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见唐泛还蹲在棺椁旁边,便忍不住走过去,跟着弯下腰,伸长了脖子探看。
唐泛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将手下的堆积起来的尘土慢慢地抹开。
钱三儿睁大了眼睛,这见这些木屑和灰土被抹开之后,下面便露出一大滩黑乎乎的东西。
“这,这是……”他忍不住失声道。
“血。”唐泛低声替他补上。
钱三儿的牙齿忍不住上下打颤,唐泛却笑了:“别怕。”
他笑完,起身就走开了。
钱三儿却依旧呆呆地看着那一大滩血迹,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碎肉或碎骨头,还有一些夹杂在尘土里头,细想就让人胆寒。
别看他从小颠沛流离,但一直做的也就是小偷小摸,从没干过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这次跟着过来挖帝陵,也因为经验不足,没有被获准进去,由此捡了一条小命,但钱三儿觉得自己这条小命,说不定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抱着这种不祥的预感,他哭丧着脸站起来,恍恍惚惚地跟在众人后边,下了那个在他眼里顿时变得越发可怕的洞口。
行至此处,别说阳光,连呼吸都感觉比地面上来得窒闷。
地宫虽然不大,可也说不上小,除了隋州他们一行人之外,这里再无人气,说话脚步都带着一股空荡荡的回音,浸染着数百年来的空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曾经遭遇过火劫的缘故,鼻息间仿佛还能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焦土味,再加上这些时不时可以发现的血迹,所有人心头都有些沉甸甸的。
锦衣卫倒也就罢了,这种场面还吓不倒他们,但尹元化虽然立功心切,可到了这种地方,也就剩下脸色苍白的份了,如果说刚刚在地宫上层的时候他还有心思弯腰捡金珠的话,此刻却变得紧张起来,也不敢低头去细看了,比犹有研究细节的唐泛大大不如,看在其他人眼里,难免又是暗自嘲笑。
那些锦衣卫原本就不大瞧得上他,见他紧张成这样,严礼有心吓唬他,故意悄悄绕到他身后,猛地一拍他的肩膀。
“啊!”尹元化吓得跳了起来,等定睛发现是严礼时,不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好大胆子,胆敢吓唬上官!”
严礼无辜道:“尹大人,我只是看你脚底下好似踩到了不该踩的东西,好心想提醒你而已。”
尹元化慌忙低头一看,自己刚才站的那地方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东西?
他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不由怒道:“你等着,如此嚣张,等回去之后我定要上疏弹劾你!”
“噤声!”出声的却不是严礼,也不是隋州,而是唐泛。
唐泛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侧耳倾听的神色。
众人见他凝重,也连忙跟着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
“……”尹元化完全有理由怀疑唐泛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故意别人面前落自己的面子。
他心里对唐泛越发记恨了,却知道眼下这里不是由自己说了算,形势比人强,还是先忍下这口气。
看我回去如何对付你!尹元化恨恨地想着。
唐泛还真不是有意在耍着尹元化玩儿,刚刚在尹元化大声说话的时候,他确实听到了一个微弱而细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着前进一般,但等到静下心来仔细倾听的时候,这个声音又消失了,仿佛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在将这一层地宫搜索一遍,确认没有发现之后,由刘村长带头从那个地洞下去。
就像刘村长所说,这条通道确实有点长,几乎跟他们刚才从上面下到地宫上层差不多了,估计也正因为如此,帝陵在选址的时候才没有发现这个隐藏在深处的先秦君侯墓。
“到了。”伴随着刘村长的声音,众人陆续到达下面。
脚底凹凸不平,踩上去能明显感觉到地面没有像地宫那样用青砖铺地,而只是普通的土坑底层。
在火光的照耀下,四周不大的空间立时呈现出来。
钱三儿咦了一声:“我师父说过,他们就是在这里下来的时候看见许多宝贝的!”
然而众人视线所及,哪里有什么珍宝财物?
除了四面土壁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周边连同地面,只要稍加留心,就可以看见一滩一滩的暗红色血迹,凝固之后深入壁层,看上去一块一块的深深浅浅,莫名诡异。
尹元化阴沉着脸:“我就说这种小蟊贼不可信!”
钱三儿被锦衣卫带回县城之后,着实吃了一番苦头,一听这话,连忙就辩白道:“我师父真是这么说的,大人,小的都被到这里来了,还怎么敢骗你们!”
刘村长怯怯道:“会不会,会不会是给那怪物吃掉了?”
