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佑的大伯一家都是传统的人,于佑那个时候当然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他甚至以为这是自己所患的某种疾病。直到有一次他看了某本小说,王小波的《似水柔情》,才突然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还有专门的人在研究他们的生存现状。虽然那个故事十分压抑苦闷,但于佑开始搜索更多这方面的信息,先是王小波的一些杂文,他慢慢确立了一种自己也不知道对还是错的想法:这不是一种病。之后,他应用了网络,大量的信息良莠不齐地朝他涌来,尽管他从心里确信了自己其实和异性恋没有区别,但他还是畏惧的。开始和楼景在一起,也依旧是。如果不是因为那种畏惧,他也不会从大伯家里仓皇离开。他开始开始摆脱心结的时候,则是他开始养活自己、甚至养活楼景,拥有了一技之长,在社会上站稳了脚步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于佑还是会留意相关的方面的信息,却与之前将那些想法当做救命稻草完全不同了。他看更多的书,他经历了更多的世事,他明白了关于人更多的道理,于是他终于丢掉了当初那份幼稚的怯懦。
对于于佑的过去,卡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愿意去了解,却不心急。就如同他巧妙地发现,如果自己想要得到于佑感情上相同的回馈,也要慢慢来一样。他突然想到松涛刚刚在吃饭的时候,忽然一改嬉笑辛辣的表情,很是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们洋鬼子这一套,有好感就大喊什么喜欢,其实,你们的“like”和我们的喜欢,差得远了。你本身又是一直男。不是我看衰你。但凡于佑还有点理智,人都会对你敬而远之。我不是说你的感情不真挚。可于佑本不是爱玩的人。
卡顿其实也还闹不清楚自己对于于佑的感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他看向于佑的眼神,都充满着温柔的愉悦和平静的疑惑。他承认松涛的话不错,可他个人对于于佑的看法却让他勇于以不显山露水的方式开始行动。他相信于佑也终于可以在感情这一块显得开朗阳光起来。为此他抱着对于佑最好的期望在努力。
“快入夏了啊。”于佑从店里出来,看着街道两旁在路灯的照耀下重新变得茂密的一排排树木,晚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很凉快让人很舒服。已经到了五月了。
“在我们西方,有个说法——‘五月是个结婚的日子’,”卡顿自然地接过话头,“似乎是觉得这个时候万物复苏,每个人都‘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于佑笑出声来,这算什么形容词。
“其实呢,是因为很久以前卫浴设施很简陋,人们一般很少洗澡,一年仅有的那么几次,就在天气渐暖的五月份,所以大多把结婚时间选到这个时候。西式婚礼还要捧花,也是一个意思,为了把身上的味道掩盖。”
“真是不怎么美好的真相,”于佑笑着评论,“还不如‘蠢蠢欲动’。”
“真相究竟是怎么样谁知道呢?”卡顿也笑了,“不管怎么说,万物复苏,阳光明媚的五月份,确实是让人想要坠入爱河的季节。你看,我那个花花公子的叔叔,不也要正经结婚了吗?”
“也是五月份吗?”于佑难免想到那天晚上就是卡顿告诉自己的这件事情成为了导火索。
“在五月底。”卡顿摸摸鼻子,“郁金香虽然开过了,但还是荷兰最美的时候。”
“你叔叔很幸运。”于佑认真地说。
“也很幸福。他赚到啦。”卡顿一脸嫌弃,可是看向于佑的眼睛是笑着的,“说实话,我有些羡慕他。”
“你可以,嗯,向他学习。”于佑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指的是,找个人,找个女朋友,像你说的谈个恋爱。”
“正有此意。”卡顿出乎于佑意料地认真承认,“我这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祝你好运。”于佑莫名觉得跟一个中文熟的可以把成语运用自如的老外聊天也是有点压力的。
“谢谢。”卡顿坦然接受,毫不心虚,“只是从动心到爱,两个人都还有一段距离。”
“这样不好吗?”于佑停下脚步,该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慢慢互相了解,细水长流嘛。”
之后两人互相告别。卡顿心情很好。于佑则仍对卡顿所说的“怦然心动”出乎意料,继而又奇怪地想到,如果卡顿有了女朋友,那么就会减少跟自己这样的单身汉混在一起的时间了吧?
