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香帅和张三丰的结合体?
不止陆筝饱受其扰,连老师也被班里的孩子们闹得头疼,于是班主任直接找到年级主任,大手一挥就把陆筝划到了三年级,可是没过多久,三年级也容不下这尊大佛,几位老师痛心疾首地围在一起开了个既甜蜜又忧伤的茶话会,从在课堂上被鄙视一直说到黑板上写错了个字都会被指出,最后就在口诛笔伐和唇枪舌剑之中把火眼金睛的小陆佛爷送去了五年级。好在托他那不着调的爹妈的福,他上学的时候早就过了法律规定的年龄,所以这么连跳几级,从年龄上来讲,倒也不算太过突兀。
但世上人无完人,任何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任何人也同样都有弱点。
陆筝的弱点就是他的与人交际能力——他好像学不会拒绝别人。不论是别人借他的作业去抄,还是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他都能一笑置之,似乎全然不记在心里。
小学的几年正是大家争先恐后着回答问题的黄金时期,而陆筝倒真像一尊佛爷,塑了金身之后就不言不动,天塌下来他都能淡定地坐在原地,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别想了,他能在站起来之后,屈尊降贵地说个一二三四就已经是感天动地了。
老师们为了锻炼他,给他安排过各种各样的“职位”,都是那种需要大胆和别人讲话的“职位”,宣传委员的称号一直挂在他的头上,国旗下讲话却是只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他愣是在国旗底下顶着太阳站了半个小时,期间一个字都没能从口中吐出,害得底下的孩子们都以为那天是在罚站,升旗仪式结束的时候还吓晕了几个,把这些老师也弄的焦头烂额,从此再不敢给陆筝上纲上线,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舒心日子。
秀芬和陆琪雨一直不让他回家,她们的意思是怕他影响学习,而且村里和他的学校相距太远,即使坐上了车也要好几天才能回去,中途转车和步行的麻烦更是无需多言。陆筝只能从小开始住校,间或在孙奶奶家蹭几顿饭——孙奶奶定居在了这里,再不回那个小乡村了。
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发展加快,下海的人越来越多,政策之风吹遍中华,连那闭塞的小乡村也有许多人按捺不住开始做起生意,做生意的人都一家家搬出了村子,只剩那些没事儿磕牙吃瓜子家长里短搓麻将赌博的人还安稳地呆在那里,据说他们的邻居也换了好几拨——也不知现在的邻居是怎样的人,可还像几年前的人那样正直、贫困但却勤劳热情吗?
在陆筝上了初中第三年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女人终于大赦天下地让他回了家,家书上歪歪扭扭的字着实让他辨认了好久——家书是陆琪雨的主意,她似乎是为了弥补无法上学的遗憾,每次都会用去陈自修那儿求来的几个字来给他写信,而陆筝不论课业多忙,都会坐在桌前点着灯一点点看过去,把每一个微小的错误都给她改出来,再在旁边写上他的修正意见。
他当年在考初中的时候,对愿意接收他的学校只有一个要求——学校要设有奖学金。即使是分学区入学,学校也还是喜欢有潜力成绩好的孩子的,也一样会有其他学区的招生办老师专门来和他的监护人谈,这点不管在哪里有毋庸置疑。
他和来找他谈话的老师也同样讲过,学科优势师资力量建校时长之类的东西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所求的只有一个——奖学金。
他心里总有一种隐秘的冲动,这种冲动于他而言就像头悬梁的那根绳子,锥刺股的那根锥子,他想尽自己所能地用更少的钱,把更多的知识塞进脑袋里,他想让姐姐和母亲也一样有上学的机会,他想像个老师一样“传道、授业、解惑”,把那些她们让给他的东西都加倍地补偿给她们——这是他心中的一个隐秘的、如同火种一样的理想,就像永不停止的马达那样在他背后甩着鞭子鞭策着他,时时将他向前赶去,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梦想却并非总随人愿。
当他千辛万苦地回到村子的时候,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改变了——这男权社会即使如何倡导男女平等,对女人也是不公平的。诱惑太多,而得到的包容却又太少。世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女人,却又把那些肥美而不需付出努力的蛋糕摆在她们面前,转而却又会怪她们心智不坚偷食禁果,活该遭世人唾弃。
陆筝转乘了不知多少辆车,问了不知多久的路,最后灰头土脸地回到村口的时候,就见陆琪雨已经左手提着活鸡,右手抓着活鱼地等了不知多久,她似乎觉得抓着这两个活物很不好意思,于是就拎着它们原地转圈,间或抬眼向远处望去,终于在“生怕被嘲笑”的水深火热之中,成功盼得了陆筝的身影。
陆筝从山下跑上来,喘着粗气停在她面前,两人站在原处相视一笑,却是不知为何,都没法伸手拥抱对方——
——陆琪雨已经完全长成了窈窕而美丽的姑娘,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耽误对自己的保养,而且潜移默化自力更生地习得了爱美的技能,离的很远的时候陆筝就看到了她耳垂上的一个闪闪发亮的耳环,随着她的走动而划出优美的弧线,她的眉眼已经完全长开了,和陆成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貌似乎天生就带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而陆筝则是穿着那身还没换下来的普普通通的校服,少年的体型仍然瘦弱,但已经隐约有了男人的味道,那副面相却着实离阳刚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长开了的眉毛依旧色泽浅淡,肤色非但没有因为年龄的成长而变黑,反而更加向着白色风驰电掣地行去了。由此可见,他的生身父母一定也是容貌一流的人物,只是大家都刻意回避着提到这些罢了。
“姐,我来提着东西。”