怪物吃人不吐骨头也就罢了,吃那些金银财宝做什么,还当是貔貅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觉得好笑,可又没人笑得出来。
逼仄阴暗的环境,不翼而飞的财宝,前方莫测的危险,不知道潜伏在何处的怪物,都禁不住让所有人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但这个耳室也并非封闭的,因为在他们前方就立着一道石门,方才庞齐走过去试了一下,石门下面似乎是安置着滚珠,用力一推就可以推开。
门缓缓推开一半,外面似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黑暗无边,没有烛火的照耀,也看不出有多深。
“大哥?”庞齐忍不住轻声询问,所有人都看向隋州。
这个时候,隋州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庞齐,你带两个人出去探路,不必走太远,确认前方暂时没有危险,就可以回转,严礼,你留守在这里接应,若是遇到什么不测的情况就往上跑,不必管我们!”隋州沉声道。
庞齐应了一声,点上两名手下,推开石门往外走。
石门若是没有阻挡,就会自动关上,隋州让人将石门挡住,以免它关上,一面又在石门外面作下记号。
不一会儿,庞齐便带着人回来了。
“大哥,甬道尽头有两条路,一条往左,一条往右,我们没有再往前走了。”
隋州嗯了一声:“出发罢。”
他留下严礼在此,便带着众人出去。
唐泛与尹元化走在最后,却听到前面忽然有个锦衣卫大喝一声:“前面有东西!”
话刚说完,又有人喊起来:“好像是人影!”
众人吃了一惊,隋州沉声道:“不要追!”
在毫不熟悉的环境里,贸然追上去只会令己方也陷入危险之中,在所有人都下意识想要追上去一看究竟的时候,隋州的冷静无疑给他们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饶是如此,大家的脚步依旧快了几分。
这时尹元化忽然哎哟一声,像是踩到什么东西,脚下绊了一下,身体随着往前扑倒,唐泛伸手去拉他,被他带得也跟着微微往旁边歪去,赶紧扶住墙才站好。
“我的娘呀!”尹元化拿着火折子低头一朝,这才发现绊倒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头盖骨。
他嫌晦气,赶紧将头盖骨往旁边踢了踢,又见唐泛一直没反应,便抬头去看他。
这一抬头,他就不由失声道:“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走得这么快!”
唐泛皱着眉头,他刚刚被尹元化那一跤吸引了注意力,片刻的功夫,前边的人就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连脚步声都消失无踪。
他往前走了几步,微弱的火光照出前面的道路,不远处就是尽头了,但却没有庞齐所说的往左往右两条路,只有一条往左拐的甬道。
尹元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声音也有点哆嗦起来:“他……们人呢?”
唐泛没有作答,他举着火折子就要往前走,尹元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连忙扯住他的衣角:“别丢下我!”
唐大人有点无语,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调侃对方了,他没有往左边那条路走,而是站在原地,摸着前方那片土石砌成的墙壁,沉吟不语。
“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元化与他一样看了又看,却看不出什么问题。
尹元化已经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了:“要不,咱们还是去跟严礼集合,等着隋镇抚使他们回来罢?”
唐泛道:“只怕是回不去了。”
尹元化:“什么意思?”
唐泛:“你往回走试试。”
尹元化半信半疑举着烛火往回走了一段,忽然失声道:“那个耳室的门呢??怎么什么都没了!”
却见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胡乱摸着前方的土壁,试图找出之前他们做的那个记号。
“严礼!严礼!”尹元化拍着土壁大声喊道。
“别喊了,”唐泛叹了口气,“我们应该是遇到鬼打墙了。”
“鬼……”尹元化脸色又是一白。
唐泛解释:“不是真正的鬼,这只是墓室里一种机关的运用,为了防止盗墓者擅入,我也只是在古籍上看过,没有亲眼见过。刚才你摔了一跤的时候,我们很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入了岔路,导致跟他们失散了,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走那么快,完全不等我们的,你看你现在连身后那间耳室都找不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
尹元化颤抖着问:“那怎么办?”
唐泛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墓主人,仔细找找罢,总有出路的,先别急着往前走。”
虽然跟尹元化一道困在这里,但是看见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唐大人还是有种想笑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的心理素质已经达到一定境界了,若是尹元化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只怕是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唐泛还没说话,左前方的甬道里就遥遥传出声音:“唐大人!唐大人!你们在哪儿——”
尹元化不由大喜:“是刘村长吗!我们在这里!”
一点亮光由远及近,片刻之后,刘村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脸上也是又惊又喜:“唐大人,原来你们在这里!”
尹元化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呢,他们去哪里了!”
刘村长喘了口气,满头大汗道:“刚才我们走了一段路,发现没看到你们,隋大人就让我回来找,他们发现了那个藏着财宝的地方了,两位大人快跟我来罢!”
尹元化不疑有它,直接就想跟上去,唐泛却拉住他:“等等!”
就是这一句话的功夫,尹元化转过头看唐泛,而原本走在他前面的刘村长却突然提起手中的斧头,朝他们当头劈了下来!
