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高莆,如果他想陷害他,很不必如此麻烦,况且自从高莆知道他背后有公主撑腰,住在林家,又和徳贵妃有关系后,反倒派人送了压惊礼来。
唐宁正想着怎么对付张家,旁边林清羽轻飘飘一句话却吓出他一身冷汗。
“等你过了这次考试,我就带你回扬州,把你写到我的名下。”
“这万万不可!”
“怎么不可,我一生无子,妹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我姓唐。”
“唐家那么多个儿子,少你一个不少。”
“林家族人不会同意的。”
“他们不敢不同意。”林清羽放下书,偏头瞟了唐宁一眼,“怎么又停了,继续写,我教你的都忘了不成,写字要用心写,泰山崩于前而手不抖,才这么点家业就让你忘形了?”
唐宁苦笑,如果说连宅子的长廊窗边都刻满了名家碑帖,那这么点家业他确实承受不起。
他正想推脱,就见林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里,“少爷,宫里徳贵妃娘娘召您后天进宫,这是入宫的牌子。”
“入宫?”唐宁有些疑惑地接过牌子。
“是的,每月初一,后宫都可以召亲人见面,徳贵妃想请您给她画幅画像。”
“既如此,你就把宫规稍微学一学,不该看的不要看,少说少问,画得快些,钟粹宫地处偏僻,应是无碍。”林清羽站起身,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唐宁道,“把这个戴上,若有什么事,自有人照看你。”
林忠低头,仿佛没看到那块玉佩一般,又递出一封信,“这是刚刚到的,少爷岳父的信。”
唐宁看到信,连忙搁下手中两样,有些忐忑地接过信,他出狱那天便给先生写了信,出事的时候不敢写,现在没事了才敢把这段经历告诉先生,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就回了信,不会在信中责骂他吧?
不想唐宁刚打开信封,便掉落出一块发黑的金锁,唐宁看了金锁一眼,看着有些年头了,分量不轻,应是纯金的。接着,他取出信,细细看了起来,随后他紧皱着眉头,把信递给林清羽。
林清羽却坐下挥挥手,道:“你说说有什么事?”
“舅舅应是知道我与张德怀有仇的,先生这两年一直在查张家的事。舅舅有所不知,张德怀现在的妻子其实不是他的原配,他的原配乃张父从外地带回来的一个孤女,后来张德怀考上举人,便又娶了如今的妻室,而他的原配却投河自尽。
这金锁就是当初他和原配的定亲信物,先生是从张家当初服侍过那原配的丫鬟那里得到的,那原配自尽前把金锁与婚书托付给丫鬟,想求她交给姨母,让姨母替她申冤,那丫鬟拿了东西却是不敢去外面的,好在她还有些良心,没有把金锁当掉,婚书却是弄丢了,毕竟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那原配的姨母乃是徐元的母亲,据先生调查,徐元是金陵徐家的旁支远亲,那原配的母亲乃是他母亲的庶妹,嫁给了姓丁的商户,几十年前,张家老太爷做生意时与丁家交好,两家便定了儿女亲家,请了徐元的母亲保的媒,定亲以后,两人正好有一趟生意经过仓平县,丁父便带了家眷一同前往,相看未来女婿,哪知路遇山贼,所有人全部遇难,只张老太爷带着丁家女儿逃了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徐元的母亲那里应该还有一份婚书,我们把婚书弄到手,告张德怀停妻再娶没问题。”
“徐元,字元梦,先帝时期的探花,吏部左侍郎,内阁最年轻的阁老,位排最末,从入仕起便在高莆手下,乃高莆的得力助手,其父早死,其母几年前病亡。”林清羽像是背出来一样。
徐元是高莆那边的,张德怀也是,唐宁有些头疼道:“那徐元定不会陷害同党吧?”
