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空洞的目光转向吕大夫,把匕首递给他,另一只手仿若吊着千斤石一般,艰难举起,指向程姐姐的肚子。
下一刻,他的脸就挨了一耳光,程先生揪起他的衣领,又是一个耳光。
唐宁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对,就应该这样,就应该这样痛,他的空空一片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越是痛极越是快意。
他居然哈哈大笑,抓住程先生大吼:“打我啊!快!打我啊!用力!”
程先生如同疯了一般,抛去往日的斯文,如同恶棍一般,不停的厮打这唐宁。
突然,一声细弱的婴儿的哭声,如同在二人耳边打了一声响雷,将他们从疯魔中扯出。
一个满身血污的婴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屋里满是夕阳橘黄的光晕,凄冷而哀伤,然而围绕着这个婴儿的光晕却金光闪闪,生机勃勃,仿若晨光。
泪,不期然落下,唐宁突然痛哭失声。
那日,那个晴朗的秋日,天空碧蓝如洗,程姐姐那样忧伤地说:“相公,我明白你,可你却不明白我啊。”
唐宁撕心裂肺,眼泪肆意流淌,“我明白了,玉儿,我终于明白了,你生下孩子,就是想告诉我,生命永无止息,一个枯萎凋零的生命却伴随着新生的希望,这个孩子流着你的血脉,承载着你的期盼,他活着,你便活着。你知道我们会为了你的逝去而痛苦绝望,所以就想给我们一个生的希望么?”
唐宁抱着先生,大声痛苦,涕泪横流。程先生回抱着唐宁,泪流满面,唐宁懂的,他如何不懂,她是他养了十九年的闺女啊,他如何不懂?
夕阳西斜,屋内的两个男人伤痕累累地抱在一起,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谢白筠定定站在屋门外,望着满天红霞,苍凉辽阔。
唐宁的声音嘶哑暗沉,从屋内传来,一揪一揪的,抓挠着他的心。此刻,他宁愿永远也看不到他,也不要听到他的哀泣,只愿他能和妻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小桃,李婶夫妇,孙郎中,赵慧娘,唐木,稳婆等等等等,皆默然站在门外,听着屋内沙哑难听的痛哭声,潸然泪下。
清晨,朝霞似火;傍晚,残阳如血。
三日停灵,七日下葬。
清瘦了一大圈的唐宁,眼眶凹陷,森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小桃。
小桃打着哆嗦,颤声道:“当日,姐姐明明已经闪开了,是婶子托住妞妞的时候,似要跌倒,手划拉了两下,不知怎的推了姐姐一把,我,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唐宁的声音仿佛从地狱发出一般,“哦,可有证据?”
“当日在场的就我们五个人,大嫂当时是背对着她们的,有没有看到我不清楚。”
“这么说是没有证据了?”
小桃头埋得更低,不敢吭声,自从她来到这里后,生活很是安逸,主家和善,一直不曾让她叫老爷夫人什么的,说农户不讲究那套,只让她按着家里的称呼来,把她当自家人看待,这样的主家,她如何不感激。这次没有保护好姐姐,已经让她愧疚万分,现在连证据也拿不出手,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唐宁已经悄无声息离开,她仍然伏地不敢起。
正是春耕时分,忙完丧事,地里的活也耽搁不少,唐木和唐木匠他们都在地里赶着播种,妞妞在房里躺着安胎,唐婶子一个人趴在炕上,心思混乱。
突然,她好似有所感应般抬头,便看到唐宁站在炕边,她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尖叫出声。
“怎么,心虚了?”唐宁冷冷问。
“我,我心虚什么?”唐婶子移开目光。
“你当然得心虚,因为玉儿就是你推倒的。”唐宁语气愈发阴冷。
唐婶子心都要跳出来,其实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当时她确实失去重心,本想抓着门框的,结果目光扫到程姐姐的肚子,脑子里闪过这是唐宁儿子的念头,然后程姐姐便倒在地上了。
唐婶子目光闪烁,硬撑着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么?要知道,我可是你娘,诬陷我你可是罪加一等。你是读书人,子告母有什么后果,肯定比我这个村妇更清楚。”
唐宁本也没有指望能告倒唐婶子,即使有证据,子告母都不大可能赢,何况没证据。他这次来只是想确认,唐婶子到底有没有故意害死程姐姐,如今,他已经有答案了。
唐宁勾起嘴角,唐婶子寒毛直竖,自从程姐姐死后,唐宁就从没笑过,人冷得跟冰渣子一样。
“放心,我不会告你的。”
第四十八章:告状
“咚!”“咚!”“咚!”,沉重而缓慢的鼓声划破小镇宁静的清晨。
县衙周围的人们好奇地凑过来看看是谁要伸冤,仓平县长治久安,已经好久没有人击鼓鸣冤了。
但见大鼓前站着一个清秀绝伦的少年,他神色端凝,一手执鼓,不紧不慢的捶着,他身材极其瘦削,一身麻衣套在身上跟挂着似的。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闵县令打着哈欠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因何事所告何人?”
