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玉秋离出现,惊起了几年前的回忆,却让他有些心绪难平。
看到玉秋离身边跟着个女子,分明是自己造成的结局,他却心中空空落落的。
虽然知道经历了当年事,玉秋离与惜真八成是不可能了,但被玉秋离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着,滋味还是极不好受。
其实忘情丹并不能让人全然消除记忆,若是意志力极强的人,对生平执念极重的事物,便绝不会忘记。不过所能想起的也只是一鳞半爪罢了。
果然玉秋离其实不太在乎他的吧?曾经说过的深情厚爱,却是说忘就忘了。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去偷偷看上玉秋离一眼,看他现在是否安好,是否重新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从未有过的冲动在他心头跳动,这种冲动不同于白龙珠的不受控制,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心下暗忖,只是悄悄去看他一眼,又不与他相见,想必是没什么妨碍。即使玉秋离能操纵他,那也是在想起他的前提想下,即使偶然间想到了,也未必会想要他做什么事。
想到此处,他转身折回市集。
像白龙主那么显眼的一队人马自然是令人印象深刻,他随口一问就问到了玉秋离住在附近一家客栈。甚至因为玉秋离所带的弟子相貌过于出众,还有人特地打探到了他们住在了客栈的哪一个方位。
若是玉秋离不带面具的话,掷果盈车这种事情也不奇怪了,想当初和他一同出门,在客栈打尖住店,老板娘都给他们减免饭钱。
萧泽不觉微笑,以前自己年纪太轻,还要玉秋离故意去和人家搭讪,除了省钱之外,还能看他羞恼的表情。
「兄弟,你的钱袋子掉了。」
猛然间,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不由一惊,直觉地回过头,立时被一个白色帕子蒙住了脸。一股熏香的气味袭来,他知道自己中了迷香,刚要闭住呼吸,身体已是虚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还在龙宫岛时,他曾听说过不少蟒部弟子在中原擒人时的手段,当时以为拙劣得不堪一提,却没想自己好几年没用武功,意兴疏懒地觉得武功练太高也没用,又蜷居在这小地方,身体的敏锐下降得极快,竟会中了招。
不过更多的原因还是他想起过去的事,竟然出了神。
醒过来时,头发和脸都湿淋淋的,像是被人泼了冷水。
由于迷香的后遗症,他很是头疼,想伸手按上一按,却发现手足已被人用镣铐铐住,动弹不得。
蟒部弟子对付寻常人,铁环的铁链甚长,以免挣扎之间弄伤了肌肤,但若是对付习武的人,却是狠辣得多,想来自己会武的事还是被他们看了出来,所以还被喂了化功散,身上虚软无力,竟是连常人也不如。
自己这容貌虽然不算太差,但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就这样都被龙宫岛的弟子看中,不知该不该说他们无能,找不到美人,竟拿自己充数。
他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盆冷水浇了一头一脸。
一个男子厉声喝问:「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们?」
萧泽四顾打量,却见这是一个房间,四处挂着刑具铁链,像是白龙岛在附近的分坛。想必是自己被人擒住后一直用迷香所迷,运送到此处。
拷问他是正是其中一个弟子,而玉秋离并未在房内。
这种苦头受了也是白受。萧泽便道:「你们也是蟒部的弟子么?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云湖并不属蟒部,但听他说这个「也」字,便有些踌躇,怀疑他是蟒部弟子。中原人知道龙宫岛的不少,却很少人知道岛上还有二十四部,纵是每年到岛上参加海市的人,也未必知道哪个部负责哪些事。
拷问他的人迟疑着要解开他的镣铐,云湖却及时阻止了他,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一部的弟子?」
「我是黄龙岛蟒部弟子,平常各岛来往得少,不认识也不奇怪。」
