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渊于是打发程鹤白道:“你过去弹吧,看着点氛围环境,别太吵。”
这句话对凌青原而言,可谓大赦。他根本无心应付这几位公子哥,听闻余成渊准他去伴奏,凌青原自然乐得和他们保持距离。
听见钢琴声响起,邵维明放下茶杯,幽幽来了一句:“看来你们真不明白,鹤白,他绝对是个妙人。”
“妙在哪儿。”邵伟乾问堂弟:“好皮囊讨你喜欢,还是技术不错让你食髓知味。要不然,顶多是他那点才情好装进你这破木桶。”
邵维明连声说哪里,倒是余成渊接过话茬:“伟乾,你是去美国出差呆得太久,还不知道你堂弟为了那小孩儿,最近烟都要戒了。再搞搞,说不准就开始不食人间烟火。”
邵伟乾知道邵维明之前烟不离身,活脱脱的烟杆子瘾君子。他听余成渊这么一说真惊奇了,又问堂弟:“别告诉我那小子的妙处在这儿。”
“给我一些时间,今晚不出会儿,你们就该知道他的妙处了。”邵维明眯起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别有深意。余成渊和邵伟乾互看一眼,继而一模一样嫌恶地望着邵维明。
凌道远慢了半拍,他手指敲着桌子,似乎在听钢琴音又好像心不在焉;“维明哥不就喜欢男人么,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过,玩玩的人,还是早点扔了算。尤其这个人,我很恶心。”
邵伟乾胳膊钩上了堂弟的肩膀,假装语重心长实则冷嘲热讽道:“听到道远说的没有,衣服穿破了可以换,人玩腻了也该扔。别捡垃圾似的带咱兄弟里,碍眼。”
几个人又开始一通东拉西扯,满嘴胡开了些三滥的玩笑。其间,如水的琴音穿插其中,听来都是些既不太熟悉可听来又不陌生的调子,称得上柔缓宜人。
凌青原没有选择任何容易表露情感的乐曲,他不偏不倚,选得都是时下流行的纯音乐。大会客厅里的氛围,一时相当惬意。
邵维明没有点什么曲目,其他几位公子哥也没有点。就好像他们都默认了程鹤白是一个音响,随机播放。
过了六点,圆桌前的众人看时间差不多,便商量让家仆呈上晚餐。至于菜色,自然也是厨房按照几位的口味调配的。就比如凌道远只吃西餐,邵伟乾讨厌辛辣且不吃生,其他二位全无忌口。
又加了一套餐具,邵维明招呼琴师和他们一同就餐。
凌青原自问是躲不过了,叹口气盖上琴盖,关了隔间门走到桌前。他刚好坐在邵氏堂兄弟之间,对面是余成渊和凌道远。
“我不喜欢钢琴。”凌道远看了一眼程鹤白:“我听不出你的演奏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单从演奏本身而言,本来就是任人品评的。无论批评还是称道,都是情理之中。”凌青原没看他,捡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复,径自回道。
“我倒是觉得,你没能让所有听众喜欢你的演奏,作为琴师,是极其失败且徒劳无功。”余成渊刻薄并挑剔道:“说明你创造的东西,没有价值。”
“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余成渊一锤定音。
邵维明没有一点想要插话的意思,依旧自娱自乐捧着茶杯。就像程鹤白不是他带来的,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样。
凌青原坐直身体,平和地看着余成渊。就实际年龄而言,他们本就是同一辈人,凌青原全然不怵他的故意挑刺或者没事儿找事儿。
“余先生,一曲演奏,一幅画作,一部电影或者舞蹈,就跟一顿饭菜一样。一餐饭,有人喜欢他的味道,饕餮过瘾。有人讨厌他的口感或者烹饪,食之无味。味道好坏,作为饭菜的附加价值,任由人品评。但不谁都能否认它的实际价值——饱人口腹。”
