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刚传来嘟嘟的声音,程鹭白听见败兴的敲门声。她随口问了句是谁呀,外面说是生活老师。程鹭白惦记着电话,爱答不理不痛不快地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人,除了熟悉的生活老师,让她惊讶的是另外一个制服打扮的壮实男人。
这男人伸手拿过程鹭白正在接通的手机按掉揣在自己衣兜,平平板板说道:“有位先生想见你,请随我下楼。”
程鹭白惊惧,想要上前抢回手机关上门来。而那男人似乎看出来她意图,三两下制住她火柴棍的胳膊,半牵半拧着她的手说:“走,咱们一起下楼。”
“不——”程鹭白的第一反应是抗拒,一路上被男人拖着,她拳打脚踢赖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走。男人似乎缺少耐心,回身直接把少女扛过肩膀。失措的少女在他身上拳打脚踢,想要翻身跳下。男人忍了几下,出拳敲在她后脑勺上。
八十五章
一幢普通的小高层单元楼里,点着一盏孤灯。天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候,桌前背光的年轻人拖出的背影好像白炽灯里的钨丝。他敲打了键盘,设置了定时发送,安静地合上电脑。拿起手机,给两个朋友发了短信,关机。他推开凳子站起身,幽灵般地滑步,走到拉了窗帘的落地推拉门前。
哗地一声,门被敞开。向晚风起,高楼上烈烈当风,吹翻窗帘如幕布,吹动他衣领轻拍脖颈。年轻人喉头滚动,摘下眼镜折叠,随意向后扔到屋里。视野一片朦胧,脑中空灵,心中空灵,他提脚走向阳台。
鸟鸣归巢,车水马龙。身轻如燕,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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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明哥,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一个人。”
邵维明接起电话,听见又是凌道远的声音,想这位公子最近隔三差五就找他。要不是对方是直的,邵维明都该怀疑自己被他看上了。他哪里知道凌公子卖的什么关子,懒懒问他是什么人,活人死人。
“程鹭白。”
邵维明吸了口气,顿时醒了神。反问他在干什么。
“哼。维明哥。我去监狱找过关押的陆有深了,嗯,违反社会治安关三年的那个。他去年七月二十一勒索程鹤白,被送到监狱去。我问过姓陆的事情起因,是有人唆使他出手,而且,最早在六月十九号他手下想就想尾随他妹妹。不过偷鸡不成。对,那时程鹤白重伤,差点……没死。两边就结了仇。”
凌道远听见电话那边沙沙的写画声,知道邵维明收敛了懒劲儿,是当真在听他说话。
“还要我说吗。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巧合。我让司机把程鹭白带出来,打晕了。放西郊,好吧,等你过来,该有不少想问的。”
电话那边笑着挂了。邵维明听完他的话,也跟着笑得很狷狂。无断绝的笑声弥漫在办公室里,他觉得两人还是把这个黑箱给打开。自欺了多久,怀疑了多久,是真还是假,或者把这茬儿挂着线悬在空中,就等着线断重物坠落。
西郊的别墅,距离岱溪水库不远,那儿是凌家在承平市的正经居所,同样也住着邵、余两家。凌远道有了深度怀疑,迫不及待就想求证,而程鹭白则是最关键的一个突破口。是时候揭开谜底了。
邵维明赶到的时候,程鹭白已经转醒。她蔫儿蔫儿地缩在沙发上,既恐惧突如其来的变化,又对自己置身的陌生环境一概不知。把她带离的人,似乎并没有安什么好心,这姑娘忧惧万般,失魂丧胆。
