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九也只好回道,“早上好。”
他们想不出要说什么,结果一张口,问了“昨晚睡得可好?”
南九一想,病了大半夜,于是道,“不好,很难受。”
但是他们突然表现的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看着南九的眼神都愈发奇怪起来。窃窃私语了半天,有一个扯了大嗓门就说,“我们帮主很厉害,跟着他准没错!”
南九确实觉得漠之尘非常厉害,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心法内功还是照顾人的本事,点点头说,“他确实很厉害。”
结果门口的甲乙丙丁们更加挤成一团,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们还在讨论,从门外悄然又进来一人,换了一身玄色绣金的袍子,见了这一群,也没恼,压沉着声音叫道,“陆千云!”
这一声,惊的屋内众人僵住了身子,颤巍巍的回身,扑通又都扑在了地上。然后不知从哪里窜进一个满面愁容的明教弟子,进来先紧地上的脑袋们挨个打了一巴掌,气道,“叫你们偷看,叫你们偷看还被发现!叫你们偷看被发现还连累我!”
接着赔笑道,“帮主,这回真不关我事啊!”
漠之尘轻轻拍着陆千云的肩膀。
但从南九那看去,他每拍一下,明教的身子就重重一抖,直拍的明教身子矮了半分,膝下弯曲牢牢稳紧下盘。
陆千云不敢躲,赔罪道,“我们错了,帮主有话吩咐。”
漠之尘面上笑道,“下山去,各打二十张雪狐皮和火狐皮,做成裘氅送来。今日打不到,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四十张毛皮,还是雪狐和火狐的。狐狸狡诈的很,更不提是这种颇有灵性的,能遇到几只就不错了,还要剥皮做氅。
但是陆千云哪敢讨价,又挨个打了底下一排的脑袋,苦笑着应了,“这就去。”然后拽扯着他们溜了。
漠之尘从身后接过托盘,一个眼神,就进来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万花先生,捋着短短的山羊胡子。
说实话,南九脸都抽了一抽。
这大大诋毁了高岭之花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形象,花哥们老了,真是气质全无啊。
扁了扁嘴,伸出手腕来给他把脉。漠之尘从托盘里端了一碗粥,也站在一旁候着。
验了左手又验右手,看了面色再看舌苔,直看的南九不自在了,才又缓缓捋着胡子说,“将军脉象平稳,气息平和,脸色苍白是失血所致,调养一阵子应当就无大碍了。”
漠之尘点点头,谢了老先生,又等他写了方子送出了门,才又转身回来。
南九正要自力更生去够旁边高案上的碗,左手不方便,就拧着身子用右手。
漠之尘见了,三两步抢了碗,然后坐在他面前,轻扬着粥水以散热。
南九伸脖子看了一眼寡淡的粥,叹了口气。
漠之尘扫了一眼他的表情,舀起一勺,吹了几口,递到南九嘴边,“红枣粥。等你好些了再做别的。”
啊一口吃了,尝了尝,有些甜,也不再说什么。
漠之尘又舀了一勺递过去,有些低沉的说,“对不起。”
南九吞了粥,眨着眼盯着他看。
“把你牵扯进来,还让你替我受伤。”他扬着碗里的粥道。
这么弱气的人哪里还像那个悬崖尖上勒马大笑的漠之尘呢。南九莫名觉得有些伤感,忙嚼完了没有煮烂的米粒,才说,“我已经不疼了。”
已经不疼了,所以你不要再有那副悲伤的表情了。
漠之尘依旧含了满眼的柔情似水,又将一勺粥送到面前,那勺里还浮着两块小小的枣肉。
南九看了两眼,觉得漠之尘一定是不信,就抽了左边的手抬给他看,“不信你看,真的没事了。”
但是手臂抬到胸前,就再抬不起来,再往上就只有艰涩感和无力的颤抖。有些不敢相信,就更加用力的举高,但即使南九累的沁出了汗,也不能抬过肩线。
遂抬眼向漠之尘寻求答案。
漠之尘放下勺,将手伸进他的掌心,缓缓握了握,有些哀伤的说,“大夫说伤的重,又太久没有医治,部分骨肉坏死,以后……恐怕都不能举物了”
南九用力攥了攥左手,着实,他已然使了最大的力气,却也只能松松的握住漠之尘的手指。
卸了力气,指了指碗,笑道,“那麻烦这几天你都要喂我了。”
漠之尘呆愣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失望不生气?” 南九抿然一笑,“你已经替我难过出气了,我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南九的反应出乎漠之尘的意料,他这样洒脱,倒使漠之尘更加愧疚。但又觉得,正是这样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将军才是他的性子。
于是继续舀了粥喂他。
南九仔细嚼了,吞了,然后认真盯着漠之尘看了好一会,觉得他皱眉的样子实在是丑哭了,才说,“漠之尘,你不笑都没有气势了。”
漠之尘吹着热气道,“什么气势?”
