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好几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虽然自己孤身从她出生以来把她拉扯到两岁也吃了不少苦,但在听到她第一次用稚嫩的嗓音发出“爸爸”的音节的时候,那一刻心跳得很快,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专属的幸福。
女儿年龄尚小,但做爸爸的他总会在想她的未来,就像在制造一个个梦,她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工作?会找个什么样的人结婚?这些东西,他觉得自己的爹肯定也想过,只是自己让他失望了。
他想把自己所有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无论她以后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要当自己已经腰背佝偻,两眼昏花的时候,她还能回来叫自己一声“爸”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觉得,女儿的出生无关对错,她就是他这个小人物的,最美好的幸福。
寂静的街道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跑车停在了一幢破败的,隐藏在草丛中的小楼前,两者毫不搭调。
车上的人走了下来,贾毅有点急躁地关上车门,看到这副场景的他脸色发黑,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快速说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过了不久,小楼里走下来一个女人,见到贾毅后朝他笑笑,神态疲倦:“没想到你真的知道在这里,咱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
“李熊人呢?”贾毅不想听到她继续自说自话,直接单刀直入。
“在楼上。”祁雁冬也只好停止了对话,朝着小楼走过去,贾毅跟了上去。
昏暗的楼道没有灯,一脚下去就满是灰尘,贾毅抬头看了一眼在他面前带路的祁雁冬,女子单薄消瘦的后背让他眼神一暗。
就算知道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也知道这个女人曾经也是无比风光,在他俩的婚礼上更是笑得无比灿烂,即使她知道他俩的婚姻算的上是一场“商界婚姻”,就算她明白,她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最后等到贾毅提出离婚的时候,她的生活俨然倒了个个儿,虽然贾毅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了她,但她却很清楚的知道,她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
她还是爱着他,即使他刚开始就没有要和她在一起的打算。她也不是什么慷慨的人,爱一个人爱了一辈子,现在要为了别人抛弃她,她即使退出,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今天把他们叫过来,就是要亲手将他们的感情摧毁,把柄就是李熊的女儿,她相信那个懦弱的男人肯定会为了女儿和他断绝关系。
她这么做不人道,是真的,但她只有这么个法子,朋友和亲人都没几个的李熊,唯一的牵挂就是他的女儿了。
“到了。”祁雁冬停在一扇门前,顿了一下,握住门把拉开,里面是一间简单的会客室。
“李熊在房里面,我叫他出来。”祁雁冬让他坐下,相貌平静得就像接待来访的客人似的。
“李意呢?”贾毅突然问,他知道祁雁冬能把男人带到这里来,还能把他留到现在,肯定是抓住了李熊的把柄。
“那个小孩?等他出来再……”祁雁冬顿了顿。
“把她带出来,她是我的女儿,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咱们就法庭见。”贾毅冷着脸说。
祁雁冬垂下了手,轻轻点了点头,最后跟站在旁边的几个人说了几句,最后其中一人就从一个房里抱出了小孩,小孩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在那人怀里扭动着,不肯安分下来,嗓子都快哭哑了。
孩子被送到贾毅手上,小孩抬头看了一眼,知道是熟人后才安静了一点,贾毅用手轻轻安抚着小孩,找了个位置坐下。
祁雁冬进了一间房,出来的时候男人跟在后面,高大的腰背弯着,头发凌乱,神情憔悴不堪,手腕上有被勒过的痕迹,手掌通红,其中一只手还在往外渗血。
“——李熊!”看到这一幕的贾毅忍不住了,猛得站起来,垂着脑袋的男人听到声音缓缓地抬头,眼睛定格在贾毅抱着的小孩身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主导的吗?现在抱着孩子是想告诉我什么?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游戏?
但是他再也玩不起了。
李熊活到现在,什么都没有,高考失利,事业无成,活脱脱一个小人物,但他唯一可以做的是当一个最好的父亲。
即使是世界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影子,在孩子面前,却是相当于一座山的存在。
他皱巴巴的脸上漾出一丝充满苦意的笑容,贾毅努努嘴正要说什么,下一个瞬间却让他喉咙一梗,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高大的身子却轰然塌了下来,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干瘦的身躯蜷曲在一起,腰背弓得像只虾米,手指微微曲着,上面还有未干的血痕。
“我玩不起,你们放我和我女儿走吧,我退出。”
他恨,恨自己的无能。
第六十一章
贾毅觉得自己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震惊过。
男人双膝跪地的模样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灰白的背景里,他就像一尊雕塑一样放在那里,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生生矮下了一半,握紧的拳头里还有血丝渗出,乌青的脸,乌青的手指,原本强健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象征着一种妥协。
“快起来!这是误会,我没有——”贾毅连忙起身,走过去刚要蹲下,男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在他怀里接过李意,转过身要走,手臂却被贾毅一把拉住了:“不是我带你来这里的!你误会了!”