“那倒不一定,徐元此人看似是个端方君子,然我却一直看不透他。当初于首辅爱其才华,在其被同僚排挤时,多次援手于他,而他受其恩,却弹劾于首辅的侄子侵占良田,于首辅治家不严。
也正因为此,高莆才会将其视为心腹,然而,若他真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倒也罢了,但我观其这些年来,甚少陷害忠良,高莆要搞什么阴谋,他也是远远避之,高莆不擅政事,政务上多仰仗于他,他便只专心政务,众人皆赞其真君子。
这也是我看不透他的地方,若他真是真君子,那他是如何在不参与高莆阴谋的同时却能获得高莆的信任呢?就连政敌都觉得徐元是好人,一群狼中间居然有只白羊,想想都觉得可笑。这样的人,不是真君子便是伪君子。”
“不管怎样,那原配是他的表妹,万一他是真君子或是想替表妹出头呢,我还是去试试吧。”
“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以后给张德怀通风报信?”林清羽微微仰头,和唐宁一样深的双眼皮向上一抬,素日冰冷的眼眸,不经意间透出一股邪魅的感觉。
唐宁心头一跳,有些别扭地别开眼道:“他既然敢当面让于首辅下不来台,又拒绝和高莆共谋,可见他不屑于背地里的勾当,若他想通风报信,必然会和我直说。再说,就算这事有风险,我也要搏一搏。”
林清羽满意点头,“林忠,现在就给徐元下帖子,就说我明日到访。”
翌日,唐宁果然拿着林清羽的帖子进了徐府。
“不是说是林太傅到访么?”徐元和林清羽差不多大,面相看着似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但他眼中内敛的神色,他周身的气质,却显示出他是一个睿智的人,与唐宁想象的老黄牛形象大相径庭。
唐宁暗暗警醒,在其眼光压迫下,不疾不徐道:“学生唐宁,字子安,溢州仓平人士。学生乃一小小举人,徐阁老位高事忙,学生怕见不到阁老,这才托了林大人的帖子求见。”
徐元上下扫视唐宁,视线在他与林清羽相似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皱眉问:“不知唐举人到访,所为何事?”
唐宁掏出金锁,把张德怀原配的事挑拣着告诉了徐元。
徐元把金锁拿到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此物我年幼时看到过,也曾见过那封婚书,只是家母已过世数年,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婚书,这样吧,你三日后再来我这里,无论找没找到,我都会有个交代。”
三月初一,天气晴朗,正是好春光。
平日幽幽沉沉的皇宫内此时却满是欢乐,就连御花园的迎春花都灿烂了几分,今日正是后宫诸人见亲人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平时那些勾心斗角全都默契地休停。
唐宁默默跟在内侍后面,碍于宫规,今日他穿了身紫色的敞袖深衣,紫色是个非常不好掌控的颜色,唐宁从没穿过紫衣,这件衣服是林管家准备的,事实证明,林管家的眼光非常独到,唐宁穿上这身衣服,平时淡然飘逸的气质陡然变成了高贵优雅。
前面宫人停住脚步,唐宁立刻掏出准备好的荷包塞过去,宫人满意离去。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绿色宫女服的嬷嬷吊着眉梢宣他进去。
唐宁低头进门,钟粹宫的正堂很宽阔,也许正因为太宽大了,阳光照不进来,越往里走唐宁越是感觉周身凉意渐深。
徳贵妃端坐堂上,她穿着一身橙红的对襟常服,难为她这样的年纪不仅压得住这样鲜嫩的颜色,还能显得她亲和了不少。
徳贵妃和林清羽兄妹一点都不像,却也是个美人。如果说唐宁的母亲是一朵美到极致的昙花,那徳贵妃就是一朵富贵牡丹花。
徳贵妃慈祥地看着唐宁,轻声细语的关怀一番,又回忆了一番当初与唐宁母亲相处的情景,说着说着便开始抹泪。
本来唐宁这次进宫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思的,他连画具都没带,只想用宫里的颜料应付了事。可现在听着徳贵妃描述的母亲,就算唐宁心中的母亲是前世的母亲,唐宁还是对这世的母亲产生几许感触。