“味道不喜,您当然可以批评厨师的手艺。但是您倘若不吃这餐饭,不代表没有别人吃。”凌青原直视余成渊的双眼。
余成渊眯了眯双眼,黝黑双瞳精光一闪:“就算你的饭菜送给乞丐要饭,有人吃,我不否认。不过,三个五个,十个百个客人不喜欢你的手艺,你岂不该从餐厅滚蛋了。”
凌青原微微侧头看向邵维明一边,见他依旧隔岸观火,自个儿干脆咬牙续道:“您说得对,如果顾客不喜欢我这个厨师,我的确没有必要继续在这家店里。可余总,我相信您更清楚‘滚蛋’也有许多种……我大可以另开一家店,以我的特色冠名。三五个不多,十个百个也不是全部,只要还有一小部分顾客喜欢这厨子的手艺,那这吃食依旧可以卖出去。”
余成渊凌厉道:“那这个厨子就只为小众,你能有多少盈利,你又有存活的空间吗。”
凌青原一股傲气上来,他固执道:“以我喜爱和擅长的烹饪方式,招待喜欢我手艺的顾客,单就存在的价值而言,是成立的。余总,您又何必额外扯上盈利与空间。”
两人还欲继续往下说,邵伟乾先拍手打断了。他看了一眼邵维明,又深思地瞟了一眼凌道远:“我之前听父亲还有叔叔提起一个固执的家伙。当然,维明你肯定听闻过。”
“他缺钱拍电影,到处找投资人筹集资金。许多投资人看了他的作品说:‘我看不懂。我不否认是我审美或认识没达到您的境界,我也不否认会有少量观众喜欢您的作品。但是,您至少没有贴合绝大多数观众的口味。’”
“‘投资一个导演,让他拍摄不符合主流喜好的作品,我认为这是赌博。’他联系的大部分投资人相当不情愿。”
有一阵惊悚顺着脊柱爬上大脑皮层,凌青原努力遏制自己,把战栗给忍了回去,他听见邵维明拖着调子闲懒地接了他堂哥的话茬:
“这件事儿不绝对。伟乾,你也该知道后来有个‘有远见’的投资人找上他,匿名投资他拍了不少作品。最后还给投资人一个……惊喜。”
邵伟乾也笑,似乎想给这个故事续上一个喜剧的结尾:“意外,他最后真是赚了,也让投资人赚了。不过他自己看不到了。”
凌道远阴沉着脸瘪了瘪嘴,很明显地哼了一声,似乎在说他很不喜这个故事,甚至排斥。
“你们得谢谢我,加了场次。”话题跳跃,说起这件事余成渊也心情愉快:“我是真没想到……谭影帝的号召力能有那么大。不过,就一部小成本电影而已,这些收益于‘投资人’已经足够了。”
凌青原攥紧拳头狠狠闭眼,把苦涩的眼泪吞回肚里。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些公子哥与他前身曾经的“缘分”。他前身从没追究自己影片匿名投资人的身份背景——是他疏忽了,没想到这位投资人竟然为宏新的走卒。凌青原相信,如果席间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断然绝无犹豫地第二次将他……
邵维明绝对不知道程鹤白就是凌青原,绝对不知道,也绝不能让他知道。
凌青原心神不宁,介于震悚和惊惧的边缘,忽然,他被右手边的人碰了一下,紧接着被那人揽入怀中问:“想什么呢。”
凌青原压抑强烈的不安与排斥,敛目低声道:“厨子,该做什么菜。”
邵维明脸侧在程鹤白头顶蹭了一下,忽而狂笑出声道:“就知道鹤白你是个二愣子,死脑筋。刚和余总辩个什么劲儿呢,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吧。”
“你们看到没有,这就是鹤白的妙处啊,我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纯情纯粹的人儿了。”邵维明对周围几个兄弟说道。
“我只是觉得,他刚才在和成渊哥犟嘴,无理取闹仅此而已。”凌道远冷冷地说。对于邵维明揽在怀里的那个同龄人,他本能地敌视。
不一会儿菜和酒都上齐了,邵维明拎着青花小酒壶,拿起一个白瓷杯满上,率先递给程鹤白:“鹤白,你知道刚才你有多大胆,敢顶撞成渊哥。”
“先敬成渊哥,你自罚三杯。”
