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后……还会不时来打扫阮长青之墓的人,只可能是……楚云霄……
陈瑜一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怔怔地盯着前方空气片刻,这才勉强移开目光。忽然却又发现,阮长青的坟墓旁边,还有一座比较小巧的墓,墓前立着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楚云霄衣冠冢”一行字,左下又有一行小字“阮鸿为七师弟立。恨余昔日轻狂自负,误会师弟为人,终不知师弟去向,愧对师父教诲,故以此为鉴,余日后若再行不义之举,必自废武功,终身不得再归师门”。
陈瑜看得不觉一怔,回过神来方才心道:原来阮鸿当年已经消除了对楚云霄的误会,也知道错了,这样,楚云霄看到了,应该也会感到一点欣慰吧。
而这座衣冠冢的右侧,才是“第九代掌门阮鸿”本人的坟墓。
陈瑜心下倒是有些明白了,这一排的坟墓均是历代丹霞派掌门,依次而葬,但阮鸿却在自己之前为楚云霄立了衣冠冢,算是承认了阮长青生前要让楚云霄做掌门人的愿望,也算是以最高礼仪来纪念楚云霄的行止。
陈瑜默默站立了片刻,随即又转身继续往前行走。
就算留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到下一次楚云霄前来为阮长青扫墓,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最多等个一年半载的也应该能够撞见楚云霄了,可是,陈瑜并不想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
他还是决定自己去找楚云霄,也顺便重新认识一下三百多年后的诸般变化。
而首先要做的,就是离开这座荒无人烟的丹霞山。
离开墓地没过多久,便经过一条波光粼粼、水流滞缓的小溪。陈瑜不由暂时停下脚步,掬起溪水饮了几口,同时对着溪水一照,只见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容——正是他自己的身体,毫无变动。
陈瑜本来心里已有所猜测,这下更是确认了这件事,霎那间心底似乎隐隐松了口气,同时却不自觉的眉头轻微一皱。
虽然可以做回他自己,不用再千辛万苦地伪装穆天齐,确实是件舒心的事,可是,同样也代表着,他要解释他曾经做过四年多时间的穆天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不知道圣尊到底对楚云霄说了多少……或者也可能什么都没说……
陈瑜眉头皱得更紧了。本来他是打算从圣尊那里问清楚情况的,不料圣尊“消失”得那么快,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导致他现在对楚云霄的近况一无所知。
……何况,都三百多年过去了,他就算再自恋,也实在不敢自信楚云霄对他的感情还没有褪淡。
本来能够一生一世坚持情意不变,已经算是不容易了,这还只是几十年的时间,现在却是乘以倍数的时间……
陈瑜缓慢地吐出一口呼吸,脸上神情却渐渐显出一分坚毅的色彩。
——但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再退缩一步了。不管楚云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确实欠他一个交代,也必须说到做到。
陈瑜心中既有决意,只是歇息了一会,便再次往下山的路行去。
大概是圣尊给他的神力起了作用,就算走了有不少时间,他肚子里也丝毫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有任何疲倦劳累。
而且,山中春寒料峭,陈瑜可以清楚地看见树叶上凝结的颗颗露珠,浑身上下却并未感到一丝冷意。
大约走了一两个时辰后,陡然听见前方不远之处隐隐传来打斗声与呼喊声。
陈瑜微微一怔,随即加快脚步,向发出声音的源头走去。不过片刻之间,只见前方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茂盛浓密的树木之下,果然有两道身影正在厮杀。
其中一道身影形似少年,样貌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五六岁,然而此时发冠也歪了,衣衫也被撕裂了好几个口子,一身泥土血污,形容很是狼狈。
而另一道身影,却是一只足有一丈之高的大鸟,头顶羽冠黑红混杂,上体为栗褐色,又布满淡黄色圆斑,而下体则是一片棕黄,尤其腹部羽毛呈皮黄色,甚为显眼。
少年手中执着一柄精光闪闪的长剑,看上去倒并非凡铁。只是使剑之人功力不足,即便宝剑再锋利,也依然不能克制敌人。
那大鸟一双瞳仁闪着幽幽绿光,颇为骇人,虽然体型颇大,动作却极为轻灵,不断扇动着黑色羽翼,轻易地躲开少年每一次进攻,同时又伸出尖喙袭向少年的肩腰等刁钻位置,害得少年不断上蹿下跳,却仍是不及闪避一切,以致全身伤痕累累。
少年已是气喘吁吁,却不得不全神贯注对付大鸟,甚至连陈瑜的接近也丝毫未曾察觉到。
倏然间,少年脚下一个跄踉,不慎被地上的残枝绊倒,顿时噗通一声跌落在地,长剑也飞落在几尺之外。眼看大鸟一声短鸣,尖喙直直刺向少年的心脏部位,而少年面露惊惧惶急,却无力抵抗——只见刹那间,一团火焰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大鸟的全身!