除了狱中那次,林清羽再没有提过唐宁的母亲,林婉瑜这个人在唐宁心目中不过是个母亲的代号而已;这次听这徳贵妃的诉说,母亲的形象在唐宁心中不经意间鲜活起来,母亲爱昙花,爱吃甜食,爱画花样子,爱毛茸茸的小动物,却也曾经救过一只腿受伤的小青蛙。
唐宁听得入了迷,他很想继续听下去,却又不想听,对母亲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难受,毕竟母亲的人生是个悲剧。
不管怎样,唐宁还是对愿意和他说母亲的事的徳贵妃产生了好感,徳贵妃在他心目中不再只是一个后宫嫔妃,而是多了一层姨母的身份,让唐宁像认同林清羽一般接纳了徳贵妃。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那个吊梢眉的嬷嬷又进来道:“娘娘,时候差不多啦,外面阳光正好,画具都准备好了,咱们不如在御花园找个景致好的地方开始画吧,正好晒晒太阳,暖和暖和。”
徳贵妃这才收了泪,回内室收拾妆容;而唐宁则先去检查画具,调色准备。
钟粹宫亲人见面泪汪汪,东边玉磬宫内却似仇人见面。
“凭什么不让我嫁给大皇子!”高洁穿着一身火红,厉声质问哥哥。
“大皇子不是良配,入了宫闱便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日日不得安生,就算日后封王出宫,你这样的性子在皇子内院也是活不下来的。哥哥只想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家,安安稳稳过一世。”高润耐下性子哄着妹妹。
“我嫁过去便是正妃,又不是那些侍妾侧妃之流,谁敢害我,看我爹不打死他。书香世家说的好听是世家,可它有爵位有荫封么?哪怕公公是一品上书,夫君也最多不过是个六品翰林。我若是嫁给大皇子就是未来的母仪天下的皇后!”高洁撅起嘴,不乐道。
“你,你怎么就说不通呢?就你这没脑子的话,还敢在皇子府混,别没等到做皇后便被后院那些女人拆骨入腹了。”自从高润入宫后,性子是一天比一天暴躁,对着刁蛮任性的妹妹,他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我祖父是当朝首辅,有谁敢和首辅的嫡长孙女作对,你自己入了宫做了侍君,说来连妾都不如,上有皇后压着,还有生了皇长子的徳贵妃虎视眈眈,你自然难过。
你是妾,当然要勾心斗角,我是身份高贵的正妻,怎能放下架子去争宠。
你不会是嫉妒我能做皇后,所以从中作梗吧?不过是个男宠罢了,又不能生皇子,现在风光,以后还不是得靠我这个皇后过日子,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要阻挠我高嫁?”
高洁的话突突地往外蹦,目光中的鄙夷一览无余。
高润只觉得高洁的话刺心入骨,妹妹鄙夷厌恶的目光让他万念俱灰,他只想躲回壳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见,任由外面的人如何唾弃,他只做不知,但是,上天是如此残忍,连他最亲的人都抛弃他,厌恶他,瞧不起他,好似他就是那无耻的男宠,比小倌还要下贱。
曾经他考上举人后,妹妹崇拜的话语还在耳边,如今却是变成了刀子一般,割得他的心千疮百孔,他们卖了他,一边享受着他卖身带来的富贵荣华,一边却又鄙视他下贱无耻。
他把她当妹妹,她却把他当成下贱的男宠,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自从他入宫后,她就不曾叫过他一声哥哥。只是他掩耳盗铃,不愿相信罢了。
高润指着高洁的鼻子,哈哈长笑,笑声充满空旷的大厅,仿佛他胸中满溢的仇恨与痛苦随着笑声喷涌而出,无穷无尽。
“哈哈,你居然瞧不起我,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没错我是千人唾弃的男宠,可靠着男宠上位的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我居然还把你当妹妹,我自欺欺人,我瞎了眼,我活该被骂。”
高润用袖子狠狠擦着眼睛,高洁被他这一连串的爆发搞得发懵,气势不知怎的就弱了下来。
高润挤出一抹笑,露出咬的死紧的八颗牙,他斜眼瞪着高洁,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既然你想做皇后,我成全你,今儿个,我就让你记住,你是怎么靠着当男宠的哥哥当上皇后的!”