但是没有人对她怎么样。没有人捆着她,除了打晕她的制服男还坐在一边二郎腿地守着她,无他人限制她自由。甚至这儿的陈设并不是一个特别给人以恐惧感的地方,看上去像一间豪华的客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程鹭白发抖,浑身团成球,双手揽着双腿,下巴尖架在膝盖上面。直到有第三个人推开门进来。一个穿着品味得过分的男人,身量与她鹤白哥一般,容貌堪比明星,却不知从哪儿带出一股子不协调。
那人不面生也不面熟,似乎还是神态里的带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仿佛尖刻到能钻进人的骨髓,阴鸷比暴虐无度来得更让程鹭白害怕。程鹭白埋下头,不敢看他。
“我是你哥的经纪人,鹭白你可能对我没印象了。”邵维明柔声说,言未及毕,那姑娘如拨浪鼓般摇头。恐惧、排斥或者本能使然,她不管邵维明说什么都摇头。
“小妹妹,我们来聊聊鹤白哥,好不好。”邵维明柔声劝诱。
一个两个三个……今天似乎都围绕着她哥哥。程鹭白不笨,也不至于迟钝到感觉不出问题。苏沁馨是宏新的艺人,带走她的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有这个自称是她哥哥的经纪人。宏新,程鹭白想起程鹤白偶尔提及与公司不合,想起程鹤白曾说过担心她的处境,心里一紧。
程鹭白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把脑袋埋在手臂圈成的圈儿下面,不去看他,不去听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答应。数数,对了,从一数到五十七万八千六,哥哥有五十七万粉丝,不知道今天又涨了没有。
“鹤白是个好演员,小的时候一定打过不错的底子。他也是个了不起的哥哥,学习工作那么忙,还能背着你学音乐学舞蹈……”
“鹤白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哥哥一定很爱你吧。”
“你们俩差几岁来着……鹤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平时都在做什么呢。对了,他之前啥脾性,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一千一百七,一千一百八,一千一百九……程鹭白心想,这些人问哥哥的往事做什么,要挟他吗,怀疑他吗。不行,绝对不行。公司的人,曾经抹黑过岳哥,不能告诉哥哥的往事也叫他们抹黑。鹤白哥是个很称职的演员,他又努力勤奋,人又万事全能,从来都真心护着自己,虽然总吵架,不过……从来都能原谅他。
岳哥说过,自家人要向着自家人。他俩好不容易从黑幕里走出来,生活刚刚平静。对啦,还有还有很多鹤粉回来了。
邵维明见小丫头不做声,不搭理,不抬头,也不着急。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翘着腿点了一根烟放在唇边,刚夹住还没吸。邵维明闪过一个念头,忽而移开手,躬身倾向前,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说道:
“你哥哥现在的恋人,知道是谁吗。”
一千三百五,一千三百六,一千三百七……我不关心他恋人是谁,我不关心他恋人是谁。
烟头在慢慢烧着,邵维明不经意地掸了掸,就像浑不在意地顺口说道:“是谭岳。”
落地钟整点报时咚咚咚响了好几声,程鹭白掠过战栗,心脏停止大脑一片空白,头像是被提线突然拽起,木然张口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呢。你哥哥没有跟你说吗。”
程鹭白手脚冰凉。她哥哥的恋人是谭岳,他没有跟他说吗。他没有跟他说吗?她一开始只是以为两个人关系好得一塌糊涂,遇上麻烦始终彼此信任的好哥们。他俩不会,不可能……这是污蔑,他们没有那样的关系。对,这只是网上的传闻。他们就是只是很好的朋友。