大鸟厉声一叫,顿时顾不上眼前的少年了,只是拼命扇动羽翼,似乎想要扑灭这场天降之火,然而火焰却愈发旺盛起来,不过眨眼工夫便已经将大鸟完全笼罩在其中,犹如一场艳丽无比的烟花,绚烂耀眼,然而作为燃料的,却是大鸟的血肉之躯。
大鸟的叫声渐渐衰弱下来,变成了哀鸣,不过片刻时光,便彻底被火焰吞没,化为灰烬。
大鸟消失后,火焰也一并如泡影般消散于空气中。
少年看得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爬起身来,顾视四周,看到站在一旁的陈瑜。
而此时的陈瑜,脸色亦是有些雪白,伸手捂住胸口,喘息声虽不剧烈,却显得较为急促。
他刚才见少年情况危急,确实很想救人,但他手无寸铁,身上连一件可以勉强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没有,后来想到他体内毕竟已有圣尊的一点法力,虽然不知道他这个身体算不算有灵根,但眼下也只能尝试一下施展火灵之术了。
但陈瑜情急之下却忘了,自己的身体毕竟不曾修炼过,比不得曾经附身过的穆天齐,使出顶级火灵术“三昧真火”后,一时间消耗过度,只觉得四肢都没什么力气了,浑身也涌上虚弱疲倦的感觉。
“多谢这位兄台救命之恩!”少年疾步走近陈瑜,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又有着惊喜之情,然而注意到陈瑜苍白的脸色后,又惊慌无措地上前扶住陈瑜,急声道:“兄台你怎么样了?哪里受伤了?”
陈瑜喘息片刻,只觉得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强摇头道:“我没事,歇息一会便好。你不用管我,先给自己包扎一下吧。”
少年扶着陈瑜在草地上坐下,虽然一脸忧虑,不过却顺从地放开陈瑜,开始包扎伤口。
陈瑜也不由闭上眼睛,运功调息起来。虽说身体是他自己的,但以前如何修炼的记忆却并没有忘记。
越是运转体内的法力,陈瑜便越是感到其中的深厚纯正之处。即便是圣尊的一点残余神力,也足以让此时只是凡人之躯的他受益不浅。
陈瑜不禁慢慢吸收起这部分神力,纳入四肢百骸之内,渐渐陷入忘我之境,不觉时光流逝。
良久过后,陈瑜方才运功完毕,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畅快,神清气朗,毫无虚弱之感。
他睁开双目,只见少年正自静静坐在一旁,见他醒了,满是忧容的脸上才露出一点放松之色,急急说道:“兄台你没事吧?我这里还有师父给我的几颗养魂还神丹,可以助人恢复元气的。”说完,少年拿起放在一旁的雪白瓷瓶,似乎就要立刻倒出药丸给陈瑜。
陈瑜急忙阻止对方道:“不必了。我已无任何不适。”
“可是,兄台要是不用上几颗的话,我心中实在不安……”少年顿了顿,又忙道,“兄台放心,这丹药服下后绝对不会有害的……”
陈瑜见对方坚持,也不想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点头答应了。
服下一颗养魂还神丹后,虽然身体并未有什么感觉,但陈瑜还是安慰少年道:“确实好过许多,谢谢你。”
“不,我才是要多谢兄台的救命大恩,没有兄台刚才出手相救,我此时早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少年似乎是个快言快语的人,表示完感谢后,接着又道,“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
陈瑜却在瞬间有一丝晃神,微微一顿,方才回道:“……我叫陈瑜。你呢?”
少年道:“我姓沈……呃,不对,”话到这里,少年忽然停顿了一下,急忙又道,“还是叫我明觉吧。”
陈瑜心下微诧:哪有人连自己名字也说不清楚的。他确认道:“沈明觉?”
少年神情略有几分惭愧,道:“不是,其实明觉是我的道号,沈只是我的俗家姓氏。师父说本派弟子须得谦逊慎行,做好事亦不必留名,严禁仗着本派之名作威作福,尤其是我出门在外,最好以俗家姓名行事。”
少年一顿,又有点羞赧地道:“不过陈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样也不应该隐瞒陈大哥的。”
“此乃小事一桩,无妨,你也不必耿耿于怀。”陈瑜微笑宽解道,看了眼少年满是稚气的脸,心里默默吐糟道:也希望你师父不是因为怕你的功夫败坏了门派名望才这么说的。
明觉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不禁好奇地问道:“陈大哥,你知道刚才那头大鸟是什么样的妖兽么?”
陈瑜略一思索,道:“观其形貌,似乎是吐绶鸟妖。对了,你是怎么惹上它的?”
