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焉气得跳脚:“毒草和药草都分不清!你是想开医馆还是寿衣馆啊!”
学医一事就此作罢,伏晔回家耕一亩三分地,闲了会来找梅焉玩耍。兴许是做什么天赋都差的缘故,伏晔越发显得忧郁,一双眼眸经常微微下视,不与人对视。
一起收拾瓦片上的灯笼草时,伏晔极认真,一根一根清理干净,不抬眼,不说话。
商辰没话找话:“听说以前惊马陵不叫惊马陵?”
伏晔才开口:“以前叫止马谷。”
“为什么改了?”
“出了场大灾难。”
“什么灾难?”商辰步步紧逼。
伏晔终于抬眼,随即立刻垂目,那一瞬,眸子极黑极黑,黑得像初一的夜——这模样太像受气包了。
“两百多年前,山谷那头有一个修仙宗派,人极多,出了一个大魔头,一夜之间把教里的人全杀了。当时血流成河,顺着道流进了山谷。当晚,有人看见阴兵把这些死人的魂魄都引走了——看过的人都吓得不轻,后来全死了。之后有了阴兵、黑白无常专走这道的传闻,所以改名了。”
“什么教?”商辰一惊。
“玄阳教,听以前的师父说是挺有名的一个教派。”
玄阳教?难道明殊走火入魔的那一次?难怪明殊对七卿坊、封魔界、阿含斋和这些路这么熟悉!可是,明殊为什么要重走这些路?自我折磨吗?
“以讹传讹吧?”商辰定了定神。
“未必,死的人很多。”
梅焉听了二人对话,白了伏晔一眼:“过来!”
伏晔犹豫了一下,过去了,梅焉将他的手臂一拐,转眼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留下商辰一个人把灯笼草全收拾完了,也没见这二人回来。
因刚才对话,商辰明越加疑惑,也四处走一走,想找到师父。
梅家药堂的设计极巧,不太规则,大抵排列是环状的,最里边是炼制草药、熬药的地方,往外一圈是晒草药的屋子,最外边一圈是住人的院子,再往外边就是田地,种着粮食和蔬菜。再往外是黑乎乎的群山绵延。最东边的院子是梅焉的院子,院门虚掩,没点灯却有声响。
商辰蹑手蹑脚进去,听见了一阵喘息声,伏晔的声音微弱:“梅焉,你们梅家……”
梅焉说:“梅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欠我一个?”
“我们这样会断子绝孙的。”
“咱俩都没爹没娘,断就断了能怎么样!”
“你真的不后悔?”
“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才后悔!后悔一辈子!”梅焉抱住了伏晔。
春光旖旎不提也罢。
自上次明殊说过双修,已经三年了!商辰心里一冲动,想找到明殊,谁知压根儿不见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没找到,商辰的心气先没了!商辰晃荡着两条细腿,惆怅地想,公子夏十岁就双修了,梅焉现在也才十八,人生苦短,为什么要蹉跎呢!
不一会儿,梅焉喜滋滋地出来了,眉毛鼻子眼睛全是喜。
商辰趁机向他讨教秘诀。
“我是大夫,什么药不是手到擒来?他软得像水一样,想怎么样还不是随我了?!”
“……万一他生气呢!”
梅焉压低声音:“其实,我也不太敢确定。上次伏晔又气又急跑了,我找了他半个月,没见着人,还以为他都不打算见我呢!今天他忽然来找我,就证明他心里有我!趁热打铁,生米煮成熟饭!”
“……伏晔真好说话。”
“那不一定,如果我不下手,打死他都不会主动说的。”梅焉志得意满,“所以!要主动!主动!万一被别人抢了,就等着哭吧!”
“……”
下药这种损招,借商辰一百个胆也不敢!
退一万步,明殊真的被撂翻了。他不说愿意,商辰敢上?明殊会说愿意吗?就他的脸皮,死也不会说的!算了!欺师灭祖这种事天打雷劈!
果然,还是要挑软柿子!
次日,清晨,伏晔坐在椅子上,半睡不睡,倦容无比。梅焉高挽裤腿,时不时地过来飞速亲伏晔一下,毫无掩饰。想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商辰越发沮丧。
商辰说:“今天干点什么啊?”
梅焉笑了,吊梢眉一挑:“什么也干不了,老太太要大家捞捣药盅呢!”
正说着,好几个人恼火地抄着家伙,噼里啪啦一阵响,愤愤往外走,杂七杂八地说:“老糊涂了,人都忙忙的,没事捞池塘干什么!不过是一个铜捣药盅,就算是金药盅又怎么了!”
