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鹤白,维明先生让我给你准备六神薄荷喷雾,还有补水的饮料。”黄锡拎着一个纸袋,陪程鹤白去剧组的路上说道。
“黄先生,不用这么麻烦的。”凌青原说,黄锡本来只是他的经纪人,不是助理,用不着忙前忙后管这些琐碎。
“反正我现在除了你没其他什么工作。而且你的工作也都是维明先生布置的。哦对了,既然我比你大,你干脆叫我锡哥就行。先生来先生去,别扭。”
凌青原应了。他俩随便说了说剧组和拍摄的事儿,很快到了片场。这场重头戏是胡峻山,以及女主角的首登场。张术黎根据昨天的情况,少安排了一些任务,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排上胡峻山和许笑川商议卧底的事儿。
袁薪今天依然到了,他是戏份重的大反派,需要时时观摩学习。另外,大概也因为今天会有男女主角擦出火花,现场特意邀请了少量宏新集团控制的媒体。
胡峻山想要熟悉这个城市。他在街道上晃悠,随便钻进一家台球城,看似是为了消遣。他要了个桌,摆了球拿起杆,眼耳八方很快察觉周遭氛围很独特。这是蛟龙帮控制的一处下线,出没的大都也是他的小弟。
胡峻山镇定自若地清球,高超的技法吸引了坐在前台的焦娇的注意。焦娇询问能不能加入他的球桌。胡峻山答应了,两人设下赌局。当然,最后的赢家是胡峻山,他干净利落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让焦娇输得体无完肤。
这一局,胡峻山成功吸引了焦娇的注意,并俘获了她的好奇心。
胡峻山和焦娇这一场邂逅猎艳,没有真心的双方肉体吸引,到底会开放到什么程度,是在场几位记者最好奇的。
《虎斗》剧本层次并不多,许笑川戏份中常。凌青原已经把台词人物摸得滚瓜烂熟了。开机第二天就上映大戏码,自然也是宏新运作的结果。凌青原吸了吸鼻子,一切都为了炒作,铜臭味儿太重,熏得慌。
相比,《琉璃锁》的剧本都可爱得多。
甄莼总是出戏,不是忘词就是忘动作。词和动作都记得了,表演则特别僵硬。制片人邵立荣在旁边喊着,让谭岳手把手去教她。有长枪短炮对准了台球桌,就想拍出谭岳附在甄莼身上,教她打球的镜头。
谭岳有些恼火,他知道往后还有更让他恼火的在等着。
昨天和许笑川搭戏太顺了,以致让他忘了自己合作的这一群都是些什么人。制片人邵立荣,从来考虑的“劲爆”胜过电影本身,骗钱水平一流,何况还傍上了大后台。女主演甄莼,如果能拿出一半陪老板的热情和经验,都能比现在演得好。
谭岳示范了两次,甄莼还是不会打台球。她打不出焦隆妹妹的那种霸王花的干练气场和妙龄女子的媚态。谭岳将就着,按着她的手教她摆杆对准,以及击球瞬间的爆发力。不是很过火,不过场面也让记者尝到甜头了。
谭岳撇开甄莼让她自己找感觉,回身找上了邵立荣:“邵制片,从宣传需要取一些照片无可厚非。不过,这样明目张胆就不好了吧。”
邵立荣摸了一下上嘴唇的小胡子,跟谭岳打了两圈太极。听说他要找经纪人商量这件事,才让记者收敛一些。
凌青原也堵得慌。这段时间他早看出来谭岳也是个爱惜声名的人,他的成就全靠实力。可人在圈里身不由己,要么选择前身坚持自己默默无名,要么只有向现实妥协。
“鹤白,是觉得热吗。”黄锡问道。
“没事儿,我看今天可能真排不上我的戏了。锡哥要是有事儿要忙,就先去忙吧。”
“你的工作就是我的工作,你不用担心我。”
导演椅上张术黎把准了炒作底线的那根弦,居中宽慰了谭岳和邵立荣,很快拍摄重开。台球场景终于过了,又反复了几遍两人对话。
“既然我赢了,条件就像我们刚才讲好的,我打球免单。”
“这算什么要求。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小的胃口。还是男人吗。”
“小?你信不信我能把这个场子打到无人敢来。”
焦娇嗤之以鼻:“你倒是试试。”
“要再开一场赌局吗。”
焦娇问:“输了你怎么办。”
“就按照你刚才说的。不过……我要是赢了呢。就再换个场子让我打。”