「口令呢?」
萧泽一愣,答道:「千秋鼎盛,万载长存。」
云湖冷笑一声:「果然是女干细!你不知道口令在去年就改了么?」
萧泽一听,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口令改了,还不如不提了,做货物还比做女干细强些。至少货物还不用死,女干细却要受尽零碎折磨。
「你叫人传信给黄龙主,黄龙主是识得我的。」
「你是什么东西,黄龙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其实自暴身份的话,自然就不必吃些苦头,他此时并不想和玉秋离相认,但在岛上多年,要装成岛上弟子也不难。于是便道:「纵是我是女干细,也要查明身份罢?你让玉秋离来,我有话对他说。」
「什么玉秋离不玉秋离的,你倒是大爷得很,一下子想见这个,一下又想见那个,入了龙宫岛,岂容得你这么随意?」云湖用手里的鞭子敲了敲手心,狞笑了一声。
「你竟然不知道你们龙主的名讳?」
白龙岛的弟子整体而言,在五岛中算得上恬淡谦和的了,没想到这几年竟出了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照他以前的性子,就是双手被缚也一拳打过去了,如今他养气功夫深了不少,于是只讶异地反问一句,准备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第二十一章
「你先下去吧。」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却是白龙主站在门外,似乎看了好一会儿。
云湖只得放下鞭子,带着随行弟子退下。
「你那个女弟子呢,怎么不带来。」
看到年轻的白龙主面具下的眸光冰冷,萧泽勉强笑了一下。这个人虽然和他相识,当年叫他师兄时仍然言犹在耳,可是现在却已恍如路人了。提到他身边的女子时,忽然令他心里不太舒服。
「这等血腥之地,还是莫要吓坏了她。」玉秋离也未解开他的镣铐,徐徐捡了张椅子坐下,「你是黄龙岛蟒部弟子?叫什么名字?」
萧泽笑道:「属下还送了龙主一匹马,龙主就这么对属下么?」脑子飞快转着,却是要叫一个什么名字为好。
白龙主冷笑:「你怪我对你狠了?你自称我龙宫岛弟子,可是身上为何没有水族印记?」
「龙宫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水族印记的,若是对龙宫岛十分忠诚的弟子,便不须烙下印记。黄龙主对属下十分信任,让属下在中原寻访美人,若是留下印记,容易被朝廷的人认出,便不大安全了。正因如此,所以那天遇到龙主时没有自承身份。」
「黄龙主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我?」白龙主淡淡地问。
「白龙主为何有此一问?」
「初次相见时,我脸上带着面具,你却为何一眼就认得是我?」
「白龙主和诸位兄弟都身穿白裳,纤尘不染,自然是鹤立鸡群,一看就知道的。说来也巧,属下得了那匹神骏,便想着若是将它奉送给白龙主,便是天下的幸事,谁知苍天有眼,竟然教我当真遇到了白龙主。」
白龙主哼了一声:「你决定好了要叫什么名字了么?」
萧泽一惊,脸上登时变色。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既然知晓龙宫岛那么多事,便不能随意让你离开。你还是随我回龙宫岛,与黄龙主对质罢。」
萧泽闻言放心了几分,黄龙主和他关系和睦,想必不会为难他,便道:「黄龙主每年都会出岛去望京,此地离望京近,我到那里去等他好了。」
白龙主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搞不清楚自己身份!」
我不是搞不清自己身份,是你搞不清我的身份才对。
萧泽一肚子的苦水,但看对方脾气比起以前越发差了。或许玉秋离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他而已。
越是有对比,才越感到天差地别。
大概是对玉秋离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歉疚,他的态度比起当年不知好了多少,看着玉秋离不悦,笑道:「龙主说的是。要不你看龙主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也不费心再想名字了。」
