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反倒有了办法。
凌青原回到客厅,用老座机拨通了岱山雅居董承的电话,毫不绕弯直入主题:“对不起董先生,驻吧钢琴师的工作我做不下去了。请允许我辞职。”
对面陷入用秒来计算的沉默,呼吸声拍打着话筒,进而拖着嗓子,有些夸张地问道:“理由呢。”
“家事儿。要搬家,离开承平市。”
“家事儿?”董承怀疑地反问了一句,甚至没有问详情就脱口而出:“抱歉,我不能同意,雅居还从没有过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员工。你不是员工,是大爷。”
“我是大爷,您让不让我走。”凌青原相持道。
“等着。”董承撂下两个字就挂断了电话。凌青原望着发出嘟嘟声的话筒,微妙地笑了起来。借着黑夜的自然光和散漫的城市光,他在黑暗中注视墙上的挂钟,无声无息地数着分针转过的圈数。凌青原相信,要不了多久,前身和此世的命途将以某种方式串联起来。
不出意料,电话很快拨回来了,他拿起听筒却没听见董承的声音,而嘴角却轻轻扬起。
“鹤白,听说你想辞职?”
“邵先生。”
“客气了,叫我维明就好。你想辞职是因为家事儿,要搬家了?”电话那头的邵维明听见程鹤白平淡无波地应了一声是,继而又问:“能有好大事儿,连家都要搬?”
“是些麻烦事儿,所以才要搬,免得摊上了躲都躲不掉。”凌青原淡淡,忽然话锋又转带出一丝咎怪,埋怨着说道:“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离开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
“树挪死人挪也死,遇上麻烦该直接料理了而不是绕着走。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电话那头的邵维明语气中也不带太多情绪,挥之不去地却依旧是目空一切、指点拿捏的少爷气:“鹤白,我诚心问你一句,要是麻烦摆平了,你还走吗。”
凌青原直接嘲笑出声:“邵先生好大口气。”
“在我看来那点儿破事儿,不过是烟头上的灰。”邵维明似乎真在吞云吐雾,这段话语之间的回味尤其悠长:“程鹤白,我是诚心想签你。”
“你来宏新,其他什么事儿都完全不用担心。”邵维明单刀直入,题中之义当然毫不隐晦,拿摆平程鹤白的麻烦事儿做饵。
“邵先生如此夸口,想必您还不知道我这狗皮膏药一样的‘烟灰’有多难料理。鹤白先谢过您的好意。不过,您要是知道了事情难办、办不成岂不反而更伤了面子。”
“鹤白,你何必这么轻看我。不过是陆有深,对不对?”邵维明轻笑着吐出三个字,像是一只在玩着毛线团的慵懒的猫。
凌青原抬了抬眉毛,脸上化开一抹难以描摹的复杂笑意,口头上依旧镇定地称赞道:“好厉害,好打听。我现在是真的相信邵先生,还有宏新公司能力无限、不可小觑了。”
“你知道就好。顺便,程鹤白我也正好告诉你:我不是刘玄德,做不了三顾茅庐。这已经第二次了……你别等着我先礼后兵。回头‘礼’用完了,针锋相对的时候,我若强迫,可就伤了和气。”
“这是我一家人的事儿,不能这么草率做决定。”凌青原继续推脱,他既然知道了邵维明咬定他了,也更加有恃无恐干脆逼这位公子哥亮明底牌:“何况本就关乎我妹妹和母亲的平安。”
“光把陆有深摆平你都不肯答应……好家伙,你的胃口也真够大啊。”邵维明慢腔慢调一点也看不出着急上火的架势,开玩笑道:“胃口大好,不怕胃口大,就怕没胃口。”
“……顺便把你可爱的妹妹的小麻烦也给安妥吧。”
凌青原接过他的半句话说道:“鹭白要转学,做艺考生。”
“小意思。”
“她现在以及将来,不能非自愿地签入宏新娱乐。”凌青原明白,对于一个控制着一流星工厂的大手娱乐公司来说,让程鹭白入学并非难事,但难在学艺不卖身。于是他又追加道:“如果涉及到学费等额外支出,由我负担。”
“你真聪明……”电话那头邵维明飘高了几度的音调,说明他本人情绪几乎可以用欣喜来概括:“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人该属于儿,你能赚多少。”
“当然。”凌青原言简意赅:“如果我家人都得到妥善安顿,邵先生您的提议我未尝不能考虑。”
“可以。只要你肯来,其他小事于我都易如反掌。如你所愿,也无不可。”
“先谢谢邵先生了,请您记得您的话。”凌青原毫无起伏地追加道:“还有,手眼通天、横行无阻的是您,我无名小卒无恃无凭,从我加入宏新娱乐的那一刻起,请不要让我做超出边界的事。”
“这是你的附加条件?”邵维明用愉快的语气反问道,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以应承、违背他行事和本心之处。
“您可以这样理解。”
“放心,不会有超出边界的。”邵维明答应地异常干脆,然而不忘笑面虎地补上一句:“一切……都会在规则范围之内。”
凌青原皱眉,他知道,所谓的“规则”,可不是那么美妙的东西。然而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打定主意在这一条上不给他太多讨价还价的空间,随即转移话题。