于佑对自己这样的联想感到不解,其实自己跟卡顿是怎么就熟了呢?
五月来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这个时候老板娘和于佑琢磨着可以做些卤水拼盘,因为是凉菜,即点即上又能下酒,在夏天一直很受欢迎。只是要可怜于佑每天早一个小时到店里,在热气腾腾的厨房卤制,弄得满头汗还一身卤汁味儿。
于佑的卤制手艺大半是从老板娘那儿学来的。据说,老板娘的父亲是她老家那个地儿首屈一指的卤水大师,所有的宝贝手艺都传给了自己钟爱的小女儿。老板每每说到此处,总要笑得贼眉鼠眼又得意洋洋,好像自己从威严的老丈人手上摘得这颗掌上明珠是件十分骄傲自豪的事情。
老板娘这次却没有理会老板的插科打诨,而是很严肃地夹了一块于佑制好的卤鹅肝,放进嘴里。
要想弄出最好的卤鹅肝,首先是作为食材的鹅肝要好,必须肥而不腻,其次是卤水的调制,浇浸的时间和对烤制方式的控制,要使得鹅肝入味,咸淡适中,但是又不能破坏鹅肝的口感,要保证制好的鹅肝不能够被筷子夹散,但是却要求有入口即化的绵软效果——这样的卤鹅肝才能够达到被端上餐桌最基本的标准。至于更高的要求,则是对口味的把握。
于佑看着老板娘又夹了一块,才略略松了口气,看了这几天没白被卤水蒸。老板娘也很满意,虽然于佑还没有达到她自己的水平,可是她觉得自己把这门手艺教给于佑算是没有浪费。
得到老板娘的肯定,于佑也挺高兴。他本来就是对自己的工作有要求的人。于是他决定给金阿姨、松涛和卡顿一人送一个卤鹅肝,也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手艺。男人嘛,无论多少岁都还是很喜欢得到别人承认时的那种成就感吧?尽管于佑岁数还不大。
于佑正打算找个时间把卡顿那份鹅肝送过去,卡顿倒是打电话请他周一晚上到自己家里吃饭。
“虽然德国菜和英国菜都很一般,”卡顿在电话那头用有些自嘲的口吻说道,“不过我刚好弄到一些意大利烟熏肉之类的东西。我认为还是需要礼尚往来的。”
“嗯,谢谢。不过,金阿姨跟她的朋友去外地玩儿了,要下周末才回来呢。”于佑还以为卡顿的“往来”值得是在金阿姨家吃饭的那次,有点抱歉地说。
卡顿却是一边拍额头一边心里暗自庆幸。虽然前者是怪自己的疏忽,却也发现奇妙地吻合了“额手称庆”这个词,如果这个外国人的成语修辞到了这个等级的话,“啊,真遗憾,”在于佑听来卡顿真的有些沮丧,“可是食物不等人!下次再叫上金阿姨和松涛吧!”得,他学聪明了,把除于佑以为的无关人员通通撇除在外最保险。
“周一你方便吗?”最后于佑又回归于刻板的客套,卡顿在电话这边已经无声地笑了,很是嘚瑟。
“My Pleasure.我的荣幸。”
周一于佑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些,还是把那卤鹅肝带上了。吃西餐加这个菜好像很不搭调。不过算了,于佑说服自己,卤制的东西可以冻一阵子再吃。
松涛却无法独占于佑送给他的这份鹅肝。因为他的一个意志不坚,叶扬登堂入室,正式住到了他家里。虽然两个人无论是在精神,还是肉体上,都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松涛却以天生的直觉感到在劫难逃。
他刚从酒吧回到自己家,叶扬给开的门,他连钥匙都还没掏出来。换好衣服走到客厅,叶扬已经把夜宵摆出来了,就包括于佑做的那鹅肝。松涛眼睁睁地看着叶扬在自己面前挖一个两人都确信自己会跳下去的大坑。好像跳不跳,只是时间的问题。
松涛突然觉得有些气闷。叶扬则笑着边问他酒吧的事情边把筷子递给他,那副样子,胸有成竹,松涛甚至觉得他就是在说,“没有关系,我有耐心。你迟点跳进我这个坑,我还能把这坑挖得更深些。”
到底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熟悉,还是松涛本能地不喜欢这样陌生的转换了角色的叶扬?