凌青原挣扎了一下,深觉自己处在刀俎之上,被人随意鱼肉。上一回邵维明灌酒,还有谭岳能帮他推挡,虽然那时二人还不熟……可谭岳就已经暗中帮他。今次,可谓穷途末路,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只希望自己喝多了醉死了,也别说错话。凌青原抱定信念仰头饮酒,三杯下肚。
余成渊倒了小半杯,浅浅抿了一下象征性地回了程鹤白,表情却十分惊讶,他是诧异这酒相当不同:“好酒,这酒好香好顺口。”
“牛栏山百年,京师第一酿。”邵维明笑道:“道远你就不要尝了,高度,高粱酒,你小子喝不惯的。”
“维明有心。”邵伟乾也尝了一口:“成渊说得不错,这酒真顺。”
“所以说,好酒未必只有那几家。我看中这酒,就是清爽醇厚。口感,你们都尝到了。度数虽高,却圆融不烈。”
凌道远白了一眼邵维明,知道他话里有话借代比喻。这年轻人根本不适应博大精深的酒桌文化,一刀刀切着盘里的鳕鱼。
凌青原心里叫苦,今天邵维明改给他灌二锅头了,灌醉之后,邵公子又有什么打算。无论如何,他也要先搏一把。
“维明先生,鹤白明天还要继续《虎斗》的戏份,今天实在不适宜喝太多。”
邵维明听见程鹤白叫他名字,笑得花枝乱颤。他摸着程鹤白的脸,狎昵地贴着他耳朵道:“我这就跟小叔说一声,让他和张导交代,明天暂时不排许笑川的戏。”
凌青原努力坐正身体,脱离邵维明的禁锢,正色道:“剧组拍摄,是赶档期的。不能因为一个演员就拖延。”
“档期,公映,发行?你没看见今天坐在这儿的都是谁。你与咱们喝好了,其他什么就都不用担心。你若想尽快声名远播,与其明天赶片场,不如今儿好好留在这里。”
“维明先生,鹤白是怕再行为不妥、口不择言,让诸位先生不快。”
“不快?你让谁不快了,你就喝呗。赔礼道歉。就像现在,你就让我不高兴了。”邵维明拖着嗓音开始耍无赖,在座几位公子哥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配合。
谭岳又一次把电话拨出去,依旧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他看程鹤白的微博还有他粉丝们的微博,知道他白天顺利登机,遇到了粉丝的围堵。
知晓他行程的粉丝有不少聚集在承平机场国内到达口等他,可是人左等右等始终没出现。
收工时,已经十点过了。谭岳记得昨天他说,宏新会来接他,也听出言外之意,所以加倍不放心。也许……他已经回到公寓,休息了。谭岳叫住袁薪,想去他公寓找人,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回去看看小程在不在……不论在不在,都给我个消息。”
袁薪以为谭岳是要和程鹤白排一下明天的戏份,自然答应了。
谭岳还是不放心,以那个人的细心,怎么会在回公寓之后还不联系自己。
******
注:
本章信息量略大,附加人物血缘。×为夫妻,(括号内为不出现人物)。只是设定,懒得记的小伙伴知道是远亲就行。
邵家:
父辈 邵宏坤×(齐梅)=邵新琦=邵立荣
子辈 邵伟乾 | | | 邵维明=邵薇薇♀
余家:
父辈 余魏泰×(齐枫)=余魏然♀
子辈 余成渊>余成瀚
凌家:
父辈 凌 牧×余魏然♀
子辈 凌道远=凌致远
终于要打开暗斗地图,尔虞我诈什么的最喜欢了XD
五十三章
在妥协和喝酒之间,凌青原只能选择喝酒。
邵维明搂着他,不停在他耳边喃喃:“要么你就让我亲一口,要么你就乖乖喝酒。”
凌青原带着七分醉意想要推开邵维明,每次都被后者化解开来,然后取代以更深的拥抱。凌青原心里明白,席间这些衣冠楚楚声名远播的公子哥,与他有理不清的恩怨情仇。
为什么他会死。就因为他不是一个调和众口的厨子吗。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导演,不符合商业化的需求,没能迎合多数观众的口味吗。凌青原想不明白,如果裁判判定多数的选择才是绝对正确,那他的确是该死,傻死的,固执死的。