“仓平县张家村举人唐宁,状告仓平县张家村张三独女,不守妇道,扰乱纲常,未婚先孕,且因偷盗害死拙荆。”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人们总是对未婚先孕这种事充满兴趣。
闵县令手一抖,差点丢了惊堂木,抬头看去,可不就是唐宁么。
“咳,可有状纸,呈上来看看。”
唐宁从袖中掏出状纸递上去。
闵县令接过状纸,沉吟半晌,心中犹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张三独女应该是唐宁的继妹,年前还和张家定了亲,状纸上还说怀了张家的孩子,张家子嗣艰难是出了名的。
“这张三独女应是你的继妹,算唐家人吧?”
唐宁神色不变,“张三遗孀确实嫁给家父做填房,可是张三独女却没有上唐家族谱,她依然姓张,这种品性的女子怎可为唐家女!”唐宁来之前就当着唐婶子妞妞的面,把族谱上妞妞的名字划去,他能给她们想要的,也能取回。
这可真难办,看来唐家是铁了心要治妞妞了,闵县令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先把妞妞传来问问,看看张家的反应,反正妞妞怀着孕,就算判死刑还得等孩子生下来呢,这件事还是拖着的好。
在古代,如果女子被传唤,为名誉着想,一般都会由她的男性长辈或者男性亲戚代为上堂,至不济也得是个男仆,当然该判刑还得判刑,该坐牢还得坐牢,只是不在公堂露面而已。
于是在妞妞收到衙役传票后,唐婶子连忙找上张家,妞妞亲爹死了,叔叔靠不住,她自己又是个女的,而且还伤了腰,躺在床上动不了,唐木匠她是想都不要想的,堂上的可是他亲儿子,于是她只能让赵慧娘找到张家门上。
张家也很震惊,前几天唐家办丧事,他们还以为唐宁媳妇是难产而死的,当日目击者不多,知道事情的人都没有乱说,所以村里人一直以为程姐姐是难产死的。
其实这个事,如果张家退婚了,也就不用派人替妞妞出头了,偏偏妞妞肚子里怀的是张家第一个曾孙,谁都说不准她肚子里的那个是不是张家唯一的曾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尽管不情不愿,张家还是派了大管家去公堂走一趟。
好半晌,闵县令都休庭吃饭回来了,张家的管家才赶到。闵县令皱眉,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大管家气定神闲,很有气派的样子,“回县太爷,我家少爷年前的时候捐了个七品判官,唐举人所告小姐乃我家少爷未婚妻,按例理当不跪。”
闵县令下马威没弄成,反倒吃了个暗亏,心里有些不快,再加上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他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十余载才爬到七品县令的职位,人家轻飘飘几百两银就能和他平起平坐,不过,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神色依旧严肃。
“唐宁,你说被告因偷盗以致害死你发妻,可有证据?”
