗!”
谢颜木了一下,然后欢快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我也很担心你,所以你更不应该回来找我啊。”
齐尧风拎起他:“怎么,见到我不高兴?”
谢颜尾巴摇动得完全出卖了作为狐狸的尊严:“很高兴。”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才会惋惜。
难得遇见一只毛绒绒同类对自己这样好,这一生恐怕不会再有了。所有美好都只存在一刹,漫长岁月中只有回忆能随晚霞每日绚烂后,再归于沉寂。
两人中间忽然隔了一层静寂,却并非尴尬,而是默然欢喜。不管形态怎样,总是凑在一起取暖,互相蹭来蹭去,愉快得不需要天地。
齐尧风很想多抱他一会儿,甚至想扛在肩上就这样拐走算了。但他知道已是侍卫换班的时间——自己这假冒的鸟也算是装到头了。
他握住谢颜前爪,深深看进他眼中:“没什么可担心的,很快我就会把你拎回去每天喂很多很多吃的,喂到你圆得滚不动为止。”
谢颜眨眨眼睛,伸舌头在他鼻尖舔了舔:“你这简直是报复嘛。”艰难地用后腿直立起来,伸出两只前爪和齐尧风击了个掌,“你要先照顾好自己。”说得很认真。
齐尧风笑着郑重地握住他前爪:“我会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两人又挨挨蹭蹭了一阵,直到拖得不能再拖,齐尧风才离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谢颜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其实他们是同类。
他在寻求一份信任和真诚,齐尧风又何尝不是等待一个能付出承诺的人等了很多年。就算错过那么多时光,好在他们终究相遇过。
而且齐尧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居然蠢得忘记把他捎下去。谢颜瞪圆了狐狸眼睛也没能鼓起勇气跳下去,最后还是只有变回人形,没羞没臊地在房顶套上衣服,然后一步三颤地着陆。
拍了拍衣袖,谢颜看着月亮许了个愿。不记得谁告诉过他,月亮这么圆,会有好运的。
他希望齐尧风能一直这样坚定地做自己,勇敢而骄傲地快乐下去。哪怕他无缘目睹。
谢颜很相信齐尧风,却不相信自己。
第二十五章
秦苍流过白日关时秦霄遥还在鸽岭盘桓,风雪尚未覆盖山岩每一寸罅隙。朗日当空,他甚至不必半阖眼也能抬头远望。越过此处,便是遥遥在望的狮域王都。
挥手令身后亲兵停下,他侧脸冷淡的弧度恰如肃杀冬日里尖锐的冰棱。
“解决空中隐患,再按原计划伺机潜伏。速战速决。”他一紧缰绳,拉下兜帽,一袭青鼠披风,只做普通行客打扮。身侧的亲兵首领单膝跪地行礼,“属下明白。”
一行人伪装成往来商客,此时却纷纷放下货物,刻意为止的杂乱脚步声随着毡靴沾上的风雪愈来愈多而逐渐镇静下来。得到命令的首领手掌平伸,向风中切去,诸商贾得令,片刻之间行囊货物便消失不见。
不理会身后整齐划一的振翅之声,秦苍流透过眼前散漫飘雪,却看到一场倾覆天地。他的披风有一层灰狐边,仿佛是用久了,黯淡了颜色。一路行来,有过路人叹惋这若是雪狐该有多值钱。他只是笑笑,酒盏掩去神情。
第二日那人再没能赶赴前路。
风雪渐厚,身后羽翼破空声冷静得近乎冷酷,毫不费力便与这弱肉强食的孤寂天地融为一体。正如他和大哥从小受到的教导。
秦苍流却不想快步疾行,他骑的不过一匹凡马,却也稍通灵性,知晓主人散漫心绪,放缓了蹄声得得。趁着他晃神的功夫,已是雪堕如棉,朵朵绽开在马儿湿润鼻头。
马屈起前蹄打了个喷嚏,不务正业地仰脖衔雪,那轻巧花瓣却次次躲过它笨拙舌尖。它懊丧地瞪大眼睛,花瓣又刚巧融化在它眼瞳中央,激得它连连后退。
秦苍流失笑,替这愚蠢的畜牲抬眼看这纷纷然琼花。然而再向上看,望到尽头,他们是九重仙宫足底的尘埃。凌霄自有春如海,可曾管得下界风刀霜剑?
他伸手,无数雪花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边徘徊。马打了几个喷嚏,继续缓步前行。雪花却一朵也未曾落在秦苍流掌心,徒留融化在肌肤边缘的凉意。
然而金鹰的羽翼便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他本不会,也不该感到冷。
雪积愈厚,路越难行。秦苍流有重任在身,就算再悠闲,也有限。他拉低帽檐,催马踏雪而过。催乱飞花无数,当真是个过客。
一年年,他发觉自己已经太像秦霄遥。若真有不同,也只会是更不称职。秦苍流皱眉,他仍能听到那些声音。
雪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第一次晓飞时母后的笑声……甚至,谢颜心底渴望爱与被爱的声音。是他亲手掐灭那些声音,连同生命中的色彩一起。
他的大哥太早学会这些,才能适时享受又及时舍弃。秦霄遥赠他乌号之弓,英武面庞上的微笑像烽火连城的预兆:“这是人间的神弓,相传是黄帝乘龙时掉下的桑柘木所做。”他面露不屑神色:“凡人只知用它射猎,却没人有胆气射龙。”
“若要天上的龙神俯首称臣,耳边只能听见一个声音。”彼时他不解秦霄遥眼底淡漠,现在却明白那是因着更激烈的狂热驱动。
那声音,是万众称颂。
狮域与鹰域暗中早有往来,狮王除异己之心他们冷眼观之,早已昭然若揭。同出一门,周青陵正是右相周碧岩的耳目。此番协助狮王演一出戏,秦霄遥不仅意在投诚,更是为一探蛇域虚实。
然而纵他们多方援助,也难保狮王不会趁此机会一网打尽。秦苍流率兵暗中潜入,而鹰域则由秦龙鸾坐镇。秦霄遥这样大手笔,自然还有别的图谋。
眼下必须步步为营,叶长庚不是傻子,与他斗智很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鹰域自信有一样筹码握在手中,甚至连左相都被蒙在鼓里——他们知道狮王负伤藏匿在何处。
就在眼前这茫茫风雪之中。
狮王身边自然也有鹰域密探,他们会密切监视齐尧风行动,并且,只对秦苍流一人回报。这可算是秦霄遥不可多得的信任。
然而秦苍流隐隐明白,他早已失去太多信任。
两百岁那年,面前湿漉漉的毛团呜鸣着问他:“我能叫你哥哥吗?”顺着膝头小小狐狸耳边细弱得让人心都忍不住变软的绒毛,那句“可以”已经系在舌尖。
然而秦霄遥抱臂站在他身边,饶有兴味的眼神下是镇定自若的审视与威压。
他在等他做出选择。
秦苍流从不软弱,他亲手用那张乌号弓处决了太多污点,但他的笑意竟会颤抖。他将那只狐狸弃掷在地,“你要称呼殿下。”
他拂袖离去,毛团在身后亦步亦趋,听话地跟上。这小小生灵还不会化形,懵懂不知自己已然逃过一劫。
秦霄遥姿势些微放松,那是他过关了的信号。他大哥一贯如此,一切都握在掌心,一切最终都会是他的。
然而事到如今,秦苍流也在心底嗤笑他一声。他得到的,再也不是原来想要的。
终于有雪花落进掌心,微凉的感觉像被一只小狐狸用湿润鼻尖在掌心拱了一下,秦苍流向他伸出手,却换来畏缩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