南九正经的说,“坏人的气势。”
漠之尘失笑,坏人的气势是什么样的气势,亏他能想出来。
见漠之尘笑了,南九点点头,心满意足的继续喝他的补血红枣粥。
对嘛,反派就得有个反派的样子,不然倒像是被人欺负了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了气,实在不符合身份。
就着漠之尘的勺,很快一碗见了底,南九舔了沾在嘴边的糖份,舒舒服服的倚着软垫上,觉得小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漠之尘搁下了碗,把新换洗衣服放在一旁,说,“你以后……”
南九以为他又要问以后去哪,又要逼他走。心想,他要是敢问了,那就只好一拍两散,去找个没有祸乱的地方避世隐居。
等下半句的时候,虽然面上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地里打着各种小算盘,连从他这里要讹走多少银子合适都盘算好了。
迟了半天,南九炯炯的看他,他才温柔的道,“以后就住在我这罢。”
南九心里那座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小山轰然就塌了,但是小山后头的一颗小心脏更红了。得意一笑,往下倚了倚,安心自在。
不一会,食困就泛了上来,于是眯了眼睛开始打盹。
漠之尘就拿了本书,坐在一旁陪着他。
第十五章
南九醒来的时候,觉得四周暗了许多,屋里簌簌燃着微黄的烛光。
支着胳膊爬起来,从床幔里伸出头去,发现一排的窗上都遮了厚厚一层帘,帘与帘的缝隙里渗进明亮的雪光,看来天还亮着。
漠之尘正坐在那一抹熏黄下批写着什么,眉头紧皱。
南九缩在幔帐里,小心翼翼的换了衣物,然后蹑手蹑脚的潜到他的身后,挑着脖子越过他的肩膀看下去,桌上铺着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绢纸,字都是古体字,看不大懂,但是末尾的章实在瞩目。
那是两把交戟的红斧,恶人谷的标志。
南九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连猜带蒙的从头看,思考的太认真,没发现自己竟然小声的念了出来。
“恶人……谷……什么千里……什么取什么……啊!”
正猜的起劲,突然一声惊呼。
一劲力道拽了他的胳膊,人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屋里之景一转,就栽了过去。
但却是稳稳栽进了漠之尘的怀里。
漠之尘将他抱坐在腿上,一手揽着他,另一手继续批写着,间或问道,“怎么起来了?”
南九顺手拿了一杆未浸墨的小毫,在手里转着,边转边看他写字。他修长好看的手,握着一杆墨色莹润的笔,笔下小字凛然端庄,十分工整。
只能感叹,人长的好看就算了,字还写的好,和他这手龙飞凤舞的破字简直是天上地下。
看够了,停了手里乱挥的笔,百无聊赖的说,“太无聊了,所以活动活动。诶,你在写什么?”
漠之尘沾了沾墨道,“小将军看不懂?”