不见容于潮流之人该死。
他脑袋昏昏欲涨,他想醉。他想喝酒,或许就像他生前最后一次求醉。他放弃了全部思考、全部感情、全部困惑和希望。
“维明,亏我之前以为这小子是你的玩儿,没想到你居然连他都没弄到手。”邵伟乾鄙夷道:“一段时间不见,看来是你技艺退化了。”
“你不懂。这样的妙人,不能提枪上马马上办。”邵维明回了一句,又转头贴着程鹤白,对他说如果再不喝,自己就用嘴哺喂他。
“维明哥,你差不多玩够了吧。”凌道远丢了刀叉,用餐巾布优雅地擦擦嘴,然后跟丢弃废纸一样把布扔在桌面上:“桌上玩这些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恶心?一点也不,鹤白他一点也不恶心一点都不脏……”邵维明摇头目光悠远:“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更干净的人。”
“我始终不明白你带他来干嘛。让我们见证你攻城略地?”余成瀚语气不善。邵维明却依旧笑着说秘密等会儿自然揭晓。
两片酡云盘桓在程鹤白的脸颊上久不散去,反倒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他玄色的眼仁儿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他有些瘦,却总是努力挺得笔直的腰杆肩背已经保持不了平衡。
邵维明帮他除了呢绒大衣,他上身是一件蓝灰色V领羊绒衫和一件绛紫色的衬衫。大概是从南边回来的缘故,穿得并不多。邵维明试图解开他露出羊绒衫的衬衫领口,却被程鹤白在意识朦胧中挡住了。
“不想让我解开扣子就喝酒。”邵维明用诱惑的嗓音说道,顺带把酒杯端到他红润柔软的唇边。
喝不下了。再喝他整个人就要疯了。想不明白,不愿意想明白。意识被酒精控制,他在排斥思考,身前身后事在眼前放映,席间诸人似乎又在哪里重叠。凌青原本能地摇头,要拒绝邵维明喂酒,却像欲拒还迎。
这杯酒是被邵维明硬灌下去的。他机械地呆滞地仰头接受,多余的酒水顺着唇角下巴,流进脖颈衣领,凉冰冰的液体划过胸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头晕目转向后仰去。邵维明趁势揽了他的肩没让他摔在席上,缓缓放平他身体,让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
邵维明亲了亲程鹤白的嘴角,舔干净他唇边一丝酒香。
“你要玩最好回去玩。凌老先生没有大度到让容人在这儿胡搞的地步。”
邵维明没说话,弯腰摸了摸程鹤白的身上、裤子口袋,趁机揩了一把油,又在他脱在一旁的大衣里寻摸的一圈。
“我告诉过你们鹤白他是个妙人。他琴声好听,我听不懂,没想到你们更不懂。还有他言辞谈吐,周道万全却界限分明,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有比他这份端整更撩人的。
“至于这第三个妙处,”邵维明找到了程鹤白的手机,一边按着开机键一边说道:“看看能不能有幸……见证……”
其他三人不知道邵维明在打什么哑谜,纯粹当一场胡闹,懒得奉陪,懒得理会。开机过后稍停了几秒,邵维明看着屏幕眯起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嗓子。
“维明,玩好了没有。差不多你就回去爱咋玩咋玩吧。”余成渊不耐烦地说。
邵维明点了一下程鹤白的手机,举着屏幕给展示给其他三人看,他以自己为圆心画着圆,阴鸷里带出些百感交集,敌意中又透出些窥破秘密的成就:“看,这就是第三个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