“你哥哥喜欢男人,你知道吗。你哥哥能被男人上,你知道吗。你哥哥只能和男人做爱,他是谭岳的身下人,你……知道吗。”男人的语速逐渐变慢,如钉子一般声声楔进少女的心里。
程鹭白大脑茫然,心里悬空,眼睛干涸。她呆滞地望了对面的男人片刻,忽而连爬带滚地窜到了长沙发另一个角。这个男人太邪,她遇到过那么多可怕的男人,有要人命的,有要强迫人的,都比不上这个男人无声的凶残。
“不……不……”
“不什么,你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你哥哥的恋人是谭岳,还是不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
“不……不……不可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可能,这分明是网上已经传烂了岳哥亲口辟谣了的消息。她哥是她哥,岳哥是岳哥,他们俩清清白白。关系……特别……铁。
“呵。你知道么,谭岳他主动告别演艺圈,就是为了顾全你哥。哦,忘了说了,他俩似乎还真是上天下地至死不渝呢。”
这个消息,从这男人嘴里用这般蛊惑的语气说出这个消息……程鹭白觉得自己要哭了疯了要魔怔了。这个男人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的嗓音让无可逃脱,让她心脏爆裂濒临绝路。他的每一句话,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他要干什么。这个男人是要告诉她,她最好的哥哥和她最崇拜的演员是一对情侣?这世界……疯了吧。
“不可能吗。你哥哥,难道不是同性恋吗。”
“你哥哥程鹤白,他不是同性恋吧。”
“不,他不……”程鹭白捂住耳朵捂着脑袋疯狂摇头,泪如雨下。
“你哥哥不是同性恋对不对。之前有女朋友对不对,高中的时候,还有毕业之后?”轻微的反问,升调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程鹭白调转身体,把头埋在沙发靠背和扶手间的夹角旮旯里。这个人想干什么。她哥哥当然喜欢女人她哥哥一直都是正常的,怎么会和谭岳又……她想不明白,一片混乱。
男人走上前拍了拍她脑袋,转身把烧得没剩的烟屁股摁死在烟灰缸里。厅里回荡着他漫不经心的皮鞋声,他踩着冰面而来,又踩着冰面而去。
凌道远在外间,靠墙抱手。看见邵维明出来了,随口问他:“够了么。”
“够了。”邵维单手明抹了把脸,手停在额头掀起了前额的碎发:“足够了。”他甩开手,面色僵冷地搓了搓手,蹭干了掌心的汗渍,大步往外走:“真是见鬼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灵有异,有诡谲莫测的神秘事件吗。两步过后,他攥拳捶在墙上,胸中一股闷气不知朝谁发泄,挤压着喉咙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够知道自己死亡原因之时还能保持镇定。没有人面对让自己失去生命的直接间接凶手还无动于衷。他静得不合常理,应该不会,不会是一缕幽魂徘徊不去。
不可能有人死复生,转投他人而为报恨。何况……他的表现,他的模样,他的心哪里像是个满怀愤懑,心存怨怼的仇敌。
那样一个人,他玄色的双眼干净剔透如淡墨,他的眉间甚至从未流露出半点的仇恨或者报复。他在这里,能够这么平静地面对所有人,面对层层揭开的真相……
凌道远机器人般冷声调无起伏地怂恿,字字刺到邵维明心口:“他骗了你,利用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在他的局里。对,他装纯作假利用了你,把你蒙在鼓里,你如何能饶过他。”
邵维明颤抖地换了一口气,窗外夕阳西沉,林立的高楼如影子如矛戟直入穹幕。他勉强直起身体,想给邵家当家人去一个电话。可是说什么呢,就为了个恶趣味的“无稽猜测”来说服那位乾纲独断、志坚善谋的大伯,告诉他小心有人死而未僵借尸还魂?
