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三笑容不减,“外公,凡事未想胜先想负,虽谨慎有余,却未免失了锐气。”
老者一愣。
“既然要赌,赌的就是一个‘胜’字。”乙三道,“不然还赌什么赌?连自己都不想着自己一定会胜,老天又凭什么会站在自己这边?”
老者若有所思了片刻,而后苦笑道,“终究是少年意气。”
乙三没再尝试说服,只问道,“哪怕是在这行雾山内,也该有办法与外界传递消息吧?”
“自然是有。”
“有就好,那我便赌了。我知道我是一定会胜的,反正我也输不起。”乙三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何谓‘仪式’了吧?”
老者看了他半晌,最终只能叹道,“这个倔孩子。”
他领着乙三到了屋外的广场,伸手一指,“这便是举行‘仪式’的地方。每一年,大雍朝廷都会派下数位天使,将我们邱氏所有的族人都集中在这里。”
乙三等着他继续说,他却忽然停顿下来。
半晌后,他才道,“你既然从山下过来,应该听说过邱眉的事情。”
“魔尊之妻,如雷贯耳。”乙三道,“可惜红颜薄命,没几年便病逝……”
“你真以为她是病逝?”族长笑着问。
乙三悚然一惊。
“虽然自从她叛族之后,我就与她再无联系,但……”族长道,“我猜猜看,她在头一年里应该还是颇健康的,一年之期一过,便骤然倒下了吧?等闲的,这里大抵就直接死了,若是有人愿意拼命拿灵丹妙药续她的命,还能再续个几年,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年。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乙三沉默许久才苦涩地道,“正是如此。”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明明早就知道会这样,却还是叛族了,就为了一个男人。”族长叹道,“也真是个痴儿。”
“这就是‘仪式’?”乙三问。
族长点头,“没错,这就是‘仪式’。”
“正是因为有‘仪式’在,虽然我们每年都有人下山,但除了那么一个痴儿,没有敢在尘世间呆满一年的。”族长顿了顿,又道,“下次的‘仪式’,就在两个月之后了。你若是后悔,只要在那之前,就还来得及。”
乙三不言。
等告别了族长,再度与邱晴回合,乙三心中还是沉得像揣了一块巨石,轻易平复不了。
邱晴见他脸色不对,“族长与你说了什么?”
乙三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不过是些家常。话说回来,我听说邱氏族人下山都只有一月之期,你这次却多耗了好些月,不打紧么?”
“一般是一个月,但朝廷那边最近管得松了,小心些就能不让他们发现。”邱晴不知其意,随意道,“但也还好就这几个月,若是再多几个月,便麻烦了。”
乙三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叹了口气,又问,“你与那大雍的安宁公……皇子,达成的是什么协议?”
“他找我们要了一具人偶。”邱晴答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交付了。”
一个月啊……乙三想着,忽然顿住了脚步:上次祁爱白来信,说了与安宁公主的婚期,可不是就在一个月之后吗?
乙三原本想着到时候就算不搅局,也绝对要亲自从头到尾盯得严严实实,现在可好,赶不回去了!这可真是糟糕……得赶快去一封信,让祁爱白自己多加小心才行,千万别让那人妖假戏真做了……
等祁爱白收到信,已经离婚期不到半个月。
他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明白乙三在紧张些什么,不禁暗笑。郑匀陌究竟会不会假戏真做,这码事,自从上次与他说开之后,便再也用不着谁来担心了。
打从那天起,大概是因为已经绝了为早逝的姐姐物色姑爷的念头,郑匀陌对祁爱白的态度一落千丈,别说以前偶尔会有的讨好与卖乖,连戏弄都没了。再加上郑匀陌最近往死里忙,若不是见祁爱白好歹算是个熟人,平日里怕是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不知道的都以为郑匀陌是在忙婚事,知道的才明白他忙的是大事。
祁爱白不禁缩了缩身上的细袄:相比之下,他更担心郑匀陌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大事办着办着,就随便把他给炮灰了……
随着婚事一天天临近,郑匀陌越发不见人影,祁爱白的担忧也就越重。
还好距离经脉重塑已经过了大半年,祁爱白现在也勉强有了些自保之力。
如此,便到了婚期当日。
一大早祁爱白便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洗漱打扮,新郎服穿着大红花带着,出门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开往了公主府。
祁爱白头一回成亲,完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还好他也不需要懂什么,事事都有人专门打点,他只用跟着混就好。
祁爱白也对这门婚事毫不上心,本就是做个样子,自然乐得一路都跟着混。一众人马见他如此本分,不懂就是不懂,绝不随意指点,也都乐得让他跟着混。
行了小半个时辰,祁爱白混到了公主府门口。又混了大半个时辰,新娘混上了轿。回到驸马府,又是一番混来混去,混完这礼混那礼,一连整整好几个时辰,混得天都黑了,祁爱白才混完最后的夫妻对拜,总算混入了洞房。
祁爱白在洞房里捶着腰:原来结婚是这么遭罪的一件事情!一路跟着混都这么累,别人真正亲力亲为用心结婚的该被折腾成什么样哟……当然,或许是因为他这次当的是皇帝家的女婿,所以才特别遭罪一些。
他找个板凳坐下歇着,抬眼望着床边坐着的那个盖着红盖头的人。
“公主?”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对方理所当然没有搭理。
祁爱白又捶了捶腰,总算觉得没那么累,刚想起身走两步,门外却忽然闹腾起来。
祁爱白暗道:莫不是闹洞房?