白龙主只觉得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无比讨厌,冷冷地道:「你如今既然在我座下听用,便叫白十九,新任的雪蛟座下正好少些打杂的人。」
「血蛟不是赤龙主岛上的人么?」
白龙主也不知自己竟哪来的闲情雅致和他闲聊,便道:「是冰雪的雪,自然是白龙岛上的。十二紫蛟除了玄蛟外,早就在数年前补齐了,仍是血蛟位列第一。」
「血蛟当年是长得极美,但后来不是人老珠黄了,怎能还列第一?还有墨蛟不是老得该离岛了么,怎么还在位列当中?」
「墨蛟换人了,新来的叫墨寒。」
「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少年?」
「不错。」
「连胖鹌鹑都能当墨蛟了……这十二紫蛟未免过于凑数了吧。」萧泽喃喃地道。
白龙主不由冷笑:「你既然管得这么宽,怎地消息还这么不通?」
萧泽知道自己是问得太多,惹了他的疑心,便道:「在外面好几年,都没回去过。」他将手腕晃了晃,「龙主既然要属下伺候,不如这镣铐就解了吧,反正我吃了化功散,跑不掉的。」
玉秋离沉默一阵,便让人进来给他开了锁。
他揉搓着被磨破了皮的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到玉秋离面具下露出的嘴唇紧紧抿着,不由心念一动,回想起当年与他唇舌交缠时的感受。
隔了那么久,却还仿佛昨日,想来自己的确是眷恋情欲之欢,这大概就是龙族血脉天性氵壬秽的缘故。
「你看什么?」玉秋离发现他盯着自己仅露出下巴的面孔不放,不由眉心微蹙。
「白龙主容貌俊美无俦,就这么遮住了,却是可惜。」萧泽笑了笑,避开了眼。
本来以为自己不年轻了,可是在他面前情绪变化极大,倒像是被他激起了当年情怀。
「你只管做事便可,没事的话不要多嘴。」玉秋离冷冷地道,「我还会在这里住几天,你便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罢了,回岛之时,自然会带上你。」
萧泽一听还有几天,放下了心。只要不上船,他要离开就还有机会,化功散的解药一时找不着,那便只好再想办法。谁知玉秋离竟以差遣他为乐,命他立在门外伺候,有时要茶水,有时要磨墨,有时还要他给陆蕙打扇子。
在陆蕙面前,玉秋离却是没戴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容颜未改。想到当年这人曾经用绝望的表情看着自己,他不由得心里又微微一疼。
玉秋离没有多大改变,自己却是显得年纪大了。想必白龙岛龙气鼎盛,和他相得益彰。再隔个十年,或许玉秋离仍然没变,自己就老了。
那陆蕙娇滴滴的模样,分明有武功在身,却显得比惜真还怯弱三分,萧泽不由叹息。
他们白龙血脉的人,仿佛天生就喜欢这种既高贵又柔弱的女子,一看就心生怜意,还以为玉秋离会幸免于难,谁知他失了记忆后,和自己也差不离。
萧泽把一柄折扇呼啦啦地摇得风声顿起,桌上墨迹未干的字帖都被吹散了些许,陆蕙不由得「啊」了一声。
白龙主皱眉道:「你干什么,还不停下?」
萧泽微微一笑,收了折扇:「我这不是怕阳春三月的,陆姑娘热得慌么?」
「玉公子,十九想必是累了,不如让他歇息去吧?」
「他就是力气太大了,多做些事才能舒坦。」白龙主随口吩咐道,「你去打盆水来。」
「陆姑娘不是早上才洗过脸么?」
「洗手。」
「我看她手也不脏啊,洗甚么手?」萧泽笑吟吟地,却是不动。他心知白龙主若是真正有意,哪还有自己在这磨嘴皮子的份,多半只是想给自己出些难题。
和玉秋离多日相处,他也没感到白龙珠生效,只除了玉秋离要自己做小厮那时,他虽然不甘愿,却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
玉秋离为难他的心思更多些,要说有好感,其实大谬不然。
「玉公子,你别为难他啦……」陆蕙哀恳地对玉秋离道,目光移到玉秋离腰间,忽然眼睛一亮,「咦,玉公子的剑好生奇怪,借给我看看好么?」
玉秋离解下佩剑,交到陆蕙手中。
萧泽原本不在意,此时陆蕙看着剑鞘,一双妙目中露出惊讶之色:「这剑怎地没名字?」
她拔出长剑,却见剑光如水,果然是多年前溅过萧泽鲜血的那柄。
萧泽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向玉秋离,想不到他还在用这口剑……却是不知他当年没了记忆,看到这柄蘸血的剑时是什么心情?
