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里都快飘出冰渣子了,唐月天十分识趣的滚下床窜了出去。
一觉睡得实在是香,唐月天打着呵欠站在房外的走廊,从客栈楼上的小窗子往外望去,才发现早已日上竿头,这个偏僻的山野小镇生机勃勃,沿街小贩的叫嚷声不绝于耳,卖包子的、卖菜的,生意正是旺的时候。
用过早饭后,唐月天便出去打听能不能雇上一辆马车,毕竟龙音的伤势不宜奔波,清风玉露丸便是难得的奇药,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让龙音痊愈。唐月天为人老实,既然事出因己,便自发爽快的把照顾龙音一事正式的包揽了下来。前两日明明还是一副被贩卖过来的委屈小仆的模样,今天已摇身一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打杂小跟班。
有唐月天去操心前往襄阳的事宜,龙音乐得清闲,在客栈厢房品着山中清茶,茶叶普通,泉水上好,倒也不失为好茶。
约莫过了一炷香,窗子里翻进一抹蓝色。
龙音抬眼看去,来者单膝跪下,银铃般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芷蓝参见宫主。”行了礼,这蓝衣女子便站起身,只见她杏眼桃腮,生得很是明艳,发间斜插着一支白玉花簪,穿着一袭蓝裙,纤纤细腰上缠着墨色皮质腰带,十分别致,她上前两步,给龙音递上一个小木匣,“宫主,这是元青长老嘱咐务必要交给你的东西。”
“是药师给的吧。”龙音看了一眼,便道。
芷蓝吐了吐舌头,笑道:“宫主果然厉害,药师说宫主最不爱惜自己,这一路凶险,肯定是新伤加旧患。要不是元青长老实在走不开,这一趟可就轮不到我啦!”说着神色担忧的看了看龙音,见他气色尚佳,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先前的几位随从都折在了那帮怪人手中,只有殷洪跟季璜留了记号,这两日应该就能赶来了。元青长老派了人去打听消息,目前还没有结果回来。”
龙音颔首,道:“我猜也是唯有他们二人能回来,那些人武功路数奇特,不似中原人,实难对付。如此明着打我若水宫的主意,看来自视颇高,想要查到他们想必绝非易事,急不来。”
芷蓝点头,猫瞳般的大眼睛在唐月天留下的包袱上打转:“宫主什么时候收了个小书童呢?”
元青带出来的人总是格外跳脱,芷蓝生性活泼,便是在龙音面前也不讲究矜持。而龙音对属下并不严苛,加上芷蓝自幼便在宫中长大,关系也的确亲厚一些,所以芷蓝这一发问,龙音便掀起唇角,徐徐说道:“小书童算不上,杂役倒是挺像的。”
芷蓝笑嘻嘻的说道:“那看来宫主暂时用不上我了是吧?”