陆筝忙不迭伸手去拿鱼和鸡,却被陆琪雨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陆筝下意识地一顿,感到脸上好像被扇了无形的一巴掌,既羞且愧,陆琪雨赶紧下意识地安抚他:“陆筝你别多想,我平时干这些活儿也干习惯了,你那手拿惯了纸笔,可千万别弄脏了。”
陆筝没有说话,只强笑着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被这个“陆筝”和“弄脏”给刺了一下,大约是在一年之前,陆琪雨再不给他写信,但即使是在那之前的信件里,“弟弟”这样的词语出现的也越来越少,更多的则是“陆筝”冷冰冰地刻划在纸上,他知道这其实是自己多想,但他从小到大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有时候甚至比女孩子的心思还要缜密,他简直恨透了自己这样的性格,但又无能为力。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彼此却发现没什么话讲——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很久之前在信件里也已经提过了无数次,孙奶奶有时候回去探亲,也会把家里的情况转告给他。
——你的成绩怎么样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陆筝的成绩如何。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想做一名教师,他想把自己习得的这些东西全部教给陆琪雨,也想教给她的孩子,想教给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想通过她的孩子去弥补一点负罪感,想通过和她亲近的人来弥补哪怕一点点……陆筝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有多么自欺欺人,但他迫切地希望陆琪雨会这么问他,好像问出这样的话,他就能得到了一点安慰,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那种名为悔恨的痛苦的深渊中拉起来一点点。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陆琪雨沉默了一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顿住了,她似乎仍然为最开始的生疏感到抱歉,于是转而望着陆筝笑了一笑,酷似陆成荣的眉眼一弯,那笑容里就带着点沉默的疏离,不过又夹杂着些跃跃欲试的促狭:“弟弟,你敢不敢杀鸡?”
陆筝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她手里的那只鸡扑棱着翅膀反抗了一路,一副国军战士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奋勇反抗的模样,斗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直着脖子对他咯咯了两声,似乎犹在两爪乱挠地高呼:“谁敢杀我!”
43、花火(2)
陆琪雨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忍不住就“噗嗤”笑了一声:“看你吓的那副样子,读书读多了,连心都变软了吧?一会儿你来帮我按着它,我杀给你看。”
陆筝踌躇在原地站了片刻,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原本的院子里其实是住了四家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三家,但现在可能通通搬走了,因为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那棵杏树是东边郑老太太家的干儿子,她当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许别人将这课树砍掉,说这棵树是她的命是她的根是她的心肝大宝贝,但眼下她一搬走,这心肝宝贝也很快紧跟着晚节不保了,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郑老太太知道了,是不是也会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
在他们踏进院子的时候,一位浓妆艳抹的美女就迈着窈窕的步子走了出来,她长发披肩,一身浓郁的香气,蛇皮小包随着手臂的摆动一下下撞在臂膀上,在路过身边陆琪雨的时候,她从鼻子里恨恨哼出一声,故意撞了她一下才扭着屁股走了。
陆琪雨冷嗤一声没有回头,连个眼神都没冲她飘过去,转而示意陆筝帮她按着这拼死挣扎的鸡中豪杰,然后就是手起刀落,寒光一闪之间就见那血直喷出了出去,鸡头咕噜噜滚到一边,含在里面的细舌还犹不死心地挣动了几下。
那咕咚咚冒血的没头豪杰还有几口浊气在肥壮的身躯里上下翻动,连带着那两只爪子也跟着蹬来蹬去,陆筝还没反应过来就亲手促成了一次杀戮,虽然身上只溅上了几滴血,他还是条件反射地将那只鸡整个扔了出去,从他脚边直接撒开一道血路,迅疾着就涂去了远方。
遍地鸡毛,满地都是四溅的鲜血,活像一个刚刚促成的杀人现场。
东边那家不知何时探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脑袋,虽然一直是兴致勃勃地望向这边,但一见到了血,那女人就一声尖叫,身体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没那金刚钻还揽什么瓷器活,娇生惯养的,见个血都能被吓晕。”
陆琪雨吐出这么一个不甚客观恰当的评价,然后没有再理呆立在原地的陆筝,而是向他们西边的那个屋子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王秀芬!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她这话音刚落,门口的帘子就哗啦一阵重响,浅薄的白烟从那屋子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来,秀芬迈着小碎步跑了出来,她倒也不客气,只一把将陆筝抱了个满怀:“我这大儿子总算回来了!还是我大儿子有出息!快告诉妈,你上到几年级了?”