因为角度问题,尹元化没有瞧见,但唐泛却是瞧见了。
他将尹元化往后一拽,自己正好顺势一倒,脑袋跟斧头堪堪掠过,只差一点!
而刘村长因为用力过度,斧刃狠狠砸下来,深深地嵌进土壁里,一时半会还拔不出来。
趁着这个机会,唐泛拽起尹元化就跑,刘村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喊的却不是给我站住,而是——“还不抓住他们!”
前方不知从何处钻出两个人,直接挡住唐泛和尹元化的去路,对方朝他们肩膀抓了过来,唐泛想也不想,抬起膝盖就朝面前那人的下身顶去。
不过这一招对付寻常人或许有用,对付身怀功夫的人就毫无用处的,对方另一只手直接往他膝盖处一拍,唐泛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人的反应力顿时迟钝了一下。
就是在那片刻之间,人已经被擒住了,对方恶狠狠地将他的胳膊往后拧,一边骂道:“你娘的,竟然还想踢老子的命根子!”
尹元化被这一连串变故早已弄懵了,胡乱挣扎了一下,同样也被抓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你们知不知道我等是朝廷钦差!这是要犯上作乱吗!放开我!放开我——唔!”
他嘴里被塞了一条臭气熏天的汗巾,顿时噎得直翻白眼。
刘村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没有搭理聒噪不休的尹元化,而是抬起手,二话不说先给了唐泛一巴掌!
凶狠的力道掴得唐泛的脑袋当即就不由自主偏向一边,耳边嗡嗡直响,口腔里慢慢地涌出一股血腥味。
他勉强忍住那股晕眩感,看着笑容狰狞的刘村长,缓缓道:“难为你装了这么久,我还在想你何时才肯露出真面目。”
刘村长本准备抽出匕首一刀了解了唐泛,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来了兴趣:“你早知道我是假的?”
唐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一个在洛河村土生土长的农户,从小用惯了各种农活把式,不可能连斧头怎么用都不知道,你刚才那个动作如此生疏,连力度都掌握不好,很难让人相信你就是真正的刘村长啊!”
刘村长闻言居然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在火折子的映照下显得有点扭曲,尹元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对方理也没有理他,注意力依旧放在唐泛身上。
“知道了也没用,既然你们已经下来了,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
他拔出袖中匕首,对着唐泛的心口就准备刺下去!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哭声。
“呜——呜——”
那声音幽怨而凄厉,像是蕴含着无尽的悲楚,所有人一听,脸色都变了。
“坛,坛主,那东西不是被关在外面么,怎,怎么会进来的?”抓着尹元化的那人哆哆嗦嗦道。
“走!”刘村长咬了咬牙,也顾不上杀唐泛了,让手下抓着他们两个就往前跑。
一行人撞撞跌跌跑了一阵,刘村长似乎对这里的路很熟,七弯八绕,终于拐入一个石室,又将石门推上,直到那个哭声暂时听不见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间石室明显是墓穴的中枢,地方要比之前他们到过的耳室大得多,四周昏暗,只有中间一副棺椁上点着一盏蜡烛,微微发光,也不知道里头的尸身还在不在。
唐泛道:“我劝你们眼下还是先别杀了我们的好,若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怪物闻血而动,若我们死在这里,那血腥味就会将怪物引过来,到时候你们也出不去,岂不是白搭?”
刘村长喘着气,他虽然假扮了身份,本身却还是娇生惯养的人,明显没有习惯这种剧烈的奔跑,否则也不会刚刚一斧头砍下去失了准头。
他冷笑道:“唐大人,你向来聪明得很,既然知道我是假冒,那为何不再猜猜我是谁?”
唐泛看着他,他也看着唐泛,原先憨厚的面容此刻怎么看怎么阴狠。
“其实你扮得不错,连当地口音都学下来了,但不管怎么惟妙惟肖,一个赝品总会在言行举止间暴露出痕迹的。”
唐泛慢条斯理地说完这段话,在刘村长即将发火之前,他又道:“我们之前进来的时候,从地宫上层开始,就陆续发现玉石和金珠等各种财物,你还记得罢?”
刘村长:“不错,那些都是上次那帮蠢货死在这里之后散落的,我特意让人不要收拾,那又如何?”
唐泛:“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们进来之后,先不说钱三儿和其他人,就连尹元化都忍不住偷偷捡了一颗金珠藏起来,而你,你却一直在前边带路,即使看见了也毫不动心。若你现在是坐拥万贯家财的富贾,又或者已经见惯了富贵的世家子弟,我也不觉得出奇。”
他对刘村长笑了笑:“偏偏你只是一名肩负了全家生计的农户。你弟弟说过,你媳妇早死,因为家境缘故,你至今还未续娶,也没有子息,这样的人,会看见满地财宝而不动心?那分明是你当时急着想要将我们引入彀,所以根本没有去注意过这个细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