第十三章:意式奶冻
卡顿不时看一眼厨房里的时钟。五点过一刻,他终于把最后的甜点完成,将那意式奶冻小心翼翼地放入小冰箱。
五月的气温不很稳定,卡顿还是出了一头汗。为了今天晚上的这顿饭,他可以说是用尽了心思。现在他还有半个多小时收拾餐桌和他自己。
于佑手里拎着一袋卤鹅肝,走在去卡顿家的路上,突然想起卡顿第一次来自家吃饭的时候带了一瓶红酒,今天这顿听卡顿说起来好像还挺正式的,鹅肝会不会太随便了点?接着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天穿的也很随便,半旧的牛仔裤和半新的T恤。于佑把手里的袋子换了一个手拎,还是决定就这么前往,别的不说,仅仅穿件不带褶子的衬衫吃顿饭对他来说已经很折腾人了。
卡顿还是那种活泼的态度,把于佑迎入屋内。于佑在卡顿打开门后立马就有点后悔。他应该回去换上件不带褶子的衬衫。因为卡顿就把餐桌摆在他的客厅靠窗的位置,餐桌上早已经摆放好了两套标准吃西式大餐的餐具,叉子勺子大大小小占据了每个座位面前的桌面,还有鲜花和烛台,全都在浆过的雪白桌布上显得无比正式。
“略隆重啊。”于佑有些尴尬地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卡顿,莫名地想自己不仅穿着T恤,还穿着上面印着钢铁侠的T恤,跟现在这样的场景还真是格格不入。
“谢谢。”卡顿很自然地接过袋子,“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鹅肝,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于佑边回答,边看了看卡顿的家。卡顿毫不介意自己的钢铁侠T恤让他觉得尴尬少了些。
“哦,那就能再加菜了。”卡顿拎着袋子恨不得下一秒就那个盘子过来装,“你先坐,很快就能开饭啦。”
“这是卤味,”于佑赶忙说,“跟你这一桌应该是不搭调的,可以先冻起来。”
“好吧。”卡顿看起还有些遗憾的模样走入了厨房。
于佑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靠窗的餐桌前。卡顿租的房子应该是二居室,这样格局的老房子原来在花城都是家属楼,跟于佑租住的那一套性质相同。只是卡顿所在的这座楼位置还更好,靠窗还能看到外面的江水,在夕阳中缓缓流淌。因为窗户大和外面视野开阔的原因,整个客厅虽然不大,也显得明亮干净,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中式的,连那餐桌,被装饰成西餐桌也不见得奇怪。
“我挺喜欢这间屋子的。”卡顿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了茶。
“是啊,格局看起来不错,而且还能看到江水。”于佑也很喜欢这里。他小时候住的房子本来就在河堤附近,也能看到江流。后来跟大伯一家住,也是住在大城市的老城区里,环境很好交通方便。等到和楼景到处搬家租房子时,才始知生活不易:一开始他们住在楼景大学附近的出租房里,已经算是不错了。最糟糕的地方,只有一间小小的房间,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后回到家,还要把地拖干净才能铺上床垫睡觉,每天早上一打开门,门口水沟里的老鼠吓都吓不走。然而比起那些住在工棚大通铺里的人,于佑又还是知足的,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长久地忍受水沟里的老鼠。
于佑靠在窗户边莫名地想起以前住过的地方,直到卡顿用小勺子轻轻敲了敲高脚玻璃杯,“开饭啦!”