“好大口气。”
之后胡峻山果真在台球室里单挑所有客人,起初有人愿意和他一较高下,比试条件是输了就给他磕头叫一声爷爷。一天下来,他收了无数个孙子。渐渐有人不愿和他比,只想自己占桌玩球。胡峻山一把匕首插在桌边,“友善地”询问比不比。他没有用暴力,甚至没有威胁,纯粹是气场压制。一周下来没人愿意来这间台球室。
焦隆知道了这件事,有手下劝他把这个闹事的地痞给轰走,他问惹出事儿的焦娇怎么处理。焦娇说,找一个能压制他的,她不信不服这个男人就一定无懈可击。
她想让胡峻山输,输给自己。因为她不承认输,也不承认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袁薪的镜头感和台词功力都比甄莼好。可两人表演出来的感觉,只是焦隆毫无主见听从妹妹的主张,而不是一个黑道霸王有阴谋算计、步步为营,黄雀在后。
张术黎摇了摇头,这压根是猫熊而不是蛟龙啊。
谭岳坐在袁薪空出来的椅子,挨着程鹤白。他觉得只有在这个位置,这个人身边,难以遏制的暴躁才能平复一些。程鹤白正在看剧本,谭岳以为是《虎斗》的剧本,歪头看了封面失笑,是《琉璃锁》的剧本。
“节目过后,这部小说我也看了。”谭岳起了一个很安全的话题。不只是他们俩都有的聊,而且也为了提防现场徘徊的邵立荣,还有专门配给程鹤白的经纪人。这段时间,谭岳看到宏新管理层的人,就本能产生排斥及不信感。
“我也没想到这个故事挺有趣。”
“我记得里面有好几个男性角色吧,都定了吗。”
“差不多了,”凌青原说道:“听说尚扬、丁柏会加盟,还请了汪文强先生演皇帝。”
几句话下来,尤其听到他的声音,谭岳刚才喘不上来气的窒息感终于给抛到九霄云外,他觉得呼吸也顺了,人也轻松了。他有些开怀地聊着:“听起来剧组做了不错的选择,让我猜猜尚扬演什么,丁柏演什么……前者该是周崖,后者是纪临吧。”
谭岳猜得不错。尚扬在《铁尺银锁金捕头》俊朗的古装扮相就获得一致好评,至于丁柏则是迂阔纠结书生的不二人选。
凌青原笑道:“这么轻易就让你猜到答案,可见他俩的戏路太固定了。”
谭岳自夸:“你也可以说,我是太了解剧中人物了。你试着想想,反过来让尚扬演书生纪临,让丁柏演将军之子周崖,或者鲜卑王拓跋猎狐是什么感觉。”
凌青原一脸呆呼呼“我想不出来”的表情,又让谭岳笑出声来。片场上,黑-帮兄妹还在慢慢磨着戏,场下他却觉得天都蓝了微风拂面。
“说起来,戏路固定也不全是他俩的错。谁叫这两个年轻人,主演第一部电影中塑造的形象,都给之后接戏带来的刻板效应太强烈。”
“我记得鹤白是青原导演的影迷,也一定看过《孤岛》的。”
“……看过。”凌青原低低地应了。听着谭岳丝绒般的嗓音叫出自己的两个名字,他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一滴汇到了左胸口的洼地。他想起自己追思会那天,谭岳曾经说出《孤岛》主角俞柯的一番话:
“我所做的选择,并不特别地卑怯,也不比一般人勇敢。你们没有权利让我解释什么。倘若你们非要我以曾经的友情为名在这里坦白,那我只有两个字:在心。
他当时只是意外谭岳居然看过,甚至清晰记得的作品里面的台词。现在想来,他不是随意的,一定是刻意看过,记过,而且记住了……
“丁柏演得俞柯太好了。书生就是那副模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却囿于家户门庭,足不敢踏出规矩方寸之地。没有特别的信仰,却尤其会讲道理,不为说服别人,只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
“俞柯的性格使然。书生气亦然,时代再然。他留在灰色孤岛,沦陷区的租借地,而没有投向国方或后方,也是因为他觉得还有比主义和信仰更重要的东西。”身为导演的凌青原尝试为自己的作品申诉。
“你说得没错。那是自由……他在维护自己不被任何势力胁迫,保持自由的权利。存而不论,后人看前人终究还是宽容的。俞柯的两个朋友没有原谅他,而你,宽容了他。”谭岳顿挫,忽道:“我喜欢他的故事。”