男人脸色一变,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贾毅提脚就要追上去,后面祁雁冬一跺脚,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贾毅!”
贾毅猛地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冷意:“我不知道你今天叫我们来是做什么,但是我们已经结束了。如果他身上有受一点儿伤,即使你是女人,我也不会手软。”
“你真的没喜欢过我吗?”祁雁冬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想要贾毅的答复。
那个在她的生命里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的男人,就这样靠在门框上,轻轻摇了摇头,就这个动作就足以让她的一切希望粉碎。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跟我在一起?”
“那天在酒吧里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没听到而已。”贾毅头也没回,“我这辈子欠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再失去更多,所以……”
“你对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你觉得他还会原谅你吗!更何况……”祁雁冬喊得撕心裂肺。
“对不起,真的。”贾毅低下头,闪身离开了会客室。
祁雁冬看着空荡荡的门,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下来,那个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就这么果断决绝地离开了,只是为了去追回他那希望极其渺茫的“爱”,放在谁身上都觉得不可思议。
贾毅,你真是人渣啊。女人无力地躺回沙发上,伸手摔碎了一个玻璃杯。
贾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这座楼处在郊区,空气和环境自然比市区好些,但因为位置偏僻,治安不太好,还亮着的路灯都没几个,一眼望过去几乎是漆黑一片,受伤的男人再加一个小孩子,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贾毅先是打了通电话给李熊,自然而然地没人接,于是发动车子,开了车灯就急忙转弯,找到自己来时的路就连忙开了过去。
“这路真是……”路面很颠簸,贾毅心里觉得很烦躁,漆黑的浓夜遮挡了前方的路,车灯照的到的范围在他看来是小得可怜,而他又在迫切地寻找男人的身影,紧接下来车厢却猛得歪斜,几乎要把他狠狠地甩出窗外,接着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他的头差点磕到挡风玻璃上,头晕目眩的他又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脑袋,就在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意识。
在一片黑暗中,他感觉到自己冷冰冰的身体逐渐变暖,身体也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如同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水域,舒服得他不愿醒过来。
这样也好,这辈子尽在干亏心事,这么一走了也算是——
但在那片朦胧的黑暗中,他隐约听到了一阵高喊,浑厚沙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抱着什么样的情绪,悠远漫长,他动了动眼皮,终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时,入目的是刺眼的白色,身上缠着绷带,连动一下都很困难,鼻子里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旁边坐着个护士,见他醒来后就连忙起来出去叫医生了。
“我这是怎么了?”贾毅吃力地说话,喉咙干哑得要冒火。
“你出车祸了,昏迷了一个星期,撞到了一棵树,差点就——幸好有人打120过来,不然抢救不及时的话也会有生命危险。”
“是谁送我来的?”贾毅躺回床上,觉得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是个中年男人,还抱着个小孩,跟我们送到医院后就离开了。”护士解释。
贾毅听到这心头一暖,看来李熊并没有完全抛弃他,说明他还有机会。
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来看望他的人少而又少,来的人都是些他手下的员工,带点礼物过来,问候几句就离开了。
几个月的时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朝着窗外发呆,看外面的车来车往,太阳的东升西落,行走匆匆的上班族,他们都是这座城市里随波逐流的人,就像随着潮水前进的鱼,熙熙攘攘,但却漫无目的,只是后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推动他们前进。
那就是来自生活的压力。
他不禁想,那个男人是否就是样的群体里的一员呢?每天早上起床送女儿去托儿所,跟随人群去上班,再跟随人群下班,每天为着买菜的钱发愁,抱怨抱怨老板,就算熬夜也要哄孩子睡着觉,每天晚上每间亮灯的窗户,有无数个人在过着跟他差不多的日子。
他们组成了这所城市里最庞大的队伍,领着差不多的工资,过着差不多的生活,却每时每刻都在愁眉苦脸。
而贾毅,却是没有体会到这些罢了。
他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俯视着一切,他没见过缺了一角的瓷碗,也对那些在每个菜摊前讨价还价的大婶大妈视而不见,一双鞋子也是脏了就扔,却完全没有注意过男人洗到发白的衬衫。
说到底,他完全没有进入过男人的生活,那种苦苦挣扎的生活。
他只知道每月按时打钱,他以为承诺几句就能得到他完整的身心,而李熊的半屈半就在他看来是即将胜利的象征,但却没有去体味到最深层的东西。