回答他的是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道热血浇在了洞房的门上。
祁爱白抽了抽嘴角,眼看到一柄尖刀从门外捅入,连忙向后一跃,房门却已经被一把劈开,一个黑衣人冲了进来,横刀便向他砍去。
祁爱白一退再退,右手往腰侧一握,却握了个空。祁爱白暗骂一声晦气,他居然忘了自己此时没有带剑……谁他妈会在洞房里带剑啊!
还真有人带了。
祁爱白堪堪退到床边,忽然从斜里刺来一剑,帮他架住黑衣人的刀锋,再一挑一扫,寥寥数招,看起来并不如何,却轻易刨开了那黑衣人的肚子。
祁爱白侧头,看到床边“新娘”正撂下自己的盖头,冲着他微微一笑。他早知道这新娘九成九是个替身,却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乙七姑娘。”祁爱白打了个招呼,“居然是你来帮忙吗?”
乙七将地上的尸体甩过去赌住门,回头笑道,“本来我是不想来的,是我们家老三来了封信,说他自己走不开,特地托我来照看你呢。”
祁爱白点了点头,心中一暖。
乙七将门堵好,脱下大红嫁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又从床底拖出一个巨大的布包,竖起来摆好,竟有一人高。
“这是什么?”祁爱白好奇。
“从邱氏运来的。”乙七说着解开布包,“可神奇的,平常人难得一见。”
布料落下,祁爱白刚看到那玩意露出一个头,便被乙七拖着从窗户后一跃而出。
一个头已经足够让祁爱白看出来了,“人偶!安宁公主的人偶?”
“正是。”乙七笑着答道。
两人跃上屋顶,四下一望,周遭已经被不知哪方人马给围了个严严实实。另有一批人马从各处赶来,试图杀入重围。
紧接着,洞房之门被猛地推开,竟是之前那个人偶从里面冲出。
祁爱白仔细地看着那人偶的动作,越看内心越是叹服:如不是自己事先知道,绝对看不出这是个人偶,竟与生人一模一样,如此活灵活现。
“公主!”其余人自然也看不出这是人偶来,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人偶如同黑夜里的明灯,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有些人拼了命向它冲去,想要救下“公主”。有些人也向它冲去,却是想取“公主”的性命。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柄飞来的匕首,径直扎入了人偶的胸口。
“公主!!!”惊呼声顿时化为悲号。
人偶摸了摸胸前刀柄,脸上活灵活现地透出一种人之将死的茫然之色。它凭着余势向前行了数步,脚下的地里却忽然冲出一道雷火,将它整个人点燃。
“世上再无安宁公主。”乙七淡然道。
“世上‘终于’再无安宁公主。”祁爱白的语调中多了些唏嘘,“她早该安息了。”
第63章:出逃
一时间,驸马府内爆炸四起。那一丛点燃木偶的火焰,在诸多被爆炸引发的雷火中只是毫不出奇的其中一处,却牵动了众人的心魄。
“公主!”许多人想要靠近,却被汹涌的火焰给逼得自顾不暇,陷入一团混乱。之前那些黑衣人倒是趁机四散而去。
趁着这混乱,乙七拉了拉祁爱白的衣袖,指了指屋后的通路。就在两人打算趁乱逃出时,屋前忽然又穿来一个人的呼喊之声,勾起了祁爱白的注意。
这个略为清亮的声音,在一片“公主”来“公主”去的惊呼声中显得异常突兀。不仅是因为他语调中的悲怆远甚众人,更因为他口中所喊出的那两个字——“姐姐!”
随着这声音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的,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其中一个祁爱白虽然不熟,却也认得出来:周家长子周恒江,前皇后周潇潇与小周妃周念儿共同的长兄,郑匀陌的舅舅,亦是朝廷的兵马大元帅,羽林军总统领。之前冲来的那一方试图救出“安宁公主”的人马,便是他手下的兵士。
另一个,却是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那道呼喊,自然就是他所发出的。
“不!姐姐!”他悲号着,抽出腰间利刃,以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一路冲至那道包围着人偶的火焰之前。马匹惧火,他便干脆从马背跃下,以血肉之躯冲向那火焰。
“殿下!”周恒江紧随其后,牢牢抓住他的双臂,“殿下节哀啊!”
