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瞄了他一眼,开口道:“流火,发什么呆,好好吃饭。”
元流火跟林惠然是同一款型的机器人,根本对外面世界没有任何反应。子离觉得这个气氛冷得可怕,匆匆放下碗筷,他借故跑出去玩了。
林惠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用汤勺舀了肉汁,浇在碗中的米饭上,然后端着饭碗坐在元流火身边,拿起勺子喂到他嘴边,声音低沉:“张嘴。”
元流火扁着嘴扫了他一眼,张开嘴沙哑道:“你干嘛不理我。唔……”
林惠然温柔地把一大勺米饭送到他嘴里,轻声说:“没有不理你。”
元流火抽泣了一声,一边吃饭一边哭,声音又轻又软地说:“你可不要不理我啊,你对我略微冷淡一丁点,我怕死了,心都要碎了。”
林惠然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在英俊的脸上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他只是说:“来,好好吃饭。”
元流火本来吓得要死,如今见林惠然恢复了往日的温情,不禁又哭又笑,握着他的手撒娇。两人吃过了饭,去外面散步,见天色晚了,才一起回到房间。
林惠然坐在书桌旁写信,元流火轻快地铺床,又把汤婆子放在了一边,他温柔和气地说:“林公子,以后我给你暖被窝吧,汤婆子用多了会上火的。”
林惠然只是低头写信,并没有回答。元流火有些不乐意了,蹦蹦跳跳地跑到书桌旁,弯下腰好奇地说:“你在写什么呀?”
“我在和南方的朋友写信。”林惠然抬起头,眉宇不露悲喜:“我过几日去南方,四处看看。”
元流火愣了一下:“好突然啊,那我要收拾东西呢。”
林惠然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元流火,淡淡地开口:“上个月,咱们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我说把所有的家产送给你。有一日,咱们两个分开了,至少你还有钱财傍身,不至于漂泊流离”
“我记得……”元流火愣愣地说:“为什么说这个?”
“你和子离的事情。”林惠然一字一顿地说:“我全部都知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微微升起了一层雾气,他说:“咱们两个,完了。“
49、不自弃
元流火整个人都懵了,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他张了张嘴,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他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哀哀地看着林惠然。
林惠然的心都死了,他不悲不喜不急不怒地,将写好的信纸折叠起来,装进信封,找来火漆密封住,从外面叫过来一名伶俐的小厮,道:“把这封信交给驿馆,明早准备马车,我去看老夫人。”
小厮哎了一声,又探头问道:“两位少爷现在就睡吗?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林惠然点头,从衣柜的底层取了衣服,然后去隔壁房间洗澡。他回来的时候,元流火依旧呆呆地站着,林惠然不看他,依次吹灭了房间里的蜡烛,只留窗台上的一盏。他解开床帐,掀开棉被平平静静地躺下。
他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喜欢元流火的。似乎是很多细节和碎片累加起来的,他渐渐地对这个天真的少年有了念想,有了好感,有了情爱。林惠然决定认认真真去爱这个人的时候,是真的把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
但是以后,林惠然大概不再爱他了。不是因为背叛,而是因为欺骗。想到这个纯洁天真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欺骗自己,在耳边呢喃着说喜欢说爱,背地里却和自己的朋友苟合。林惠然只觉得恶心。
窗台上的灯光越来越暗,烛台上积存了一小滩红色的烛泪,单薄的灯芯晃动了几下,终于淹没在了泪水之中。房间整个儿昏暗下来。唯有冰冷的月光从窗纸透过来。
元流火挪动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一阵窸窸窣窣的衣响,他跪在了林惠然的面前。
“我求求你。”元流火的声音很低,不是在求情,是在乞命:“林公子,不要这样。”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床纱,林惠然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但是不带一丝感情:“睡觉吧,我们好聚好散。”
地板上传来一阵古怪的呜咽,像是小猫梦靥似的,那不是正常人的哭法,更像是从胸腔里,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悲伤。
元流火只哽咽了这一声,就再也没有开口。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他挚爱着的,同时也挚爱着他的人,要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从墙角里草虫的鸣叫,到深巷的打更声,从夜空里的乌夜啼,到朦胧晨曦里的鸡鸣狗叫。
林惠然熬过了这一夜,睁开眼睛后,看到窗纸外面的天空有些发蓝,是黑夜已将结束的颜色。他抬手擦拭了一下略湿润的睫毛,掀开床帐坐起来。
屋子里光线黯淡,然而还看得清。元流火矮矮小小地跪在床边地板上,大概是累的很了,他用衣袖垫着地板,脑袋别别扭扭地枕在上面,双腿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像街边一头栽进垃圾堆里吃东西的狗。
听见轻微的声响,元流火马上就惊醒了,他抬起头,一张脸冻得青紫,眼睛红肿,他膝行到林惠然脚边,张了张嘴,声音颤巍巍的:“你打我一顿行不行?林公子,我再也不敢了,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仰起脸看着林惠然,泪水顺着脸颊哗哗地落在地板上。他双手轻轻扯着林惠然的裤角,完全没有尊严的哀求着。
林惠然心里疼得厉害,他闭上眼睛,气息凌乱,被元流火的哀求切得七零八落。其实早就心软了,他的小宝贝,他捧在手心里的男孩,如今跪在尘埃里求他,膝盖上满是伤痕,眼睛哭得红肿,浑身冷得发抖。
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林惠然无限悲凉地想。
林惠然避开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扶他一把。自顾自地穿衣洗脸,他问外面的小厮:“马车备好了吗?”