“程鹤白,细节可以商量,最快不超过明天你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结果。我希望,明天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打包做好了加入宏新的准备。”
“等我先看到了再说。”凌青原依然表现出有所保留的态度。毕竟这只是“商量”而不是他单方面“恳求”,所以他也乐得把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坚持到底。
邵维明掐断了手上的烟扔到地上,电话里似乎都传来那边火星溅起的声音。然而邵维明语气却是极端的平静甚至愉悦,他说道:“鹤白,我太喜欢你这个调调了……就好像欲擒故纵欲拒还迎。我敢说,不用担心你妹妹的学费……我敢打包票你一定会大红的。”
邵维明藏了半截儿话头,明明是半截捧哏,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凌青原好奇的追问,他也就自娱自乐地把话说完:“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太会演戏了。真迫不及待地想早点看见你……”
说一个导演会演戏,凌青原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嘴上干笑着,心里却想起来了大学的时候是导演系,为了拍好电影,也为了了解表演者的心态,他特地选修了表演系的课程。那时候,慕德礼就明褒暗贬地损他“将来一定是最知道如何走好群众路线的名导”。
“还有,鹤白呀,我提醒你了多少次,记得叫我维明。邵先生有许多个,你到底称呼得是谁,可叫人分不清楚。”
电话里两人又打了几句机锋,方才撂下。凌青原深吸几口气,撇撇嘴,往自己屋里走。邵维明说叫他做好准备,凌青原是相信的,毕竟他还未置一语,对方就完全知晓他所处的困境。
至于是否是欲擒故纵……何必说破,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
程鹤白的卧室也就只够塞下一个单人床和一个立柜。凌青原之前只占用过他睡觉的地方,以及拿过他几件符合自己审美的衣服。
之后的生活,将越来越远离程鹤白原先的轨迹。凌青原心生好奇,突然想知道这身体的主人曾有怎样的爱好和生活。他翻了一下立柜里横七竖八摆着完全不分类规制的物件,便知道程鹤白是个不太有条理,随意性强的家伙。
另外还摞着几本书,算是充门面证明这主人也是个受过义务教育的识字人。
《怎样快速赚钱》、《如何成为成功企业家》、《从种田到养猪——财富金手指》,诸如此类,如果只看题目,凌青原相信他一定是来到了高产种田文写手的宅邸。他有些怀念又对比地想了想自己的书房,还有客厅落地的书架,心里计较了个高下。
翻着翻着他又看到了几本杂志,还有一些成年旧海报。光从这泛黄落灰的程度,凌青原就知道这还是姓程的小子脚踏实地忙赚钱、放弃明星梦之前的事儿。
杂志和海报都是有所指的,程鹭白说她哥哥之前崇拜李海生、汪文强果然不假,还有谭岳。其中一本给的标题就是谭岳专访,那还是将近十年前,电视剧《谢安》狂扫大江南北的时候。而谭岳,这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年轻演员,就饰演极具分量的青年时代的谢安。
凌青原没看过这部剧,却知道导演贾凡的名声,他是严肃历史风格的知名电视剧导演,剧情收视的金字招牌。访谈里不仅围绕了谭岳在这部剧中的表现,还各种挖掘戏里戏外的轶闻,当然,吸引凌青原注意这篇采访的还有占了将近半幅纸页的青年谢安的装束。
广袖博带、峨冠长袍。一如魏晋名士,道骨狷介,隐逸风流。胸有丘壑而不行于色,才情于中而谈笑若素。
凌青原的视线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下,又翻看整个采访。其中就有问到谭岳,青年的谢安看朝堂倾轧却守志于心,时局偏安仍怀故土之思,记者就问他是否如剧中这般深藏不露,坚韧淡定。
谭岳当时的回答很幽默也很朦胧,他说不敢以名士自况,但愿效仿谢安的“风流百里心如定,冠绝一世志长存”。
凌青原想了想对谭岳的印象,尤其转生程鹤白之后受妹妹影响,对他的关注渐多。近来几番见面,或者在电视上见他,确实当得“淡定”二字的评价。
他笑着又把采访往后翻,片尾记者问到他对今后工作的展望,以及在宽屏幕上的发展,他居然直陈想出演凌青原执导的电影。
在被问及为什么的时候,谭岳直说:凌导的作品有深度,是坚持纯粹艺术的银幕创作。
凌青原愣了。十年前,他不过是个就一部作品问世,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甚至没有几部出演大戏的谭岳知名度高。当然啦,现在他已入土,一负一正更不能比知名度了。不过那么多年前,早到他们根本都不十分了解,就说出这番话,着实叫人纳罕。
要是当时就知道谭岳有意出演自己的电影,凌青原想,自己会选择他吗,还是像曾经那样以形象、片酬、经验等客观借口推辞。