羽林军众兵士中起了一阵骚动。他们都看清了那男子的脸:分明与安宁公主一模一样!
祁爱白自然也认出,那正是郑匀陌。
“好演技。”乙七在旁不咸不淡地道了句。
“为什么会这样?”郑匀陌以手覆面,嚎哭不止,“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舅舅,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来见你一面……为什么会这样!”
祁爱白本还想再听下去,乙七却又拉了他一把。另有一人从后院绕了过来,正藏在墙根处朝他们两人招着手,却是那小丫头乙二十八。
当祁爱白两人于与乙二十八会和时,周恒江正在那边向众军士高声解释着什么。
大抵就是当初大皇子身亡、周后被废、周家失势、小周妃亦失宠之时,郑匀陌遭了女干人毒害,虽侥幸未死,却险些将小周妃吓出了失心疯。小周妃担心无法再保住这个儿子,遂甘愿冒欺君大罪,偷偷将郑匀陌送出了宫外,交于普通农户家抚养。直到最近这些年,小周妃又得了宠,才向敬明帝坦诚了当年的欺君之罪,跪地求恕……
祁爱白忙着跑路,只听到了这两耳朵,后面的剧情便不知道了。但猜也能猜得差不多:无非是敬明帝原谅了小周妃,派周恒江去接郑匀陌回宫,郑匀陌听说今日是姐姐大喜之日便想先见见姐姐,却刚好遇到这桩惨事吧。
“这些话说出来,能有多少人相信?”乙二十八悄悄撇了撇嘴。
此时三人已经潜到了驸马府之外。祁爱白笑看了她一眼,“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罢了。至于这个理由究竟会有多少人相信,并不重要。”
“对哦,毕竟周将军手上有兵!”乙二十八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故事编得再好,也比不上拳头硬嘛!”
祁爱白笑着摇了摇头,乙七领着他们寻到了藏在小巷里的一辆马车。
踏入马车之后,祁爱白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向乙二十八问道,“之前那飞刀,就是刚好击中人偶胸口的那个,是你扔的吗?”
乙二十八还没来得及回答,乙七便在前面笑道,“她?她倒是想,可她有那个本事吗?”
乙二十八扭过头,冷哼一声。
“是大姐头出的手。”乙七告诉祁爱白。
大姐头?祁爱白愣了一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刚刚说完这事,就见前方屋顶上一道人影飘来,正是乙一。
以前几次见面,祁爱白都只见过她一身红衣的模样,此时第一次见她穿黑衣,少了几分艳丽,却多了几分沉稳。
“快走吧。”乙一道,“待会还有更多人马过来,再晚就走不掉了。”
乙七侧身将她让入车内,驾车而行。
因为乙一的到来,马车内的气氛徒然僵硬了几分。乙七对她有些打从心底的不喜,乙二十八与她的关系也谈不上好,至于祁爱白……哪怕只是与她面对面坐着,都觉得尴尬。
好半晌,祁爱白才摸了摸鼻头,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被……拜托来的吗?”话一出口,祁爱白不禁更尴尬了。其实他也不是特别介意乙三有没有特地拜托过她,只是没话找话罢了,然而……
乙一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驸马府的方向,“是主人说不愿意欠那人的人情,命令我来的。”
祁爱白松了口气。
“但也有人特地写信来拜托过我。”乙一又道。
祁爱白一口气又徒然提了起来。
“是邱晴公子。”乙一道。
祁爱白:“……”
在此时此刻,他究竟该先庆幸乙三和乙一没联系,还是该先好奇一下为什么邱晴和乙一会有联系?截止上次离开旻迦为止,他记得邱晴和乙一的关系一点都不好啊,毕竟曾发生过那种事情……
“说到邱晴公子!”乙二十八忽然来了兴致,在祁爱白耳朵边悄悄道,“祁哥哥你知道吗,邱晴公子喝醉之后,会自己把自己脱光呢!”
祁爱白:“……”
乙一咳嗽一声,神色微妙:天知道为什么流言会转向这种奇怪的方向,她分明只是和邱晴解释了一下那晚上是个误会,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都喝醉了而已。
当然这个解释是不真实的。虽然他们那天晚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但乙一并非只是喝醉了那么无辜,而是故意造成了那种误会。只是后面的发展不如人意,乙一试图悬崖勒马,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解释。
结果邱晴轻易便相信了。不仅相信,还很懊恼自己的酒后失态——他真的相信自己会在喝醉之后脱光自己——险些污了乙一的清白,对乙一居然丝毫不责怪自己还四处努力澄清那是个误会而感动不已,而后将乙一当成了莫逆之交。
每次想到这事,乙一都莫名愧疚。
马车继续向前行着,乙二十八在车里坐得腻味,干脆挑开帘子出去陪着乙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