凌道远毫无感情地问邵维明怎么决断:“绝不能让他活着。苯巴比妥,四号,还是静脉注射。”
“别乱来。”听了凌道远决绝的后手,邵维明笑了,桀桀的狂荡不羁又刺耳的笑声由弱转强,如手指刮擦在黑板上挠人心发慌:“别乱来……等我先……亲眼看看他的模样。”
“这导演椅还真不是好坐的。没一会儿就屁股疼,你爱坐,拿去。”
《夜空下》开篇先拍学校的戏,除了男女小主角之外,其他都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和小同学。因为故事里其他角色戏份都不重,谭岳和慕德礼商量,用群众演员更真实更带入。
一天拍摄结束,小主角被一直在守护他们拍摄的父母接着,准备收工。许许多多做父母的,听说谭岳谭影帝要导演一部儿童电影,都恨不得钻尖脑子把孩子往里塞。两位导演秉持着太漂亮不要、太做作不要,不上镜或者年龄不合适不要,选择了两个从里到外看着都挺普通,骨子里却有灵气的孩子。
普通人的孩子,普通孩子的故事。
四位父母得知自己的孩子视镜成功的时候,欣喜得都忘了找谭岳要签名——其实很多父母送孩子来视镜,不过都是打着招幌想近距离见一见谭岳。
谭岳双手抱胸又过了一遍镜头,效果很好毫无差池,方才闲闲回了慕德礼的话:“我也不爱坐。反正你不老实,都是站着导。”
他俩说了说接下来的拍摄安排,看见剧组不少工作人员围到小演员旁边,或者夸他们可爱,或者说他们天真,表扬孩子本性由衷演得真好,都不由走过去。
父母乐见孩子受欢迎,自然得意。一茬茬跟工作人员聊起育儿经,手里还不忘帮孩子收拾东西,擦擦汗或者套上衣服。
谭岳啧了一声:“收工了该干啥干啥,收拾了东西各回各家。”
服装道具笑嘻嘻地跟谭岳来回了几句,方才意犹未尽地散了。谭岳蹲下身,看着手里舔着不知道是谁塞来的棒棒糖的俩小朋友,柔声道:“亦文和婷婷好棒,镜头里面对小朋友和在日常与小朋友、爸爸妈妈老师相处一样。导演叔叔也觉得,无论在哪里,两位小可爱都始终如一,才是最好的。”
亦文和婷婷或者不太明白,不过他们的家长都笑着点了点头。就像没有一个儿童故事是单纯写给儿童一样,谭岳的话也并不只是对孩子们说的。
“我大儿子认你做干爸,咋样。”
“不咋样。”谭岳毫无转圜一口回绝,他干嘛要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跟这个神农架里毛没脱全,罗布泊里没被晒成僵尸干的死人扯在一起。
“你也不问问他干爹是谁。”
谭岳一板砖糊在慕德礼脸上,刚好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兜里点开屏幕,那野人被拍平成锅底的面部恰到好处地配了个音:“嘟,老婆,我好想你。”
“滚蛋。”谭岳看了短信怒气翻倍:“催缴电话费。”
谭岳额头掠过不易察觉的阴郁,他删了这条短信,又看见一个未接来电提示。程鹭白。可能是电话接入的时间太短,他没有注意到。慕德礼问他有什么不对吗。谭岳说不清楚,莫名有种感觉,就像天上鱼鳞片的云和初夏的晚霞一样叫人摸不准。
谭岳脑海里闪过他的影子萦绕不去,他皱眉:“我好想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儿。”
谭岳直接把电话给凌青原拨过去,接通状态无人接听,嘟嘟嘟的声音如无尽头反复的回旋梯,让人不寒而栗。也许是在拍摄还是静音没有听见。慕德礼担忧地望了谭岳一眼,见他又迅速播了一个电话。
谭岳第二个电话是回给程鹭白。依旧无人接听。
那丫头是个拇指族,尤其最近在停课都窝在寝室里。谭岳不知道为什么,两通电话就让他得到这般答案:“程家兄妹好像……”
“我得去找他们。老慕,如果有意外,剩下的事儿……”
慕德礼点点头:“你银行卡账户密码我都知道,他家门钥匙我也有。你们走了剩下的都归我。”
“放屁。”谭岳笑骂了他一句,忽然觉得轻松了些。收拾了东西抄起步子就往外冲。
太阳落下,六月初的晚风竟然冷得让人发抖。慕德礼打了个哆嗦双手环抱:“这该死的季节,真他么不合时宜,一年又复一年。”
八十六章
凌青原拍摄收工,换了服装道具手伸包里掏手机,诡异地发现没电了。怎么可能,他每天都充好电,拍摄的功夫根本没有空闲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