龙音睨她,道:“你不必跟着我,直接到襄阳,先行跟殷洪他们二人会合。”
芷蓝吃了一惊,脱口道:“真的用不上我呀?”宫主一向挑剔,随侍挑了一批又一批,这小杂役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在短短几日就让宫主留在身边!她实在好奇。
却见龙音喝了口茶,道:“他已经在楼下了。”
“哈?”宫主的言下之意便是让她赶紧走人,芷蓝扁了扁嘴,十分不甘愿的翻窗离开。
这边芷蓝刚走,唐月天便推门进来了,他的额头微微冒着汗,眼睛亮晶晶的,一进门就冲龙音说道:“我找到马车了,前面有个商队正好要去襄阳,答应带我们一程,下午就出发。”
“商队?”龙音放下茶杯,颇感疑惑。
唐月天连忙点头,一边递出个包裹,不太好意思的说:“这镇上没有成衣卖,恰好商队正是做这买卖的,便要了两套布衣回来,我大师父的那套穿在你身上太扎眼,我怕路上让你的仇家给认出……”后面半句愣是不敢说出来,硬吞了回去。
龙音挑了挑眉,这小子倒真敢嫌他惹麻烦来了?思忖片刻,龙大宫主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伸出手接过包裹,说道:“这可真是有劳你费心了。”
唐月天只觉这笑容凉津津的,背后无端一股寒意窜起,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试探的问道:“我到楼下找店家准备些干粮,你觉得如何?下午跟着商队出发虽然赶了些,但这边实在是雇不了马车,多留几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你的仇家寻来……”
“既然要劳烦你一路护送,当然听从你的安排。”龙音看了眼他,说道。
唐月天眨了眨眼,没想到龙音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尔后便笑逐颜开,兴冲冲的下楼去做安排——看在龙音眼里,不免嘘唏,若水宫里这样的好孩子可真不多了!当年勤勤恳恳的元青如今也已经混成个老油条。若非他来历不明,直接收了他,倒也未尝不可。
06、何方妖孽
前往襄阳一路平静无波,龙音扮作秀才模样,平时言语不多,看上去甚为病弱,因为心存愧疚而时常对他嘘寒问暖的唐月天在他人眼里俨然成了忠心耿耿的小书童。加上唐月天从未出过远门,热闹的市集在他眼里很是稀奇,许多事物不甚清楚,免不了要龙音指点几句。以致他们二人在商队里成了“主仆情深”的代言词。传到龙音耳里,真是哭笑不得。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抵达襄阳,进城后便与商队作别。
有道是,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堤。江城回绿水,花月使人迷。
襄阳城的繁华并非沿路城镇可媲美,唐月天被这香粉扑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闹市给吓住了,东家有茶馆、西边有酒楼,南面有赌坊,北上有青楼,大大小小的店铺更是不计其数。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自然是不可能就这样直接到金钱帮,若水宫在此处有分舵,但有唐月天跟在身侧,素来谨慎的龙音决计不会贸然将唐月天带往分舵。于是便先到客栈落脚,恰逢金钱帮喜事近,襄阳城多了不少外来客,一时客栈紧俏,竟连找了几家才终于得了间空房。正值中午,在房里稍作休整后二人就到了前厅。楼下早已满座,二楼尚余几桌,都是角落位置,倒是符合龙音的心意。
点了几道当地名菜,上了一壶清茶。
唐月天开始聚精会神的偷听旁桌的江湖八卦。
龙音则在旁随意的翻阅着一本书册,这书还是唐月天硬塞给他的,说要装秀才就装得像点。也不知是哪来的书册,里面净是风月诗句,哪位秀才若是整天抱着这本书,就别想要衣锦还乡了。
兴许这秀才扮得的确像,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一桌。龙音暗暗打量了身周的客人,当中不乏武林人士,甚至有远在西北的门派。看来金钱帮帮主的面子还真不小。
“金钱帮可真是财大气粗,据说专程从南海运回一颗巨大无比的月明珠,就是为了月初的婚礼,连龙凤蜡烛都是用金箔所缀!”旁桌的一位瘦小老头砸了咂嘴说道。
他对面的长须中年啜了口酒,道:“胡老,你这可就大惊小怪了,知不知道金钱帮的少主娶的是什么人,开封名门霍府的千金,大名鼎鼎的才女霍丹华!单是聘礼便够普通人家吃上几十辈子,听说那新娘子的嫁衣还是价值连城的云天锦所制而成!区区个南海明珠,与其相比,算不了什么。”说着一边挥了挥手,彷佛曾亲眼瞧见过下聘时的奢华场景。
瘦小老头眉头一皱,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的,颇为不满的说道:“那才女霍丹华老朽倒是听过,说是若为男子便该是当世俊杰,竟会下嫁给金钱帮的纨绔少主,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襄阳毕竟是金钱帮的发家之地,如今临近帮主上官荣的儿子大婚,襄阳城内早已暗潮涌动,人人口中都在议论这件事,贺喜有之,嫉恨有之,想必到了大婚那日,便更是精彩。
听来听去都是关于金钱帮的事,唐月天觉得有点无趣,目光开始在武林人士身上打转,试图将他们与自己在画本上所看到的联系起来。
龙音倒是对旁桌的议论起了心思,开封霍府是将门之后,老祖宗曾披上战甲阵前杀敌,威名远播,可惜后继无人,但朝堂体念霍府,格外开恩,如今的霍府之人虽无一官半职,在官场却仍旧颇具影响力。上官荣能攀上霍府这门亲事,日后的发展必定无可限量。如何跟上官荣进一步打好关系,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用过午饭后唐月天迫不及待要到城中一逛,龙音却瞥见芷蓝留下的暗号,他看向唐月天那张明显写着“我初入江湖快来骗我”的脸,本应由他去的,然而心中莫名其妙的纠结了一下下,憋了半天还是冷淡矜持的说道:“你去吧,只要认得路回来就行。”
唐月天有点失望,很快又振作起来,要不是出山时撞见了龙音,他本来就该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的。
待唐月天欢欢喜喜出门后,芷蓝跟一位身着灰白长衫的儒雅青年敲响了房门。
甫一进门芷蓝便被喊住了,她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一身朴素布衣的宫主,问道:“宫主,我做错事啦?”