他和他之间,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也处在完全不一样的阶级,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简单的“钱”的问题。
这一点,李熊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性子里的懦弱逼迫他远离自己,但出于对女儿生活的需要,他接受了,而自己却过着最简单,最朴实的生活。
因为他们也有尊严,即使非常微弱。
贾毅这么想过来,逐渐发现男人对他而言似乎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渴望,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它几乎没在贾毅的人生里出现过,但一旦现身,却足以让曾经老谋深算的他不知所措,令他的心脏揪疼。
他爱上李熊了。
等贾毅出院的时候,第一件事不是处理已经乱成一团的公司要务,而是拖着还虚弱着的腿,租下李熊屋子楼上的一间。
他要放下自己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将自己完全融入李熊的生活中,真正地做到完全平等,因为现在的男人,他不忍心再去伤害一次。
搬家进行得悄无声息,贾毅也只是租下那间房子后,当晚就叫人抬了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上去,李熊住得那一带蚊子比较多,习惯睡在柔软大床上的贾毅那天晚上睡得相当差,再加上车祸后刚刚恢复,一起来黑眼圈占了半边脸,被粗糙坚硬的床硌得腰酸背痛。
他必须要早起,他掐准了时间,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出门送女儿去托儿所,就在李熊开门的空档,他悠悠地从楼上下来。
“嗨,早啊。”贾毅故作轻松地打招呼。
“贾——贾毅?”男人猛得抬头,隐藏在白色帽檐下的眼睛瞪得圆亮,下巴上还有没剃干净的胡渣,整个人看上去颇显颓废,看他的眼神是闪躲的。
“我车祸那次,谢谢你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贾毅从楼上下来,走到他身边,男人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用——”“那一次是误会,不是我特地绑你过来的。”贾毅决定必须要把这误会澄清,不然两人都怀着疙瘩,相处下去也不好。
所以,按贾毅的话说,那一次是白跪了?
看到男人神色复杂,贾毅不禁笑了笑,男人这样的表情让他觉得很可爱,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但李熊一闪身躲开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真的,没办法跟你在一起。”男人抱着李意,移开了眼神。
“你在怕?”贾毅问。
“说不上怕,就是觉得心里膈应。我和你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还有过老婆,虽然我也是这把岁数了,但是我们真的不能……”李熊抬脚欲走。
“我爱你。”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李熊没有回头,留给贾毅的是宽厚的肩膀和微驼的背,就李熊的意思来看,将来他要用这个来支撑住只有他和他那个女儿的家。
“我不会放弃的。”贾毅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住在你家楼上,希望我们将来好好相处。”
男人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往前走。
贾毅看着男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心里那颗种子总算开始发芽,生长,至于最后开出来的是什么果实,他和李熊都不知道。
一切都着眼将来。
第六十二章
有人会问,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的最佳年龄段是什么时候?
对于这个问题几乎有无数个答案,对于李熊来说,几乎是在他刚背上书包的时候就要帮忙干家务了,等到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能炒几个像样的菜了。
而贾毅,在他的理解下,扫把是用来抡起来敲人的,他主动做家务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上学期间做值日也是顾及学生会会长的身份,意思意思就得了。
这直接导致了他的独立生活自理能力非常差,就只会煮个鸡蛋面,自从搬到李熊家上面后,厨房几乎没用过,餐餐都是叫外卖,垃圾堆了起来也不愿意去倒,衣服洗好后放在烘干机里晾着,什么时候需要了就什么时候去拿,租出去前本来挺干净一房子,没几个星期就乱得一团糟。
就连贾毅出门上班,公司里的女同事们看到帅气英俊的老板扳着张脸走过来,还没好好看几眼就闻到了一股怪味,这还是从她们那“帅老板”身上散发出来的。
俗话说气味就是荷尔蒙的化身,被一股酸臭气味围绕住的贾毅,在公司里的人气直降。
只有在这个时候,贾毅才知道家里那位保洁员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别看她没啥存在感,就贾毅这个懒劲,保洁员阿姨简直就是亲妈一样的存在。
但贾毅性子又犟,搬到这里来后就再也没回过自己那间别墅里去,有些亲戚已经打电话过来了,他一句“体验生活”就把电话挂了。
最后在他看到报纸上一份关于快餐食物的统计报告后,他毅然决然地将堆在屋子里的饭盒拿出去扔了,最近身子的确有点虚,头发也容易油,近期称了一次体重,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完美身材就快要被赘肉覆盖了。就算小时候听家人怎么唠叨吃快餐的坏处,在真正意识到它所带来的危机时才会开始采取行动。
所以他决定,不吃快餐了,再累也要学会自己做饭吃,李熊要带一个小孩也是天天自己做饭,自己也是个长手长脚的男人,他不相信自己连这点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