如今仍然将剑带在身边,是因为还有残存的执念么?
他情不自禁地,心脏怦然直跳。
他竟然还将剑佩在身上,难道是对前事有印象么?
萧泽看着玉秋离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心里也不由得多了些许悔意。
如今的玉秋离看着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自己对他加倍的好,或许还能弥补过来吧。
陆蕙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说道:「这剑的剑身好细,看起来和我倒是很配呢。」
萧泽冷笑道:「胡说八道!此剑剑身细长,是配凌厉肃杀的剑术的,哪里是女子能用的剑?」
玉秋离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对陆蕙道:「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玉秋离,你怎能把这口剑……」萧泽气不打一处来,玉秋离怎地会为一个女人这么殷勤,但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逾矩,硬生生地止住。
玉秋离要送东西给谁,委实不该由自己做决定,或许是习惯他一心想着自己,便不能忍耐他向别人示好。
做兄弟也没有管得这么宽的,他爱给谁就给谁,他爱让谁当龙后也和他没关系,只是……只是难免胸口堵得生闷。
「真的吗?」陆蕙欢天喜地地合了剑鞘,双手紧握在手中,又忍不住抽出来细看。
「嗯,你把剑拿回去吧,我和十九有话要说。」白龙主细细抿了口茶,淡淡地看了萧泽一眼。萧泽登时觉得那一眼颇有深意,不由冷汗从背脊上渗出。
陆蕙告退后,玉秋离便让其余随侍弟子尽皆退下,厉声对萧泽道:「你给我跪下!」
话音刚落,萧泽双膝点地,已跪在他面前。
地板撞得他的膝盖隐隐生疼,倒让他清醒了许多。白龙珠的毒性果然没有半分减弱。
玉秋离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听话,不由扬了扬眉。
此人虽然自称蟒部弟子,言谈举止却浑然没有一丝屈居人下的意思,顾盼之间更是睥睨不驯,所以他才不断地试探他的底线。
结果越是试探就越是令他无语,纵使让他给陆蕙掌扇,他也一副「她是不是嫌命长」的模样,若真是黄龙主的门下弟子,黄龙主再是敦厚大度,也要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么?」他随口问道,心中仍然止不住地诧异。以此人性格,断然不会说跪就跪,除非他是个善于迎合的人,在自己心情好时便能说笑调侃,心情不好时就能立时下跪。
难道自己当真看错了人,这人极擅察言观色?
他却不知萧泽此时心下还在着恼,怎地口无遮拦,竟惹得他无意中动用了白龙珠,勉强道:「龙主都不知道我错在哪,还要我下跪作甚么?」
「我要你跪你就跪了?你可不像这么听话的人。」
「龙主一声令下,属下岂敢不从?」
「那我要你侍寝呢?」
萧泽吃了一惊,垂下眼睛:「能承恩雨露,不胜荣宠,自是万千之喜,又岂会拒绝?只怕属下身躯鄙陋,入不了龙主的法眼。」
「既然入我门下,我又怎会嫌弃?」玉秋离冷冷地道,「你脱了衣裳,上床等我吧。」
萧泽一句反驳地话也不说,恭恭敬敬地脱了衣裳,露出赤裸的上身。
玉秋离看他言听计从,不由有些失望,他再是色中狂魔,也不至于什么人都看得上,正要让他穿上衣裳时,却见他下腹上一条极浅的伤痕,心中不知怎地,忽然心痛难抑,难以宣泄。
萧泽被他注目而视,心下亦是颇有所感,忍不住向他望去。
四目相对之下,竟然都是微微一震。
玉秋离自然没有漏掉他的反应,不由暗自想,此人如此知情识趣,难不成是和陆蕙一样,爱慕于我?只可惜他相貌略逊,自己更是先识得陆蕙在前。
身为白龙主,除了龙后以外并不需为谁负责,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有了这种正直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