龙音顿了片刻,说道:“你去给我跟着那小子,他一脸傻样,怕是被人给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芷蓝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青年,见青年还是一贯的笑眯眯的表情,心知此时什么都别说才最聪明,便赶紧应声,转身出去执行命令。
青年施施然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说话。
龙音瞥了他一眼,说道:“行了,有话直说。”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若水宫的药师栖凤,连龙音也要让他三分的人。他比龙音虚长三岁,是老药师一手带出的人才,平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着实深藏不露。
栖凤慢悠悠喝了杯茶后,抬眼端详他,而后说道:“气色倒是没有芷蓝说得那么差,手。”
龙音挑了挑眉,伸出手腕。
一盏茶后,栖凤收回把脉的手,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说道:“没想到你口中的那傻小子倒是把你照顾得不错,你脉象平稳,之前的真气阻滞如今也大有好转,短短十数日间能有这种效果,怕是有奇药相助吧?”
龙音颔首道:“他曾给我一颗清风玉露丸,闻所未闻,没想真有奇效。”
“清风玉露丸?”栖凤思忖了片刻,“他只给了你一颗?”
“对,听他的语气,怕也是难得之物。”龙音回想当时情景,唐月天那小子一脸肉痛的表情。
栖凤说道:“若是能给我看上一眼,倒是能试着调配出来。对你日后也是大有裨益。”
“……”这句话一语双关,摆明在质问龙音竟敢贸然吃下不经他检查的药物。龙音自知理亏,换了话题,“殷洪跟季璜现在在哪里?”
“已在分舵候命。后日便是金钱帮少主的大婚之日,不知你有何安排。”栖凤道。
龙音说道:“后日直接从客栈过去金钱帮。”
“你想带上那小子?”栖凤微微一诧。
龙音勾起唇角:“有何不可,他有所需,我有所求。届时金钱帮必定云集各门派人士,正合他心意。”
栖凤似笑非笑的说道:“调查他,未必要放他在身边。”
龙音徐徐说道:“未知的危险总要放在眼前才安全。”
07、何方妖孽
话说唐月天出了客栈,便东走西逛,不知不觉竟走到城南的赌坊。赌坊外头的帘子上画着大大的四方骰子,上面写着个“庄”字,从里面传出的吆喝声响彻一条街。光听这声音便知晓赌坊里是何等的热闹。
“赌”对唐月天来说并不算陌生,赌大小是他的小师父最常找他玩的,输了的人要么是在三九隆冬的大雪天出去扎一个时辰的马步,要么是在三伏天里顶着烈日将剑法练上几遍。当然,输的那个永远是唐月天。
能让唐月天连输十几年,小师父的赌术好不好不知道,但唐月天的赌术绝对是一塌糊涂的。不过,唐月天有个优点,那便是勤学好问。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写得还算不错的“庄”字,以及耳旁隐隐听到骰子的声响时,眼睛便闪闪发亮起来,决定进去一探究竟,顺手偷师。
守在门口的看家打手瞧见来了个懵懂青涩的少年人,自然是堆起满面笑容将他迎进屋内,差点就没在脸皮写上“看!肥羊来了!”几个大字。
赌坊里果真是什么人都有,有衣着褴褛的,也有一身富贵的,有的看起来凶神恶煞,也有的小心翼翼躲在角落,他们的目光都专注的望着赌桌上,并不曾留意身周的人来人往。