“有。”唐宁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这盒子里放的都是二三百年的参片,加起来能值四百两左右,本来是上了锁的,被告用簪子撬开锁,发现是人参后,便塞在袖子里,由于出门慌张,撞倒拙荆,导致拙荆心疾发作加上难产,不幸逝去。簪子还在被告家里,闵大人派人去搜搜便可知。”
闵县令二话不说,命人去唐家搜簪子,顺便把妞妞抓来,毕竟是人命案子,又有证据,就算是孕妇也得拘押。
旁边大管家不淡定了,急道:“被告可是孕妇,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再说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怎么就能判罪,他老婆明明是自己摔倒的,被告碰都没碰到她。”
唐宁扫了一眼大管家指过来的手,“当日,我请了两个大夫,都能证明拙荆是被人推倒的。当时被告的表姐也在,家仆也在,众目睽睽,在门口的只有拙荆,被告,和被告亲母,不是被告推的,那还会是谁?”
大管家脱口而出:“是被告的母亲。”
唐宁没有说话,看向闵县令。
闵县令只得道:“如此,就把被告母亲也押过来罢,此时天色已晚,等明日被告到堂再开审,退堂。”
唐宁出了衙门便直奔吕大夫家,衙役前脚出了衙门,他后脚就带着十几个家仆赶回张家村。
吕大夫和谢白筠一直住在唐宁家,程姐姐生的是个儿子,刚出生,吕大夫就诊断过,虽然身体非常虚弱,可好在心疾比他母亲轻的多,吕大夫又是善于治小儿弱症的,只要好好调理,到五六岁便可跟正常小孩一样了。只是这段日子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丝毫闪失,而且程先生受的打击太大,平日不怎么生病的人,突然间来了场大病,气势汹汹,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吕大夫忙得团团转,焦头烂额。
天色擦黑,唐宁回到家里,就把十几个仆人交给谢白筠安排,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唐木有心无力,赵慧娘身份敏感,他忙于告状,于是谢白筠便大包大揽,负责了所有琐碎事。
谢白筠接手十几个仆人,看着唐宁又进了东屋,紧锁上门,不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看着唐宁日渐消瘦,人也不复往日那般温润平和,现在他看别人的目光都是冰冷的,谢白筠忧心非常,却也无能为力,只盼唐宁报了仇心里能好过些。
只是,这仇也不是好报的,唐宁不过是小小一个举人,无权无势,而张德怀背靠大树,有权又人脉,朝廷又在敏感时期,结果如何真不好说。他前几日已经派墨一去京城找人过来镇场,要不是他不方便露面,其实他去更合适,具体如何只有等墨一回来再说了。况且,程先生也去信给江南的程家,只是路途遥远,能不能赶得及很难说,倒是水明轩那里还方便些,就算不能直接出面,有这两家势力背后撑着,这场官司赢面还是挺大的。
东屋,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唐宁独自空坐,屋里的血腥味仿佛还未褪去,他却似乎闻到了那天早上,程姐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这屋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都是他和程姐姐一起布置,一起用过的,每一个都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美好。唐宁没扫过一件,心都会痛得无以复加,然而他仍然自虐一般,每天晚上细细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那个妆盒上,那是他六岁入学时,唐木做了给先生的礼物,他仍然记得,当初他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唐木匠结过妆盒,他当时只顾着惊奇妆盒的精致,居然还有个小门,还有小锁,却没想到这个妆盒却是一切的开始,也见证了最后的结局。
从六岁到十岁到十五岁,越到最后心越冷,直到连他自己也被冻得麻木,只有一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复仇之火,它冰冷而炙热,既然冷了他的心,那么他就要烧死一切仇人。