“啊!你干嘛!好疼!放手!”高洁真的被吓坏了,尖叫着使劲挣脱高润的手。
“哈哈,你不是要嫁人么,你不是要攀上大皇子么,哥哥成全你!”高润发了疯一般,死拽着高洁的胳膊,一路冲出了玉磬宫。
第五十八章
虽说才三月份,好些花儿还没到花季,可御花园却是一片百花初绽的模样,好不热闹。
唐宁细细调着颜料,虽说来的时候没打算认真画,可他也不想坠了自己名声,况且他觉得这个姨母十分不错,自然要好好画。
这次徳贵妃换了一身紫红的正装,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显得有几分老气,唐宁打算把色调调淡一些,光线要明亮柔和,这样才显得人年轻些。
然而他却不知道,徳贵妃挑的这个景致特别好的地方却是皇帝每日这个时辰必定要经过的地方。
景乐皇帝在皇宫东南角建了一座请仙台,他每天都要从寝宫步行至请仙台,瞅准吉时,在那里烧掉大臣写的清词,有时候还会让道士测算一番。
这种测算其实类似于现代很多人玩的笔仙,就是几个道士蒙上双眼,互相推挤着在纸上随便乱画,旁边则有个道长解说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都知道,道长所谓的解说就是他自己胡乱说的,偏偏皇帝非常相信那是上天的指示。
可以说这是皇帝的一个极大的弱点,若有人控制了那个道长,那么他便控制了皇帝。也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所有人都没有动他,大家都指着在最紧要的关头,放手一搏,而现在还没到时候。
说到人到中年的好色皇帝,别人都以为皇帝是一个大腹便便,目光浑浊的猥琐大叔。
实际上,景乐皇帝却是恰恰相反,他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俊美青年,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双颊微陷,皮肤松弛。可是他的目光却是清明的,下巴上蓄了美须,身材清瘦,穿上特质的道袍,看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景乐皇帝是沉迷修道,但沉迷不代表神智不清,他的思想是清醒的,甚至是敏锐的。只是他的这份敏锐全都耗在了修道上,虽然每日都上朝,也批阅奏折,可他也只是在内阁决策后面写个“准”字,至于费脑的决策他却是全部扔给内阁处置,这也导致内阁的权利越来越大,好在还有余晏这个掌印太监制衡着。
君权、相权、宦权三者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说他好色其实也挺冤的,他只是喜欢男色,并不是沉迷男色。若把男色改成女色,就挺正常了,恐怕还会有好事的御史请他多多光临后宫呢。
说到底,景乐皇帝的后宫比他爹要缩水不少,女人除了皇后和徳贵妃以及三皇子生母杨昭仪外,只有意外承了几次宠的小猫两三只。男宠稍微多一些,有品级的却很少,如今只有一个高润,是相当于贵妃级别的侍君。
也许是幼时的经历给景乐皇帝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并不是一个霸道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有野心有掌控欲的皇帝,他甚至有些懦弱,若别人稍微放下脸,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只因除了死去多年的太后,根本没人给他摆脸色,所以大多数人很少发现这一点,只有他身边亲近的几人,才会看出端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润的事在朝中已经有了些风声,然而这时候高莆已经掌握大局,众人敢怒不敢言。再说高莆送的是自己孙子,别人也没有立场管,顶多是背地里鄙视之,当然在鄙视高莆的同时,也会顺便鄙视下高润,不管是是不是自愿,只要做了男宠,终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虽然大昭南风盛行,世家子弟间也会有些私下的勾搭,这些都没什么,谁没个年少风流的时候,到时候该娶亲的娶亲,该生娃的生娃,最重要的是两人身份地位相当。
但这种风流事沾上皇帝就不一样了,世上没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高润理所当然的成了众人眼中的佞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