陆筝一怔,然后慢慢试探着回抱了她,却只摸到一手瘦骨,他迟疑着吐出几个字来:“妈,您瘦了。”
秀芬像被烫到了似的从他身上弹开,只是这一瞬之间,他已经闻到秀芬身上的一股烟气,那是劣质香烟的味道,带着点落叶的枯黄感,像一张被撕开来的老旧的书。秀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眼角的皱纹叠成深深的长横。
她好像在那转脸之间又不认识陆筝了,于是怔忪着歪头看了一会儿,日影在两人之间飘移而过,时间仿佛静止了般不会转动,直到西边屋子里又冒出个人来,才将这结了冰的画面打破:“王秀芬!你还玩不玩儿了?输了这么多局,看来今天是不想回本了?”
秀芬好像被点醒了,于是粗着嗓子吼回去:“给我留着位子!老娘今天一定连本带利都讨回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跑!”
她在回去扳局之前还是不忘数落陆琪雨:“杀鸡是像你这么杀的吗?我是怎么教你的?小心吓坏了你弟弟!还有,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哪儿还像个正经丫头的模样?!”
“那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啊?”陆琪雨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你都多久没正儿八经地做过一顿饭了?家里的钱挣来是往正经地方用的!不是用来和那帮闲着磕牙的老太婆打麻将用的!”
还没等秀芬反应过来,陆琪雨就扯着陆筝的袖子把他拉去了厨房:“别理她!过来和我做饭!”
陆筝几乎是被她倒提着拖进了厨房,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手里就被塞了一把菜刀,陆琪雨将那活蹦乱跳的鱼往他面前一甩:“会杀鱼吗?嫌麻烦的话就一刀把鱼拍晕,或者用个塑料袋先把它闷晕,这样总该不怕了吧?”
陆筝怔忪着点点头,和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似的举着刀,来回模拟了几次都没下狠手往鱼头那儿拍过去,他甚至利用这点时间还回忆了一下自学过的力学知识,想象着要怎么样才能用最少的力气完成他的目的,这么来回犹豫了一会儿,陆琪雨就看不下去了,她从陆筝手里抢过刀,当机立断地就将那鱼拍了个半死,鱼鳞在她手下如同下雨般散落下来,那鱼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都被彻底地开膛破肚了。
陆筝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知如何是好,他这才发现,他所熟悉的东西已经和这里脱节了,别提杀鸡劈柴,他甚至连个重一些的麻袋都可能搬不起来,他长时间所做的事都是对着书本写写画画,拿起来的最重的东西就是纸和笔,每天学到的都是爱护动物保护环境,以及如何用冠冕堂皇的话来粉饰自己的行为——他已经学不会这些了。
陆琪雨一边利落地收拾着鱼鳞,一边没话找话地连珠炮似地对他说倒苦水:“王秀芬就是个死脑筋死心眼的,活该被陆成荣耍的团团转!陆成荣也给她写过几次信,连发信地址都没有,里面都是长篇大论地说着他会回来,我呸!最后总会拐到要钱的地方上去,说是要点路费,邮过去了他就能回来了,这话说出来鬼才会信,你妈表面上恨他恨的牙痒痒,转脸就背着我把钱给他邮了过去,当我是死的吗?”
她开始给鱼开膛破肚,把黄澄澄的和血的鱼籽挖出来:“还有新搬来的几家人,一个个都是那个官太太的做派,没事儿就闲磕牙地找你妈聊天打牌,我早就看出不对了,她们先设个套让你妈赢上几局大的,你妈乐得要命,心想这么来钱多快,省得在外面拼死拼活的……真是的,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陆琪雨掩饰似地转身,接着就去看米饭蒸的如何,陆筝却敏锐地接上了她的话头:“赢了几次之后,这些人再设个局让咱妈输个彻底,咱妈心有不甘,于是只能继续和他们玩下去,最后输多赢少,却已经上了赌瘾,怎么也戒除不了了,是这样吗?”
他已经隐隐感到心凉了半截,冻的连手脚都不会转动了,这小小一个厨房如同冰窖似的将他禁锢在了其中,他哆嗦着嘴唇,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姐……你实话告诉我,你们不让我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吗?咱们家的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陆琪雨连忙打着哈哈将他向外推:“你可千万别多想,你上学和吃住的用到的那点钱,隔条路的清高的陈老爷子几乎替你出了全部,我和你妈怎么说也能养得起羊养得起猪,这点钱可是不用你跟着操心的,你快出去玩儿吧!”
他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门在他眼前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陆琪雨在厨房里没了声音,而陆筝也定定站在门外,丝毫也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
阳光斑驳着直射进来,跳跃着打在他的发顶,调皮地沿着脖颈和衣领钻进去,却没有将他从冰冷的深渊中,拉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距离。
他直直愣在原地,感到那种由内心而生出的悔恨奔腾着越过他的眼前,如同洪水般将他整个淹没——
——他听到自己声音从胸腔里飘起来,冷淡的,沉稳的,却是不容反驳的:“我不会再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