他不是没想过,张家有多么难搞,尤其是高莆上台之后,张家的腾飞指日可待,他完全可以等妞妞生了小孩,到时随便他搓圆搓扁,张家都不会尽力阻止。
然而,他一刻都不想等,当初他就是想等,等考举人之后把妞妞嫁出去,等妞妞七个月了出门子,等儿子出世了搬家,然而,老天从不会等他,唐宁想到这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等,恨自己怎么这么懦弱无能,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况且,这件事张家就是无辜的么,若不是他们在妞妞母女面前鼓吹,吹得她们得意忘形,妞妞敢偷东西么,唐婶子敢推程姐姐么,唐宁握紧手心,血一滴一滴渗出……
突然,外面灯火通明,一片嘈杂,唐宁站起身,猛地推开屋门,却见隔壁唐家外面围了许多张家的家仆。
唐宁冷哼一声,终于来了。
张家的人听到明天居然要带妞妞上公堂,说不定会坐牢,牢里是个什么地方,活人都能折腾死,何况是孕妇。于是他们一面连夜派人去跟闵县令送礼打招呼,一面送信去京城,同时让人守住唐家,绝不能让妞妞被带走。
闵县令派了四个衙役过来,他们刚进唐家,就把妞妞的所有簪子搜了出来,给唐婶子戴上镣铐,看在妞妞是孕妇的份上就没给她戴,接着把她们关到一间屋子锁起来,唐家众人都被吓傻了,不得不说,衙役对这些村民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些衙役受了闵县令嘱咐,刚刚又收了谢白筠给的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跑腿费,如何能不卖力。
只是现在张家直接派人来堵,对方人多势众,这四个衙役也有些不知所措,还好谢白筠给的赏银太丰厚,厚到足以让他们卖命,所以他们一直坚持着不开门。
谢白筠很快带人反包围了张家家丁,吕大夫和唐宁也一起跟着,虽然他们这边人少,可谢白筠和吕大夫可不是吃素的,吕大夫会武,深藏不露,谢白筠虽然不会武功,可自小学的是军队杀人的招式,不遑多让。
很快,张家的家丁便倒了一大片,张德春缩在后面色厉内荏喊道:“唐宁,你还有没有人性,居然让孕妇去坐牢,她可是你妹子!”
唐宁面无表情盯着他,火光映射到他的双眸,却不见任何光亮,什么人性,和她们也配谈人性,什么孕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什么前世的爱护孕妇那一套,唐宁统统弃若敝履,他只想报仇,程姐姐何其无辜,程姐姐也是孕妇,唐宁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去打得妞妞流产,最好让她在牢里流产,一尸两命。
张德春看着唐宁空洞的眼神,心中害怕至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火光明明灭灭,照得唐宁绝美的脸庞起伏不定,他突然一勾嘴角,“既然你们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得,那就早点出发吧,放心,妞妞绝不会有事,我会亲自护送她的。”
闵县令送走张家的人没多久,就接到衙役把妞妞和唐婶子押回来的消息,听说是唐宁亲自护送,头都大了一圈。
这案子唐宁占理,可张家占势,他也想主持公道,可他更不想丢了乌纱帽,无奈他只得先把妞妞母女关到条件好点的单独牢房,被子食物什么都不缺的送过去。敷衍着把唐宁送走,唐宁看着晚上确实不好动作,只得回了吕宅。
第二天唐宁接到县衙消息,说是孕妇身体不好,十日后开堂。
这五日里,唐家的案子已经传得满城皆知,成了老百姓的饭后谈资。
京城,张德怀接到消息,他知道唐宁一个举人好办,难办的是程先生,当初他被贬得莫名其妙,如今回了京城还没来得及查当年是谁搞的鬼,左不过是程先生的手笔。于是,他便找上高莆,把事情夸大,说程先生背后有人,看他刚上台不爽,就趁机作乱云云。
高莆上台后,确实有不少清流文臣不满,尤其是于阁老被斩后,文臣反弹很大,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恰好出了这件事,高莆怀疑是有心人推出来试水的,他大怒,此风不可涨,一定要杀杀那些人的威风。
另一边,谢白筠从长公主府的长史手上接过金牌,有些疑惑道:“岳母为何要插手此事?”
长史摇头道:“这个下官也不清楚,下官只是奉命保下唐举人一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