“老太婆最近怎么了,几天前就见她坐立不安。”
“人老了,糊涂。”
“都别说了,赶紧把池塘水一放,东西一捞,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吵吵也不是事。”
原来,梅焉有一个曾祖奶奶。今年八十七,耳聪目又明,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她是梅焉曾祖父的小妾,没等诞下一子半女,丈夫不幸仙逝。因她带了丰厚嫁妆过来,这些阔气的宅子都是拜她所赐,所以子孙们对她并无怠慢。慢慢的,老一辈都死了,比她小二三十岁的都死一波了,就剩她一个。
今早一起床,曾祖奶奶想起几十年前,她跟曾祖父吵架,把一个祖传捣药盅扔池塘里了。这不,她就把子孙们折腾起来,捞捣药盅去啊。制药堂里,捣药盅要多少有多少,大家怨声载道。曾祖奶奶遂大骂众人是不肖子孙,要自己下塘捞去。
大家一见不行,只能依了她。
野池塘离宅子不远,在止马山的山脚下。止马山是由绵延群山组成的,中间山谷过道就是惊马陵。
野塘大,地势高,与其下去捞,先放干水,顺便把野鱼都捕了。众人有的张网捕鱼,有的挥锄引渠,忙活一阵子后,池塘水呼呼的往下边流。如此一来,等塘水流完,塘底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手头有事的人先行离开,留下了几个人等着。
曾祖奶奶站在池塘边,一头稀少白发,脸如橘皮,双目阴鸷。因为太老了,整个人都有一种森森鬼气。
梅焉的伯父梅长生,主持大局,指挥着众人走的走留的留。
梅焉堂哥梅藕,年轻持重,用草绳将捞出的鱼栓好。
其他人,来得快,去得快,来不及认识。
梅焉、伏晔、商辰三人在塘边等着。梅藕瞟了伏晔一眼,对梅焉说:“玩一玩还行,别太过分,小心那群老头老太把你打出去。”
梅焉愤慨地说:“哼!从小就没人管我,现在倒想管了?迟了!”
阴阳和谐,本是常理。只是修仙当道,现在这理有点儿弱了,双修的仙侣不限于男人和女人,影响到平常百姓也不那么死理。但寻常百姓,传宗接代,还得男人和女人,所以对断袖之事仍然避讳。奈何梅焉是一根孤苗,伏晔家更干脆,三代以内就剩下他一人,这二人真是谁都管不了。
就在梅藕和梅焉斗嘴之际,商辰无意中,惊见明殊竟然跟曾祖奶奶站一起了,看那模样,似乎在问询。水从商辰脚边溢过,商辰忽觉不对劲,低头,池塘水怎么越来越红?
何止是溢出的水,整个池塘忽然都变红了。
众人哗然,心惊肉跳地盯着池塘,急切地等待着。那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在“拨开最后一层云雾”后,露出了一片暗红色的——铁皮。池塘底就像埋着一个巨大的暗红铁皮箱子,微呈弧形,中间高,四周低,残留的淤泥也好。
不,不像箱子——它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可是一件大事!
梅家的人沸腾了,年轻力壮的抄家伙过来了,顺着露出的地方继续挖凿。两天两夜之后,竟然还没挖到边缘,但出现了大致的模样,像地下的大宫殿,被扣得严严实实,有一个像门一样的机关。
门上有大门钉,朴拙笨重。
梅家的几十号人叽叽喳喳围一起,商量着怎么给弄开。有人主张强行挖开,指不定里边有什么呢;有人则说万一有瘴气或毒气,就把人害了;还有人说,不如先去邻村找个盗墓的,兴许有办法呢。
老太太发话了:“把祠堂供奉的石兽拿来。”
石兽缺耳朵少腿,圆头圆脑,又傻又楞。老太太颤颤巍巍,把石兽斜斜嵌入那铜门上,缺了的耳朵正好被门钉卡住,老太太扣住门把手,一掰,咔擦一声,可不正是少的那条腿。
众人来不及啧啧称奇,就听见轰然一声,门开了。
好一阵乌烟瘴气。
梅家的人商量怎么个进法。商辰则靠近明殊:“师父,你昨晚去哪了?等你等得好辛苦!”
“四处走走。”
“师父,你是不是很熟悉这一带,七卿坊、封魔界、梅药堂,后面是什么?”
“阿含斋,臧尺修行的门派。”
“你带着我们故地重游?”
“嗯。”
“什么目的?”
“……你想多了!”
商辰暗中握住明殊的手,赌气:“师父,你又把我当成傻瓜!”
“我自己没明白。”
“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弄明白啊……我不想像傻瓜一样什么都被你瞒着!”
“……”
“你要是还瞒我,我就把共血意念去掉!”商辰撂下狠话。
“……你想听?”
果然,正如商辰猜测,玄阳教,就在惊马陵的尽头——止马山的北端。曾经浩瀚的宗派,如今已化作尘泥和惊马陵的传说。明殊不想故地重走,奈何祁子尘非要跟林之风习琴,他只能来了。
因为修了百里界的魔极之术,明殊的面容与以前完全不同,行走起来倒还方便。
谁知道,来了之后,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疑惑。
商辰好奇:“为什么?”
明殊说:“我以为还活着的修仙圣者,要么惨死,要么隐世,至今,连一个都没碰上。”
修仙者,活的时间长,总是能剩下些硕果的,不至于这般惨淡。明殊越发好奇,他想知道这两百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所有活得稍长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潜心修行的人,比如太叔九,出世也只最近这些年的事。
论起来,竟还是惊马陵的传说,最接近事实。
红门的乌烟瘴气渐渐少了,商辰凝思:“这条密道以前有吗?”