过去已经过去了。知道这件事儿的凌青原现在主要还是觉得有趣,也对近来谭岳或出席追思或间接炒作《魂兮归来》的举动有些理解。
二十六章
凌青原认认真真收拾了一晚上的东西,对程鹤白的兴趣爱好和为人有了崭新的了解,当然,他已经完全无法再沿着烧烤摊摊主的路线继续发展下去。凌青原把所有种田指导书都撇开,挠有兴趣地翻了翻剩下几本娱乐杂志,他发现除了刚才那一本大篇幅的专访外,还有一些小豆腐块也提到了谭岳。
有本四五年前老杂志上的一个八卦排行榜以“形象最健康的男女艺人”为题,以年龄段进行划分,凌青原看见,谭岳的名字在三十岁以下组里赫然名列前茅。
不只是外表形象,论口碑、人品谭岳的确也是出类拔萃的,而且也没有超出宣传范围内、过分炒作的绯闻传出。
后来程母来了南厢,看见儿子对着杂志瞎乐呵,还紧张他脑袋是不是又被人打坏了。接着这位母亲又唠叨了他的伤情,凌青原含糊应着,实在应付不过母亲的善意的啰嗦,干脆岔开话题。凌青原跟程母挑挑拣拣地交代了搬家的事儿——有人愿意出面帮忙一劳永逸地解决。
“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啊。”程母惶惑道。近来遭遇的事情已经让这位母亲如惊弓之鸟。
“没事儿,家里事儿有我顶着,一定让您过好日子。”凌青原替程鹤白说道。
第二天上午,程家就接到了区分局的电话,对面的警察告诉他,陆有深一伙人已经被逮捕,接下来将面临“威胁社会治安”和“聚众滋事”的控告。这帮流氓地痞,居然被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让凌青原始料未及。
程鹭白听说了这个消息,揉着红肿的眼睛从东厢走出来。昨夜的惊吓还没褪去,凌青原看见她夏天里还穿着长裤长袖的睡衣,绞着双手倚在门边。
“哥,妈跟我说你托到人来……帮……咱们……”
凌青原点了点头:“之前就和你提过转学,你不是也想做艺考生吗。正好这回一并解决了。”
程鹭白低眉敛目一言不发,成串的泪珠又从脸上滚落。起先只是静静流泪,而后情绪忽然上来了,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口鼻淘号不止。
凌青原在庭院里踱了两步,一米开外的地方看着这姑娘,顾左右而言他:“程鹭白,想象你在扮演一个戏中角色,要演哭戏,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哭出来?记住你当下的情绪状态,作为一个机簧。当你体会到戏中角色复杂的心路时,自然会感同身受,触动机簧便会流出眼泪。真情实感要比眼药水来得更触人心弦。”
“哥……”程鹭白的注意力被她哥哥的话语转移,雨势渐渐小了,嘴上却剖白心迹道:“哥,要是我压根不想成为什么明星,咱家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丫头,本来就是你自然而然顺从本心的想法……哪有那么多压根不压根,”凌青原长叹了一口气,又往前一步抚摸她的头,安慰道:“要相信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还有,往后呢,凡事多想,所为心正,遇到麻烦记得跟哥商量。”
刚过了晌午,程家小院的门就被敲响了。是宏新公司派的司机来接兄妹俩。
两人简单地打了包,和程母道了别便走了。居然真的说走就走,程母无措地跟出去几步,看着银灰色的捷达从巷口离开,还依然搓着手在原地转圈。
行车先把程鹭白送到了宏新旗下的一个演艺培训学校,外界皆称之为宏新艺校。下车后凌青原给了程鹭白一些钱,叫她买部手机跟家里联系。刚好走来校方的人,凌青原便跟对方强调了妹妹不签合同这个要求,以及需要就近在普高继续文化课教育。双方都有共识,也没啰嗦什么。
安排好了程鹭白,凌青原随车去了市内宏新娱乐公司。
无论前身还是今世,哪怕鸟枪换了大炮,躯壳彻头彻尾变了,有些轨道总会以相似的方式重演。凌青原想,他又回来了,这个熟悉且陌生的世界。他会不可避免地预见以前的知交、熟人、对头甚至敌手。
等到那个时候,他该是谁。凌青原和程鹤白,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在他的心里,两者共存,而在所有其他人眼中,他是,且必须是程鹤白。这是一部戏中之戏,为了程家人,也为了不再不明不白死第二次。
凌青原在总裁办公室又见到了邵维明,办公桌后的人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
“我言而有信,你说到做到。鹤白,咱俩实在是再默契不过了。”
凌青原只是笑着推脱他太抬举自己:“邵先生长袖善舞,一个晚上就理平了一个难缠的地头蛇,我可不敢跟您谈默契。”
“只是有那么点财路和门路而已。松松嘴皮子的事儿,不值一提。”
到了这一步,邵维明也不再跟他客气,直接从办公桌里拿出一沓A4纸,厚到可以当说明书的劳务合同。
“看或者不看,我猜,您的霸王条款都不会变的。”凌青原拿起来随手翻了一下,纸页生风吹动了两人前额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