明觉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来是上山找人,在半山腰时发现它在捕食一窝白兔,我一时忍不住出手了,之后便跟它打了起来。没想到它那么厉害,师父教给我的剑术都不管用,幸好有陈大哥你出现了,不然我今日恐怕真的要毙命于此地了。”
陈瑜对此不做评价,只对明觉上山找人这件事稍微有点好奇。
——难道丹霞派至今还存在着?但是看明觉的身手,不像是武林中人,倒有几分修仙者的架势。而且见到鸟形妖兽以及火灵之术,也没有震惊失态,绝非普通凡人……
然而,不待陈瑜出言询问,明觉已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经历都说了。
原来明觉这次是瞒着师父偷偷溜出门派的,因为他师兄明翊奉掌门师侄律恒之命下山办事,明觉无意间在门外听到了,便想跟着明翊一起下山。但明觉偷听时因为不敢离得太近,只隐约听到一个“丹”字以及“山”字,之后又不小心跟丢了人,后来打听到这附近有一座丹霞山,明觉以为就是目的地了,便急忙上了丹霞山。
不过明觉在被吐绶鸟妖攻击之时,曾经发出门派独有的示警烟火,方圆数里皆可见,但明翊始终不曾出现,所以明翊去的地方应该不是丹霞山。
现在明觉很是苦恼,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明翊。
“陈大哥你说,万一我连那个‘丹’字也听错了,该怎么办才好……”
明觉说完了,陈瑜心里已隐隐有所猜测,不觉问道:“你师承哪一个门派?”
明觉“啊”的一声,忙道:“我是昆仑山阆风派弟子,我师父道号修止。陈大哥你认识我师父么?”
“修止……”陈瑜重复了一句,不答反问道,“你是归元……真人的传人?”
明觉有点惊喜地道:“正是,归元祖师是我师父的太师祖。陈大哥你果然见多识广,连这个也知道!”
陈瑜也是从道号上猜出来的。他记得当年阆风派掌门为太虚,是第五代弟子,太虚乃是特例,其他弟子皆为灵字辈,便如丹清长老灵缈,而第六代弟子为修字辈,第七代弟子为明字辈。
明觉如此年轻,却是掌门的师叔一辈,不由让他想起了当年他拜入归元门下,因为归元辈分极高,所以他也成了太虚的师叔。
既然是归元的第四代徒孙,那么自己便无法袖手旁观了。陈瑜心里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面对明觉一脸惊奇之色,陈瑜也不能直说“其实在三百多年前我曾经是你归元祖师的弟子”,只道:“我……祖上亦与归元真人略有些亲故关系,故而对阆风派之事略知一二。”
明觉立即欣喜道:“真的?那我与陈大哥应该更加亲近了!”
陈瑜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回敬,转而问道:“归元真人近来可好?”
“我也已有半年没见过归元祖师了,不过归元祖师早已成仙了,肯定是安好无恙。”明觉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地道,“归元祖师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为人十分和蔼,还耐心地指点我好几次修行上的难关。不过归元祖师眼光极高,只收了太师祖一个弟子,太师祖也只有师祖一名弟子,幸好师祖收了不少师伯师叔为徒,我们这一脉才算热闹了许多。”
陈瑜默默听着,心里不由想起当年虽然与归元相处仅有几个月,但归元对待自己也是极有耐心的,从不藏私,也不严厉古板。
明觉忽然道:“啊,我又记错了,归元祖师在收太师祖为徒之前,曾经有过另一名弟子,不过后来那位太师伯祖因故离开了门派,便不算我阆风派弟子了。但归元祖师与那位太师伯祖并无嫌隙,那位太师伯祖也不时会来探望归元祖师。”
明觉一顿,仿佛说悄悄话般的低下声音道:“我还听人说,那位太师伯祖其实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天界之主。”
陈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心神一震,面色陡变。
第八十八章:纯真少年
乍然听到楚云霄做了天界之主,陈瑜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归元后来又收了徒弟了,这位太师伯祖其实不是楚云霄”,但仔细一想,却反思着如果连楚云霄也做不到的话,其余还有哪个阆风派弟子能够有那个本事当上天界之主?
短暂的震惊过后,静下心来,陈瑜却又觉得楚云霄成为天界之主这一件事,似乎不是不可能了。有了创世圣尊的存在,只要圣尊选择支持楚云霄,那么楚云霄并非做不到天界之主的位子。
而在楚云霄与颛顼之间,一个生父是曾经一心追随圣尊的玄冽上神,天地间为数稀少的原神族血脉;一个虽然也是天神太昊之徒,却暗中谋害其师,踏着无数仙神的尸体登上天界至尊的仙族帝君;想来圣尊有感情的话,也会偏向于楚云霄。
而圣尊确实承诺过他,会稍稍看顾身为故人之子的楚云霄,想来不会食言。
想通以后,陈瑜不免又在心里感慨道:当真是“山中方甲子,世上已千年”,于我虽然仅是半个月时间,可是楚云霄居然已经取代了颛顼,成为新一任天界之主了。
陈瑜回过神来,只见明觉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神情活像一只小动物似的,迟疑着道:“陈大哥,你是不是不相信这事啊?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个传说,我们阆风派虽然是修仙门派,但创立至今,真正成仙者只有寥寥数人,就连归元祖师虽然早已是仙身,却也一直没有去天界任职。”
陈瑜慢慢道:“……不去天界,也没什么不好。行事自在,随心所欲,不必为条条框框拘束着。”一面说着,心里却有一丝恍惚:不知道楚云霄成为天界之主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明觉立刻用力点头表示赞同道:“对,就是这个道理!我也常想着,倘若我以后有机会修炼成仙,也要跟归元祖师一样,一辈子待在阆风派里,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