南九鄙视了一番,我能看懂简体字,古体,呵呵,算了吧。
漠之尘笑道,“不过是处理一些教内事务,还有恶人谷的悬赏令。”
漠之尘说话时,气息绕着南九的鼻尖,总让南九莫名其妙的想起西湖龙井,脸上有些发红,推了漠之尘的手臂就跳了下来。
也没听他究竟说了什么,就“哦”了一声。
南九东瞅瞅西撒撒,摸一摸百宝阁上的古董,拎一拎画筒里的字画,走的远了,门缝里有冰雪之气透进来,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见状,漠之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拿了挂在椅背上的外衫,给南九披了后又往里揽了几步。一低头,就看见他大半裸`露在外的锁骨。
轻责他道,“怎么衣服都不穿好。”
南九也低头瞅了瞅,是方才穿衣的时候左手不方便,所幸不管了的衣领。于是蛮不在乎的哼笑说,“这叫风情!”
漠之尘也明白是他手的缘故,于是将人一把勾进了怀里,手下缘着衣领,好好替他整齐了,轻吹气的调笑道,“这种风情,给漠某一人看就够了。”
南九白眼瞪了他。
果然这人还是漠之尘,就算表现的再温柔也是一般的轻浮浪荡。
瞥了一眼案上摞的挺高的书卷文综,看来这两天漠之尘一直忙着照顾他,落了很多事没能处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说,“你继续看你的,我不打扰你。”
漠之尘勾唇笑了,反身将床边的背椅也搬到案边,又铺了层厚毛毡,才坐在刚才的位置,执起笔说,“你不是无聊么,就过来陪一陪我罢。”
然后埋头继续批写,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期待来。
南九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小步的挪了过去,把椅子往外拉的离漠之尘远了一些,侧头看了一眼,够了一支笔一张纸,也坐在旁边写写画画。
漠之尘批完一件,就看他一眼。
看南九正经的握着笔,笔尖打着颤,墨滴晕了一片,歪歪扭扭的大概是写了首李太白的 《静夜思》,说是大概,因为他也是猜的,里头的字虽然长的像字,但决计和他所认识的不同。
柔声问他道,“想家了?”
南九不解的“啊”了一声,又低头看了才恍然,他写了首床前明月光完全是因为就这首好背又好写,而且,简体字他漠之尘也能看懂么,简直无师自通啊。
但是说想家,南九苦笑,他想的到也回不去啊……
见南九不愿说,漠之尘也没有继续问。
又批了两页,再看南九,却是在画墨莲。最简单的画法,笔锋卧倒一蘸就是一个莲瓣,连顿四五瓣底下再描一段长长的茎,一朵就画好了。果然是无聊的很,竟然一连画了大半张纸。
过了会再看,南九已放下了笔,挪着椅子靠近了一些,看他写字。手里撕了方块样巴掌大的纸,边看边叠着玩。
漠之尘就任着他看。
再过了会,人就没动静了,头一歪,靠上了漠之尘的肩头,长长的呼吸,竟是睡着了。
于是轻声唤了两声“阿九”,想让他到床上去好好睡,但是人没醒,手里的东西滑出了掌心。漠之尘捡了看,是方才用纸片叠的,宣纸很软,叠出的东西没有型,不过大致看出是一只瘪瘪的纸鸟。
轻叹了一声,绕颈越膝,将南九打横抱起来,轻轻向床边走去。
漠之尘笑道,这人怎么这么能睡,才刚醒就又困了,且还叫不醒。拉了被盖好,把他叠的纸鸟摆在枕旁,在额头上浅浅印了一吻。
过后每天,漠之尘就这么在屋里看书写字,处理教务,下达命令。南九就这么四处闲逛,将养伤病,调戏偷看他的甲乙丙丁,骚扰漠之尘,最后无聊到发困睡去。
但是半月过去了,南九的伤还是没有好全,怕冷的症状却愈加明显,基本上都窝在卧房里从不出门。
方才,陆千云将做好的狐裘送了来,一件皓白如雪,一件焰红如火,比上次漠之尘送他的还要奢华。
