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战斗开始的讯号。
列成两阵的锦衣卫发出了震天的吼声,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同一时间迈动脚步,如惊石拍案,猛然间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鲜血飞溅,只有盾牌撞击,金戈碰撞,声声震耳。
在场边观战的武将,均是双目微凝,议论和惊叹声四起。
“连珠箭!”
“这样的身手,燕山卫也是少有。”
比起吃惊不小的朱能等人,永乐帝则是心情大好,之前一度失掉的面子重新捡了起来。
看到没有,天子亲军,就该有这样的气势!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看看,一同咋舌。都晓得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是个狠人,在靖难中立有不小的功劳。待他执掌南北镇抚司,专司锦衣卫,许多人渐渐忘记了杨铎在战场上的表现。
如今再看,果然验证了那句话,盛名之下无虚士。有杨铎这样的指挥使,锦衣卫的武力值,直甩其他各卫一大截。不提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真刀真枪的对打,怕是燕山卫都要掂量一下。
锦衣卫执天子仪仗,掌缉捕,刑狱,专查百官。
本职工作所需,有好的身手并不奇怪。但是,这种好身手偏指个人能力。如当下一般,组成战阵,对阵拼杀,仍给人以猛虎下山之感,恶狼扑兔之势,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战场上,片警出身的把特种兵几招掀翻了,还不是偶然,而是次次对砍,次次掀翻,连“手误”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这叫什么?
明显画风不对!
眼前的现实却是,这群搞情报和刑侦工作,顺便管理城市排水系统的锦衣卫,武力值惊人,着实震撼了众人一把。
结阵,迎敌,拼杀。
即使整体比不上久同鞑子对砍的边军,也超过其他天子亲卫一大截。尤其是分批被发去看守皇陵的旗手卫,更是云泥之别,完全不能比。
朱棣笑着点头,杨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将锦衣卫的比武次序拍在最后,也是相当明智。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由得将场中的杨铎同沈瑄比较,如果两人单打独斗,不知谁胜谁负?
成国公等将领有些可惜,锦衣卫单是做情报刑侦工作有些可惜,是不是该兼职戍边?
孟清和一边解答朱瞻壑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在心中疑惑。
看到场中的杨铎,为何会想起靖难之战中,险险被救下的那一次?他本以为是敌人倒霉,中了流矢。回头再看,想中流矢,还中得如此之准,也不是那么容易。
捏捏手指,奇怪了,都过去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难不成,是他最近总在想沈瑄,时不时的感叹岁月匆匆,脑子里才会经常闪过旧事?
朱瞻壑仰头,小脸上满是疑问,“少保?”
孟清和晃晃脑袋,不敢再随意走神,“世子有何事?”
“少保可是身体不适?”
孟清和有些奇怪,“世子何有此问?”
“我观少保脸色不好。”朱瞻壑眉头拧紧,迟疑的看了一眼场中,似十分不舍,却还是坚定转头,对孟清和道,“若少保身体不适,我同皇祖父说,让少保回府休息。”
“世子……”
孟清和被感动了,好孩子啊!
“赵院判医术最好,皇祖母的病就是赵院判治好的。请赵院判为少保扎几针,少保就好了。”
孟清和:“……”
“少保可先回府,我去太医院请赵院判出诊。”
“世子,其实,臣没病……”
“少保,讳疾忌医不好。”朱瞻壑一脸认真,“我就去和皇祖父说!”
话落,转身就朝永乐帝奔去。
孟清和一把没拉住,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拉第二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头身出现在永乐帝身边,请来旨意,然后乖乖回家,等着赵院判上门给他扎针。
自从徐皇后被赵院判治愈,太医们的针灸之术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只宫内,在宫外也是发光发热,多少人排队等着施针。
只有曾被当做练手对象的军汉们避之唯恐不及,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那种滋味,比上阵和鞑子互砍都难受。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排队等着挨扎。
“卿身体不适?”
朱棣开口,孟清和不能不出声。他最近的确有些睡不好,脸色比寻常要憔悴些,更坐实了身体不适的猜测。
“回陛下,臣微有不适,并无大碍。”
“朕观卿面色不佳,可回府歇息。稍后,朕令太医过府为卿诊治。”
“谢陛下!”
孟清和满脸感动,眼角余光瞄向又被朱棣抱起来的朱瞻壑。
朱瞻壑误会了,立刻道:“少保不必担心,赵院判医术极佳!”
翻译过来,针灸的技术也是最好!
孟清和顿时迎风泪流,“……谢世子。”
感动?有。
手痒?更加有。
可惜,手再痒,朱棣怀里的三头身也不是他能下爪子的。
离开演武场,孟伯爷擦干眼泪,抬头望天,不得不再次感叹,在老朱家人手底下干活,当真是不易。
孟清和离开不久,锦衣卫的比武也分出了胜负。
不出意外,杨铎率领的一队以压倒性优势获胜。
至此,天子亲卫大比武宣告结束。在比武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和勇猛士卒不下三百余人。其中有五十八人被擢升,以陈纪为代表,三级跳的也不在少数。除被擢升调任,依个人表现,另有布帛宝钞赐下。
钱多钱少在其次,关键是脸面!