唐月天挤在人群里左右瞅了瞅,好奇的打量着每一位赌徒,试图用自己的眼睛找出个高手来偷师一番。可惜这一桌连续几把都是庄赢,抱怨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干脆大声咒骂。赌桌旁气定神闲者毕竟少数,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道理谁都懂,却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没有高手在场,唐月天难免失望的转向另一桌。
视线转移中忽然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蓝衫年轻人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对方的发色偏黄,束起的长发微微蜷起很是显眼,其五官十分端正,眼睛亮如星辰,乍眼一看颇有富家公子的气质。许是留意到唐月天的视线,对方瞟了他一眼,嘴角微翘,看上去莫名有点狡诈的感觉。
见对方微笑,唐月天也回了个笑容,以示友好。二人便如此擦肩而过。此处人多,难免拥挤,彼此碰撞再正常不过,唐月天却本能的觉得方才的一阵轻擦不同寻常,就像野兽碰到藏匿的猎物时的那种天生的直觉——几乎是在蓝衫年轻人收手的同时,他猛地回头看向对方,对方往自己怀中塞的赫然是他的钱袋!
蓝衫年轻人见他察觉,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继而迅速如泥鳅般钻入人群。
“……!”唐月天愣了片刻连忙追上去。
他曾在山林中与豹子互相追逐玩耍,练就了绝佳的反应能力,飞檐走壁、登萍渡水自不在话下,连一向吝于称赞的大师父也对他的轻功表示过“不错”二字。要知道,大师父说的最多是“过得去”……
然而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蓝衫人出了赌坊,便跃上屋顶,唐月天紧追其后,只闻耳旁风声呼呼,蓝衫人时远时近,几次要抓住那抹蓝衣,却都犹如幻觉一般,须臾之间蓝衫人又已躲远,伸手只捞了一场空!这襄阳城汇通天下,不光来往人士众多,屋宇还格外密集,更有诸多无名深巷。蓝衫人显然对襄阳城的地形烂熟于心,他立在屋顶回头朝唐月天挑了挑眉,狡黠一笑,而后蓝色身影就如坠鸟般匿入繁华闹市中,唐月天凭着直觉追了两条街后,便彻底找不到对方踪影。
这一场追逐战虽然畅快淋漓,却也让唐月天不免沮丧——钱袋里可是他所有的盘缠!此时夕阳渐渐西斜,流转的霞光披覆整座襄阳城,人的影子开始被拉得老长,耳边的吆喝声已然带上归家心切的味道,唐月天四下看了看,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的往客栈走去。
另一边厢,芷蓝已回到客栈禀告龙音。
龙音正与栖凤下棋,听到芷蓝的汇报,停住了动作,拿着黑子的手指轻轻摩挲光滑圆润的棋面,问道:“你说他遇到了谁?”
芷蓝报了个名字。
这下连栖凤也从棋局中出来,笑道:“这运气可真是好。”
芷蓝扁了扁嘴,道:“可不是,我本想追上去,但那速度岂是我能赶上的,我真是好奇,究竟是怎么练成这等神奇的轻功,傻小子倒是不赖,一脚就追过去了,还一路紧贴。”
栖凤奇了:“哦,他竟能紧追跟上?”转而看向龙音,“看来你倒真找了个人才。”
龙音瞥他一眼,说:“他能跟上,未必能追到。”言罢顿了片刻,又道,“人才是人才,就不知究竟是何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