南九迷迷糊糊的下了床,倚着漠晚风,伸手想去摸一把,才抓了毛绒绒的领子拽出了托盘,手中一抖,全落在了脚边。
蹲下去拾,将狐裘抱了个满怀,笑嘻嘻的站起来晃了两晃,漠之尘要扶,被他一挒躲开了,把头埋在大氅的皮毛里,呜呜咽咽的说着“好看……喜欢……”
陆千云即使不知道南九的身子底如何,也能明白他这种精神状态并不是一个已经养伤半月的人应有的正常状态。
探问的看了一眼他们的帮主,发现漠之尘眼里也满是忧郁。
南九抱着狐裘走了没两步,接着脚就软了下去,身子直直的前倾。漠之尘一个箭步揽进怀里,南九靠着飞来的人肉枕头,却砸着嘴呓着“困……”
陆千云在门口实在憋不下去了,开口道,“帮主,他……不对劲吧”
漠之尘当然也知道南九十分的不对劲,说怕冷不出门也就算了,每日睡的越来越多,常常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时候,就会在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睡了过去,不知疼一样的直接往地上栽,吓的漠之尘得一步不离的跟着他,生怕他去个茅房都能摔里头去。
南九还打笑他,说不过是无聊的又懒又困,哪里需要这么细致的贴身保护。
趁南九睡着的时候,也不是没请过大夫,但大夫也说只是一般的睡着了,没有任何的其他症状。
如今只好继续等,也许他睡够了就好了。
但没过一阵,全无心教上下就笼罩了一层阴霾,昆仑据点里更是哀声重重。
自前不久他们帮主带回来一个受伤的男人,无心教就又多了一项乐趣,那就是偷窥那个叫南九的天策将军。
而且愈发觉得有趣起来,因为这项活动变成了两方的互动。
他们在暗处偷瞧,南九就在明处偷看。他们不敢有什么动作,南九却想着法儿的对他们使坏,从门框上的水盆到角落里飞出的石子儿,以至于他们开始打赌,猜每天去送饭的人会不会完好无损的回来。
这些事儿帮主都一清二楚,但是帮主拿南九没办法,就只好拿他们开涮。他们也不记恨埋怨,因为每次他们被责骂的时候,南九都会出来替他们挡刀。
于是这项愚人愚己,乐我乐他的活动,就在漠恶人的眼皮子底下展开的热火朝天。
无心教昆仑据点里真是有史以来的别开生面,生气勃勃,把最后一点邪教的气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最近,这项活动终止了。
因为屋里那个人已经很久不露面了,送饭去的人也不再被捉弄了。只听说南九病了,病的床都下不了,连帮主都不笑了,整日板着一张面孔。
无心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死气沉沉。
漠之尘更是被南九这场病折磨的焦头烂额。
先前还只是能随时随地的睡着,后来状况越来越恶化。本来一日里还能清醒好几个时辰,渐渐的,缩成了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因为醒少睡多,饭也不能好好的吃,人清瘦的厉害。
醒着的时候,就倚着床柱呆呆的看着他笑,或者裁了纸继续叠他称为的纸鹤。有时候叠累了,就唤他说饿,但没等漠之尘端着吃食回来,他就又靠在那里睡了。
不折腾,也不闹腾了,安静的像不存在一样。
到了现在,如果漠之尘不主动叫醒他,他都不会醒来,就那么一直安谧的睡着,睡着了像普通人一样,有时候会做梦,有时候不会。
昆仑的大夫几乎都被无心教“请”了个遍,蒙着眼来,蒙着眼走。每天排着队给他看病,但是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南九究竟是什么毛病。
都说他只是在平稳的睡觉……
“混账!”漠之尘一掌拍在桌上,掌起时,一张厚木桌子从落掌出迸出了裂纹,咔咔的四面八方延伸开,最终哗一声碎成了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