“没听过,但可能是通往玄阳教的。”
“为什么?”
“红门上的门钉,镌刻着玄阳教的独特标记。”
可惜,世事流转太快,知道的人大概很少很少了。商辰扭头,望着一脸沧桑的老太太:“她真的丢了捣药盅?还是有意引导人们涸泽而渔的?为什么以前会一直没有发现?”
明殊沉吟说:“其实,她是巫医。”
商辰大惊:“什么?”
这个号称曾祖父小妾的老太太,其实是曾祖父的小妹妹。梅家的巫医太烧灵气,要么早夭,要么因洞晓秘密而惨遭毒手,而梅家的人医术高,却不修行,无法保护巫医。祖上几人遂把妹妹送出去,照顾至十五六岁时,让曾祖父“娶”回来,瞒过了众人耳目。
老太太从不显山露水,因此无人知晓。
而就在那天,明殊独立高处,俯视对他来说崭新的梅家群屋,老太太出现了,明殊静默转身,却听老太太说:“我一生已至尽头,本不想插手。但是,既然玄阳教的主人回来了,秘密就不该封存。”
她,一语道破明殊的来历。
明殊追问,老太太却说,她洞穿的只是片鳞碎甲,只算出明殊的来历,以及暗波涌动的池塘。如不继续追寻,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便有了今天早上的这一出。
商辰想知道所有秘密。
但他必须等待,等待着乌烟瘴气慢慢消散,有人掌灯进去了。梅焉跃跃欲试,伏晔小心谨慎不让他去,拉扯之间,梅焉遂跑过来,拽着商辰一同进去了。
这是一条密道。
很长的密道。
可也仅仅只是一条密道而已。
走过长长的直直的密道,是一处荒野。高过人头的茼蒿苍翠,茼蒿之中,偶尔可见断壁残垣。明殊望着夕阳下的断壁,神色哀伤,坚毅的脸庞有着琉璃般的脆弱。
商辰问:“是曾经的玄阳教吗?”
明殊说:“是的。”
“你知道这条密道?”
“不知道,第一次过。”
密道通向的是玄阳教,身为玄阳教弟子的明殊却不知晓。
密道铺设朴实无华,隔不远就有一个灯座,灯座上有残留的蜡炬,约莫三个灯座的距离就会有一个房间,大小不一。人们兴奋地推开,却大失所望,大部分房间空空如也。
整条密道,竟然连一点儿宝贝也没有。
梅家的人难免沮丧。
梅焉在密道中细细搜索,期待能有一些发现。商辰和明殊也回到密道,挨个房间流连,发现一些端倪,比如大部分房门都有被强行推开的痕迹,严重的还留有斧痕;屋内偶有家具的话,一定也是被砍碎或踏翻在地——被封之前,这条密道发生过严重的打斗。
密道很直很均匀,仿佛特意让人一望到底,商辰随手画下:“师父,这密道好长。”
明殊若有所思。
梅焉嘀咕说:“费这么老大劲挖一密道,什么也不藏点儿,是想怎么样!”
伏晔牵着他:“有人进来过吧?”
铛铛——
铛铛铛——
梅焉踹了一个大铁门:“终于有扇没破的门了。”
可屋里,拉拉杂杂堆着几个破椅子外,什么都没有。梅焉等人离开后,商辰掌灯,凝看半晌说:“师父,这个房间,似乎不一样。”
明殊移开了所有东西,在地脚线的地方敲了敲,试探几下,就在墙壁上拍了十几下,灰尘纷纷落下。
兹的一声,仿佛沉重的机关在移动。
墙上,出现了一门洞。
商辰捂着鼻子,望着灯火通明的房间:“师父,这里有,长明灯。”
背后又是兹的一声,门洞悄然合上了。商辰倒没担心,继续往屋里边走去,忽然停下,一个骷髅,斜斜躺在角落,被人拦腰砍断。当时惨状未为可知,如今已触目惊心。
商辰急忙回头,只见明殊竟然露出了惊疑之色,手指压着胸口。
“师父,怎么了?”
“原来,不是做梦。”
商辰惊问,明殊说出了缘由:他对走火入魔一事记不清晰,只记得杀过很多人。以及,他被人联合困在一个地方,那地方又阴又暗,怎么闯都是闯不出来,隔了这么多年,他偶尔仍会梦见。前者是事实,后者,他一直以为是梦魇。
冷峻的明殊靠在墙上,闭目:“不过,梦中那些密室是环状的,怎么闯都闯不出。”
即使隔了两百多年,明殊依然没有脱离梦魇的笼罩吗?
商辰动容:“师父。”
明殊走向那具白骨骷髅,衣服半数已化,旁边也没武器之类,看不出是什么人。明殊端详着骷髅,蹲下,说:“这个人,是被我杀死的,梦中的人,都是被我拦腰斩杀——商辰,如果有一天,我再一次——你害怕吗?”
怎么能不怕,大魔头啊,商辰点了点头。
明殊黯然:“果然如此!”
商辰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我会好好修炼,一定比师父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