有人收获,自然也会有人失落。
因表现不佳被降职贬谪的官军,数量一样不少。发往广西云南和交趾三地的不下百余人。
永乐帝明言:“再有此类官军,均谪交趾。”
事后,这道口谕以中旨发下。
明朝的内阁制度尚未完全确立,文渊阁七人只相当于天子的机要秘书。天子的中旨发下,没人敢不当一回事,有不开窍想以身试法的,十有八九会先一步前往西南边陲体验生活。
宫中比武结束,朱棣带着朱瞻壑去了坤宁宫。
朱高煦和朱高燧商量一下,请示过老爹,跟着赵院判一同前往兴宁伯府探病。
“父王,我也想去看少保。”
相处时间不长,朱瞻壑对孟清和的好感却是蹭蹭飙升,连孟清和本人也感到意外。他到底是怎么得了汉王世子的眼缘,难道是在课堂上讲故事的缘故?
孟十二郎委实不解。
虽然朱瞻壑是皇孙,汉王世子,每次见到孟清和,仍坚持行弟子礼。
起初,孟清和很不适应,最后是永乐帝发话,言朱瞻壑的礼,他受得,孟清和才渐渐开始习惯。
天地君亲师,尊师重道一直是国人的传统。能让师傅跪着讲学的,也只有辫子朝干得出来。
师长跪在学生面前,还谈什么尊师,什么重道?
画虎不成反类犬,披上文明的皮,骨子里依旧是“主子”“奴才”那一套,着实是可叹,可笑、可惜,朱瞻壑出宫探病的请求没有获得许可,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父王和王叔离开,泪珠在眼眶里滚啊滚,生生看疼了徐皇后的心。
“瞻壑,到皇祖母身边来。”
“皇祖母……”
年画娃娃扑到徐皇后怀中,到底是哭了。
朱棣皱眉,刚想说身为朱家子孙,怎么能说哭就哭。马上被徐皇后瞪了一眼,豆丁大点的孩子,还不许哭?这叫什么道理!
太座威压之下,永乐帝败退。
惹不起,只能躲了。
“朕还有政务未处理完,晚膳时再来。”
猛人朱棣,很不猛人的遁了。
徐皇后起身送驾,朱瞻壑一边揉眼睛,一边行礼,“送皇祖父。”
奶声奶气,带着苦音,礼仪却一丝不苟。
朱棣到底心软了,摸着朱瞻壑的发顶,“明日,让你父王带你去伯府。”
水洗过的大眼睛瞬间亮了。
朱棣咳嗽一声,“朕走了。”
徐皇后拉着朱瞻壑的小手,笑靥如花,“恭送陛下。”
朱棣又咳嗽一声,这次是真走了。
从背后看去,腰杆挺直,耳朵却有些泛红。
永乐帝走后,徐皇后弯腰,用丝帕擦过朱瞻壑的还沾着泪水的脸,柔声道:“你皇祖父说的对,身为朱家子孙,不能动不动就流眼泪,你父王小时候就没这样。”
朱瞻壑脸红了,愈发讨人喜欢。
“谢皇祖母教诲,孙儿一定改。”
徐皇后的心都快化了。
“这就好了,晚膳想用些什么?皇祖母让人吩咐膳房……”
从坤宁宫出来,朱棣一路回到奉天殿西暖阁。
通政使司封存送上的奏疏已摆在御案之上。
侯显奉命随船队二度下西洋,近段时间,一直工部和宫内两头奔忙,在朱棣身边伺候的时间少了。郑和王景弘开始轮班,争取二下西洋之前,猛刷天子面前的存在感。
将身边最得用的三人都派遣出去,朱棣也是不得已。
海外大陆的让他神往,各种高产的农作物更是让他念念不忘。
为了早一日寻找到通往这片陌生土地的航路,大明需要一支经验丰富的航海船队,更需要能担当起重任的大使和领队。
郑和是最佳的人选。
王景弘和侯显作为替补,也需要多次出航,方能累计经验。一旦郑和不能继续担当重任,有这两人在,航海自不会突然中断。
心中一直惦念着派遣船队出航和北疆诸事,翻开奏疏,朱棣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干脆将奏疏扔到一旁,开口道:“郑和。”
“奴婢在。”
“两月后出航,送各番邦使臣归国之事,交给侯显即可。你可领船队东行,遇有番夷船只,当多方探查海外之事。”
“奴婢遵命。”
“船队带回的海图朕看过了。”朱棣道,“日前,兴宁伯献上海外舆图,朕已令人临摹,你可随船携带。”
“是。”郑和道,“奴婢定然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恩。”
孟清和绘出的舆图已交由兵部重绘,并参照宋元时期留下的海图进行完善。孟清和刻意忽略的非洲也被增添上去。虽然大陆的形状不对,位置却不差多少。
有了郑和带回的航海图,南洋的岛屿也陆续增添上去,成图的效果相当惊人。
随着船队一次又一次出航,这幅舆图将更加完善,先欧洲人寻找到新航路的机会也会大大增加。
“奴婢还有一事禀报陛下。”
“何事?”