凌青原咬着嘴唇,不让他看出来它在颤抖。而他眼眶他的心里,仿佛有热汤汩汩涌出,遍及四肢百骸。
“所以我猜呀,丁柏演纪临也一定信手拈来。我光看小说,感觉纪临人物的复杂程度完全比不上俞柯。”
“谭……先生,您对演员,还有对很多戏剧的见解都很通透。”
谭岳完全不在乎程鹤白疏远的称谓,他看着他说道:“做演员从来少不了琢磨,琢磨别的演员是怎么演的,别的角色如果由自己演又该怎么表现。当然还有,寻找好的剧本好的作品,反复赏析。”
“鹤白你虽然年轻,却很会演戏,想必也是因为明白琢磨的涵义吧。”
谭岳说完这些就被张术黎叫去排戏了,听取主演建议,让主演指导新人表演也是省心省力的捷径。谭岳当然必须得担起这个责任,他看了几遍回放,把刚刚轻松下来的心境扔到一边,和导演组讨论起来。
凌青原心乱得无以复加。他如果还感觉不到胸口的共鸣声,一定是聋子。可是在谭岳眼里他到底是谁……凌青原还是程鹤白,如果没有凌青原,谭岳会对驮着这副躯壳的小青年说这番话吗。
谭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凌青原的。十年前?他想起那篇旧杂志的采访。仔细回忆了他们的交集,也就是从大学时候开始,是从自己导演毕业剧目的时候吗……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导演系毕业生,心无旁骛地忙着作品。
说来,这份共鸣的实质又是什么……若真如自己这般,上辈子藏了一生无疾而终,可知绝不是一条坦途。然而谭岳刚才也说了,终究会宽容的。
黄锡不知道从哪里晃过来,大喇喇地在空出来的椅子上面坐下。他按着自己的手机,听闻程鹤白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帮你宣传。”
“帮我宣传?”
黄锡按了发送,把手机屏幕给他看。是程鹤白的微博界面,上面放着刚才他和谭岳闲聊的照片。照片里谭岳温润如玉地注视着他,而他咬着嘴唇不知道看向哪里。
凌青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没想到黄锡管得这么宽。
“你的粉丝乐意见到的,而且有助于提高你的人气。”借助前辈的快船提携后辈,在娱乐圈完全正常,而且这副照片非常正经,看上去像是谭岳在指导程鹤白演戏,后者认真倾听思索。
黄锡的看图说话也是这样描述的。
“虽然说宣传也是必须的工作……不过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告诉我一声。”凌青原说。
“宣传的时效性,”黄锡大而化之:“你看到那些记者了吧,过两天头条一定是谭岳和甄莼。你的新鲜事儿还会有谁留心。在他俩成为八卦主角之前,用他的风声带带你,简直是顺道而为的妙用。”
“你要是不开心……我可以删掉。”黄锡态度诚恳:“不过公司要求经纪人帮助艺人经营微博和主页……这也是我的工作。”
凌青原自己登了微博,看见黄锡用词造句虽然还算合适,可已经艾特了一圈宏新的艺人或者公司的号,既然传出去了,骤然删除更不妥。但愿谭岳知道了不要不高兴才好。
这天拍摄结束的时候,凌青原知道了一个消息,就猜测谭岳已经无暇顾及自己肖像被用作宣传程鹤白的事儿了。他听剧组工作人员说,剧本要“微调”,要增加胡峻山和焦娇的戏码,删减一些“不重要”的部分。
原因是谭岳要求邵立荣不要再让记者出现在片场,而邵立荣则直言,焦娇这个重要人物,他们需要宣传给大众,给她顶人气。唇枪舌剑下来,两边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真正,以退为进的是宏新。
许笑川的戏份还维持原状。然而袁薪却受到了“威胁”。导演组商量之后告诉他,如果还没有办法表达出焦隆霸气阴狠而老谋深算的形象,就考虑让这个哥哥屈从于霸王花的妹妹。让妹妹做蛟龙的真正一把手。
“鹤白,该怎么办……我之前明明拿到角色就开心得跟天上掉馅饼似的,现在要删我戏份,我真心不痛快!”