小厮点点头:“要吃早饭吗?”
“不必,去书房里,把抽屉里的几本书稿装上马车。”林惠然说着,又从书桌上拣了几支素日爱用的毛笔,以及一沓信纸,几本书,全递给了小厮,叫他放进马车里。
小厮答应了一声,又说:“马车在大门口候着,少爷快出来吧。”
林公子转身环顾房间,挺大挺漂亮的房间,一桌一椅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终于走到了元流火身边,弯腰托住元流火的胳膊,将他扶到床上,随即松手。
“你以后,要好好的。”林惠然凝视着他,深邃的目光里,活跃着最后一点温情怜爱,眼睛眨巴了一下,忽然轻快地划过一行泪。
元流火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反而平静了许多。他看见林惠然流泪,一时间心如刀割,轻声说:“对不起,你以后也要好好的。”
林惠然勉强笑了笑,随手擦拭掉眼睛上残余的水渍,他很果断地转身,翩然离去。
元流火呆呆地坐在床上,不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和车辙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好像整个生命也随之抽走了似的,元流火留在原地,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林府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闹了这么一场,只知道林少爷一大早去看老夫人了。佣人们照旧起床提水做饭,准备了精致的小菜和米粥,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元流火和子离分别坐在桌子两端,粥是细细的小米南瓜粥,饼是软软的鸡蛋饼,菜是酥脆的春笋和海带。
元流火专心吃饭,一勺汤,一口饼,一筷子咸菜,吃得有条不紊。
子离捧着细瓷碗,嘟着嘴巴吹热气,滋溜滋溜地喝粥,吃相非常糟糕。他说:“咱们一会儿去后院看看昌仆怎么样了,再捉弄他一场如何?”
元流火充耳不闻。
子离偏着脑袋看他,半晌好奇地说:“你怎么了?”
粥喝了半碗,饼吃了一半,菜剩余半碟。元流火擦拭嘴巴,茫茫然地起身离开。子离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迟疑地说:“怎么回事?是不是……林惠然察觉到什么了?”
元流火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心里空荡荡的,他点点头:“他知道了。”
子离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说:“怎么会?我昨天跟他说,咱们是故意做戏,引昌仆出来的。再说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元流火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说:“他那么聪明的人,什么猜不到?只是一直给我留脸面罢了。”说到这里,他错开了子离的身体,晃晃悠悠地往卧室里走。
他如此镇定的样子,反倒惹得子离十分慌张。子离心如明镜似的,他虽然跟元流火玩的很热闹,但元流火心里爱谁,子离是很清楚的。
子离拦住他,轻声说:“你想开点,他正在气头上,兴许过段时间气消了,就又回来了。”
元流火微微抬起眼帘,望着院子里干枯凋零的梧桐树,光秃秃的院墙,以及更远的天空和朝霞。自己在他的床前跪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什么样的情分,大概都要散了。
元流火轻轻转过身,对着子离,莞儿一笑:“子离,我很对不起你。”
子离被他笑得心都乱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这么说。”
“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我本应该感激你的。”元流火说话温声细语的:“但是我却玩弄你的感情,明明不爱你,还要一次次地勾引你。”
子离心中一酸,几乎落泪,他后退了几步,颤抖着吼道:“什么玩弄!我喜欢你啊笨蛋。”
元流火低下头:“哦。”
子离狠狠地推了他一巴掌,转身气呼呼地跑了。
他一口气跑回了屋子里,渐渐冷静下来,忽然生出了柳暗花明之感。元流火和林惠然相爱,关系本来亲密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子离不能拆散他们,只能见好就收地与元流火享受片刻的皮肉欢愉。
但即使是子离这样活了几千年的妖精,在感情上亦是非常的固执和小心眼,他也不肯和别的男人分享爱人的身体。
以前是没办法只能委曲求全,现在情敌忽然不战而降,子离顿觉喜从天降,似乎很快就可以打扫战场收复失地了。他其实比林惠然更加了解元流火。元流火就是个贪嘴的小孩子,没什么骨气,也没有什么恒心。虽然要努力做一个高洁的人,但很容易就对外界诱惑妥协了,一面堕落,一面自责,一面又不知悔改。
子离独坐在窗台前,沐浴着上午温暖而清凉的光线,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最后心旌荡漾,几乎有些意乱神迷了。
他起身打开衣柜,换了一套藕荷色的簇新长衫,发带换成金色,蹬上厚底的长靴,他轻轻松松地出去,骑着快马到城中最好的糕点铺子里,买了一盒绿豆糕,一盒枣泥糕,还有一包蜜饯,用牛皮纸包起来,细细地捆成一扎,外面还裹了一层很漂亮的花纸。
子离骑着快马,拎着点心,轻轻松松地回来。正午的太阳升的已经很高了,他身上起了一层细汗,然而心情很好。他知道元流火没有心情吃东西,但他还是要买。他比林惠然更加耐心,更加细致,更加温柔,只是之前从没有表现的机会罢了。
他刚踏进院子里,一个小厮疯疯癫癫地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子离,大声喊:“不好了!元少爷自缢了!”