“航行途中,船队曾遇到大食商船,还有少数红发夷人。其中有与海贼陈祖义同流合污者,被擒获之后,缴获少量火铳火炮,还有船帆的制造技术,依奴婢之见,均有可借鉴之处。”
“哦?”
提起火器和造船,朱棣来了兴致,刚要再问,殿外有宦官禀报,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求见。
“叫他进来。”
此时求见,定然不是寻常事。
杨铎进殿行礼,没有多言,直接呈上贵州送来的急报。
看过条子上所写,朱棣表情瞬进一变,虎目泛出冷光,“确实查证过了?没有出入?”
“回陛下,两拨人都查过,确定了。”
“好,当真是好!”
朱棣猛的一拍桌案,将案上的奏疏全部扫落在地。
解缙调任贵州布政使司右参议,未见贵州镇守镇远侯顾城,却乔装改扮,转道普安州去见了平王!他想做什么?平王又想做什么?他们眼里可还有他这个天子?!
“镇远侯可知此事?”
“尚无确切消息。”
“恩?”
“据下边回报,镇远侯病了。而且……”
“说!”
“自平王就藩普安州,似对佛法产生了兴趣,时常会请高僧入王府一叙。”
话音刚落,一声钝响,御案险些被朱棣踹翻。
“混账!”
他在京城下诏严查寺庙,他的儿子却跳出来扇他巴掌?!
好,当真是很好!
朱棣猛的抽—出宝剑,用力砍在桌案之上。
兴宁伯府
孟清和以为自己只是睡眠不足,赵院判诊脉之后,却给了他开了方子,叮嘱他一定要每日服用。
“少保旧疾难愈,需要调养。”
孟清和皱眉。
又是旧疾。
听得多了,他都有些无奈了。
身体是他的,他也想好好调养,可情况不允许,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辞职回家,万事不管了吧?
“院判所言,我一定照做。”
赵院判点头,除了汤药,又给孟清和留下了两瓶丸药。
该说的他都说了,怎么做,只能看兴宁伯自己,旁人是使不上多少力气的。
如果定国公在,或许会好点。
算算日子,定国公该班师回朝了吧?
送走赵院判和探病的朱高煦朱高燧,孟清和动笔写了条子,让亲卫送去五军都督府,告假两日。
正打算休息,有家人来报,“伯爷,伯太夫人的家书送到。”
家书?
孟清和坐起身,“进来。”
家人推开门,走进内室,将刚到的书信送到孟清和手中。
“下去吧。”
“是。
房门关上,信封上的确是孟王氏的笔迹。
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看清上面的内容,孟清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沈瑄归来
孟王氏的信并不长,孟清和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越看眉头拧得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我竟不知,自己置下良田千顷,家仆百余,佃户无数!”
了不得,当真是了不得啊!
孟清和牙关紧咬,忍不住冷笑出声。
自九叔公走后,族里少了一个明智的老人,好似没了拦在前面的绳索,不到两年,竟已到如此地步!
主动送上门的田产,几乎来者不拒。贪心不足,竟公然打着他的名义侵占良田,在“买地”过程中,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期间种种,孟王氏未在信中详细叙述,只一句“贪婪甚,几逼人至死”,已是触目惊心!
不到两年时间,孟家屯附近的田地多已改了田契,归到他的名下,实际出产的利益早已在族内瓜分。
“这是要干什么?!”
怒气上涌,孟清和猛的站起身,用力握紧拳头,狠狠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钝响,竟丁点感觉不到疼。
气怒之下,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单手撑住桌沿,才险险没有栽倒在地。
饶是如此,桌边的圆凳仍被踢倒。
听到声响,门外亲卫不敢擅自闯入内室,只能焦急问道:“伯爷,可有不妥?”
“没事,不必进来!”
用力闭上双眼,许久,眩晕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孟清和苦笑,千算万算,恨不能把脑袋剃光,就为不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今倒好,只要去一趟孟家屯,有心查一查,证据明摆着,满脑袋的小辫子任人抓,一抓一大把。
“九叔公,您生前的教导,族人恐怕早就忘在了脑后。”
侵占良田,迫人为奴,同小吏勾结,欺上瞒下,甚至还将手伸向了营造京城的木材……
胆大包天,事后不好收场?
只要打出兴宁伯的名号,自然有人会帮忙抹平。甚至不需要惊动自己,或者该说,有意的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