凌青原给他做了一盘子鱼香肉丝,两人坐在饭桌前,饭菜香味儿也消除不了郁郁不解的气氛。看着寡欢的室友,凌青原忽而有些锋利:“我们抛开制片和导演组,只谈角色本身。你觉得以你自己现在的状态,能胜任吗。”
袁薪抬头看他,张了张嘴。
“要是不知道,就先吃饭。”凌青原把碗满上连同筷子递给他,看他魂不附体缓缓扒着白米饭,兀自说道:“凶狠,不止。你是许多小弟的大哥,他们臣服你,因为你的手段、智谋和强力。你不应该害怕什么,焦娇,那是你妹妹。胡峻山,那是你手下。你用他们,防他们,你是世界的王,他们都在你的掌控中。”
“不要怕他们,导演也好演员也好,镜头前面呼风唤雨的是你。”
袁薪宽和有余魄力不足,一上来演大哥大,不仅要驾驭有后台的妙龄美女,还有经验无数的影帝谭岳。凌青原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能左右的事儿随它去,咱自己得先做好本职。”
袁薪夹了口肉丝,塞满一嘴:“鹤白,你好老气。”
四十三章
谭岳看见了程鹤白的微博,也知道拍这张照片包括发帖的一定不是他本人。谭岳没生气,只是右键另存。
他照旧刷了一眼评论。基本上关注程鹤白的,都是喜欢他的,所以基本没有评论说他蹭前辈的风头之类。顶多说“看上去很友好”,“要听前辈的话”或者“鹤白好像小媳妇”。
《虎斗》这部戏他拍得完全不开心。他不但要替张术黎言周教新人,分担演员拖后腿的压力,还要时时防备宏新暗地里捣鬼。唯一聊以慰藉的是有程鹤白在。
谭岳贴身教甄莼打台球的照片还是在网上流传了,当然,在谭岳的严正要求下,刊登者将照片解读为:影帝手把手教新人戏中动作。请大家期待胡峻山和焦娇的精妙配戏。而不是无下限地炒作两人关系。
可是谭岳在这一城的争夺上还是输了。不仅剧本可能会改,就凭宏新的信用,还无法保证后续宣传是否会出现更加恶劣的情况。
“早点把这部戏拍完吧。”
“岳哥,你刚才不是还说,拍戏中有值得期待的么。”吴栋问。
说期待还不如说是等待。谭岳视线又回到手机中程鹤白和自己的照片。他现在非常确定,自己对他的感觉,像是围炉烤火一般相宜。
“你相信熄了的灯还会亮起啦吗。”
“自然,有开关嘛。”
由于蛟龙帮诸位演员,尤其焦隆的戏份面临调整的可能性,所以张术黎又决定把警察这边的戏先拿出来拍。胡峻山和警方唯一的纽带是许笑川,许笑川只把胡峻山的身份透露给了打黑科长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