子离心中一沉,几乎是滚着下了马,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子里,见元流火躺在地上,旁边围拢了一群小厮,忙乱地掐人中,喊名字。
子离推开众人,元流火面容青紫,肌肤冰凉,脖子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子离呆呆地看着他,末了长叹了一声。朝元流火脸上吹了一口凉气,在他即将醒来的时候,子离又伸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元流火醒来后即翻身剧烈地咳嗽。
窒息的感觉太可怕了,元流火死了这一次,再也不想自杀了。
50、死生挈阔
子离以为,元流火此刻成了无主之城,自己只要耐心温柔,迟早可以成为这座城的主人。
元流火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不哭不闹,像平常那样吃饭玩耍、去账房看账本、到各个店铺查账,有时候还要和一些生意伙伴聊天吃饭,每日过得不喜不怒,无风无浪。
子离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他了。
冬日的黄昏,两人坐在暖烘烘的熏笼旁边,元流火穿着素净的夹袄,低头看一本诗集,子离趴在案桌上,一手支着下巴,笑模笑样地说:“我前几天去山里抓妖精吃,看见雪地里躺着这么粗的一条大蟒蛇。”
他举起手,比划了一个相当大的圆圈,元流火略略扫了一眼,子离才继续说:“尤其是他的肚子,鼓起来跟个小山丘似的。我本来想吃他,见他这样,以为他怀孕了,就有心放他一马,还把他拖到了附近的山洞里,免得他冻死。谁知我放了他,他反而要吃我。把我气得就拿刀破开了他的肚子。然后在他的胃里,扒出来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象,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元流火抬起头,微微一笑:“有趣。”
子离凝视着他白净的脸,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元流火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继续低头看书,其实那本诗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不过是藉此消磨时光而已。
子离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的元流火。他的人还在这里,他的心却已经死了。
子离忽然觉得伤心和暴怒,他哗啦一下掀开案桌,扯过元流火的袖子,将他按在自己身下,气喘吁吁地撕扯他的衣襟,雪白色带有绒毛的夹袄被撕碎。元流火怔了一下,红着脸踢打他。
两人在床上撕打着,又滚落到了地上,元流火的脑袋先挨着地,咕咚一声,元流火没有喊疼,倒是把子离吓了一跳。他忙松开元流火,扶着他坐起来,揉着他的脑袋,问道:“疼不疼?”
元流火从他怀里挣出来,拢了拢衣服跑到门口,神情冷淡而凛然:“以后别做这样的事情了。”说罢转身跑到别处了。
子离一个人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其实他还没有到色欲熏心的地步,也并不想强暴元流火,只是不愿意看见元流火总是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子离的爱是宽厚而温情的,当初他虽然挚爱着南树,但是也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结婚,一点都不阻拦,后来还冒险给人家抓妖,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现在,子离认认真真地想;要是能为元流火做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就好了。
能让元流火高兴的,就只有林惠然了,可是林惠然那个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回头,连子离也无可奈何。
子离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外面寒风呼啸。小厮们都躲在厢房里烤火了,元流火发了脾气,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散心了。子离迎着寒风想了想,决定去会一会昌仆。
昌仆依旧被锁在后花园的桥墩子底下,他肚子上被划开的那一道刀伤已经愈合,肩膀上横插着的长剑上,落了一层薄雪。他整个人精神很萎靡,身上还穿着来时的那一件粗布蓝衣,衣服灰扑扑的,沾满了污泥。
子离是拎着一张红丝绒小凳过来的,他坐在昌仆对面,以一种审慎严苛的眼光打量对方。昌仆也别转过脸,漆黑阴鹜的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头发,冷淡地瞧着子离。
“哎,你是哪一族的?”子离问。
昌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嫘祖氏一脉。”
子离哦了一声,然后说:“你的年纪远在我之上呢,我是唐尧一族。”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子离说:“大家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什么贪痴嗔恨爱恶欲,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