“你这一嗓子倒是把氛围都破坏了,”于佑笑了,其实他不习惯吃西餐,从小对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之类的洋快餐就不感兴趣,对西餐的印象一开始比较刻板,后来去学了厨师有所改观,大概是地中海地区的美食还是比较吸引人的,可骨子里还是觉得中华美食无可匹敌,“这头一道是开胃菜吧?”
“没错,”卡顿微微鞠了一躬,把手里的盘子放到于佑面前,“鱼子酱,”接着又把酒瓶打开,“再来点白葡萄酒?”
“谢谢,”于佑把酒杯朝卡顿推了推,“在小饭馆待久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于佑以前在外面当厨师的时候,也在大酒店里待过,有一段时间也见惯了宴席的各种排场,只是回到花城待了这么些年,一直在爱乐,每天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家就图个好吃和方便,又哪来那么多规矩呢?别说规矩,天气一热,男人们光着膀子坐在路边多摆出来的饭桌上吆五喝六都是常事。于佑觉得这才是在吃饭。
“嘿,”卡顿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家宴,咱也不需要那么拘谨的。”于佑笑笑,这才发现卡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刚进门时还穿着的衬衫换成了简单的T恤,心里感谢卡顿的细心,又觉得人家这么正经认真地弄一个家宴,自己是不是太不正经太随便了点,便连忙说,“是我太随意了,”然后又笑说,“还好你这头盘不是蜗牛啊,牡蛎什么的,不然我得更丢人——一直闹不明白怎么撬开。”
“这是常有的事。”卡顿笑,两个人举杯示意,开始了这顿晚餐。
“听你这么说,这顿晚饭很不错啊,”松涛揶揄道,“窗外是漂亮的江景,窗内是浪漫的烛光晚餐,卡顿很下功夫吧?于道长,你动了凡心么?”
“少来,”于佑半躺在自家沙发上,用手臂盖住眼睛,“我怎么知道吃着吃着气氛就变了?哎,松涛,番薯糖水应该好了,去把火灭了,把糖水端出来。”
松涛看他那副模样,也只得乖乖照办,刚进厨房,又听到于佑指挥,“顺便带两个碗出来。”
“知道啦,于老财。”松涛没好气地回。待他亲手把糖水分好,看于佑还是那副闷闷的模样,便说,“这不听老人言啊,就是会吃亏,我不跟你说过,跟直男出柜有风险,一定要谨慎呐。”
“好像就这么俩结果,一是你喜欢的人会对你避之不及,”松涛摸摸鼻子,“二是你觉得可以一直当好哥们儿的人好像突然就因为这事儿弯了,开始纠缠不休。”
“松涛,”于佑突然坐了起来,“卡顿这事儿你是不是早知道?”
“这,”松涛言语中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我是知道啊,这种情况我是一看一个准儿,跟你说过你不是不信么?”
“我不是指你看出来了。”
“嗨,这会儿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松涛鸵鸟地转移话题,“关键是你现在怎么想呢?”
于佑恶狠狠地端起糖水喝了一大口,“我能怎么想?”停顿片刻,又补充说,“卡顿根本就不是……”
“不是什么?”松涛抢白道,“不是同还是不是真心的?于道长,不是我说你,这年头人口基数占大头的异性恋能碰到真的看顺眼的家伙都没有几个,如果你觉得卡顿不错,又何必想太多呢?”
“……那叶扬呢?”
“嗨,”松涛猛嚼本来就煮的绵软的番薯,“得,什么事儿啊,都是给别人当参谋容易,落自己头上就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