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太空荡。
凌青原最不喜欢一个人住大房子。前身颐春花园的跃层,他是堆足了东西才觉得不那么大到寂寞,空到无人。除了有时候需要静心构思影片剧本,他这个不爱热闹的人,更喜欢去朋友家寻人气儿。
谭岳也真是,饭都不会做的大老爷们单身汉,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转念又想到自己也有这屋的钥匙,算半个主人,不止高兴,反而还有些难为情起来。
谭岳的一切都是对他开放的。
凌青原好奇中带些怯意,结果还是好奇心压倒一切,想要仔仔细细地翻翻他家,了解他生活的每个细节和每个癖好。
整体布局简洁,偏欧式。一楼厨房餐厅,客厅书房,外加一个大的健身房。客厅里面一面墙的CD架,倒是和凌青原家一面墙的音乐CD戏剧本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起谭岳曾经责备过他没有看过他演的戏,凌青原抿着嘴,一层层翻着他的杰作。大学四年龙套,毕业后出道十二三年,演得作品不可计数。凌青原按照年代出演顺序,翻了几张碟,看他封面上的人物造型。
谭岳绝对是对表演抱有纯粹的热诚。他尝试过很多角色,正反老幼、千面可塑,不囿于一类一型。凌青原可乐地发现他一定在戏里吃过百家饭,各行各业是人不是人都做过。
把这些碟片整齐码回去,架子上面最显眼也最随便的位置搁的是凌青原导演的几部片子。想必他是经常看的,都懒得装到CD盒里去。
凌青原觉得谭岳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盲目的喜爱,说白了就是脑残粉。他不像一般影评人还头头是道地打个分、把好坏都给罗列出来,谭岳是单曲循环地轮。他决定回头一定要敲打敲打他,让他全面客观地评判自己的电影,拒绝浮夸,拒绝一味褒奖。
离开客厅,凌青原信步推开书房的门。书架上不消说是他出演的剧本或者原着,还有其他戏内需要恶补的知识和书籍。听说谭岳早先为演一个民国时期的进步学生,其中几段课堂读书戏,他专门研读了剧本中的民国教材,而不只是看看道具看看剧本中只言片语的文字。
凌青原在他书桌前坐下,随手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沓花花粉粉的电影票,大都用小夹子夹起来。凌青原粗粗一看,七张《魂兮归来》的影票,几张两年前《暌违》的影票,还有在内地之外上映的早期三部片子的影票。
抽屉里面还放了一个包着挂历纸书壳的书,凌青原放了电影票,随手拿起那本书翻了翻。
是《鼓》的剧本。十五年前,凌青原一笔一划手写的剧本,蓝黑色的钢笔墨未随时间淡去,钢笔字旁边或者缝隙中,有铅笔画圈和注脚。老剧本是被反复研读过的,纸页也被重新装订,但页面依旧平整。
凌青原按页翻去,中间有一页,铅笔字写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注脚,稍微有些模糊了,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师兄说,师徒俩鼓师打鼓像是庙会那种贼喜庆的。师徒在村民面前表演,要表现欢腾的感觉。”
“被师兄的手捂住了耳朵,假装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见。鼓师给村民带来绝妙的鼓声,师徒俩的世界明明一片寂静,却仿佛能感觉到哒哒哒的节奏在观众中的回响。”
“师兄说村民是师徒俩的耳朵,他们高兴,师徒也高兴。师徒俩忘情地敲鼓,甚至忘了敲鼓本身是为了……解病续命。”
“师兄……
书房外门廊传来一阵开响,门刚关就听见男人扬声叫道:“青原——”
凌青原匆忙把剧本放回去合上抽屉,踢踏着拖鞋一路跑到玄关。门口的男人还在换鞋,单色夹克休闲裤,小拉杆箱倒在一边。
谭岳看见人奔过来,纵情欣喜。又见他手掌脸颊好似带伤,心里一紧。情感转换实在太快,行动都跟不上,下一秒钟怀里就被他填满,嘴唇也贴上他的双唇。谭岳按着凌青原的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唇分,谭岳又在凌青原额间印了一记:“我回来了。”
“好久,等了你好久。”
“我也等了好久,等家里有人迎接我回来。”
凌青原又吻了谭岳:“我爱你。”
两人在玄关腻歪了一会儿,仲春时节万物勃生,谁也不想站着玩火。还是谭岳先搂着凌青原往屋里拐,边走边说他进门的时候连最可怕的后果都预设了。
听见凌青原追问什么可怕的后果,谭岳摸了摸他贴着纱布的半边脸颊说:“我以为你……会闷着气,不开心或者打我。也有可能压根就不来。”
“我又不是小孩。哪儿那么冲动。再说,我有多想你你还不知道吗。”凌青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他的粉丝推倒在地的事儿,笑着带过。
“你想我……”谭岳听到他即便受了这些委屈,不但不归咎自己,感情还始终不变,不由又喜又怜。他右手搂过凌青原在怀里,左手贴上他胸口:“你的理智才是最要命的。我多怕你面上受伤没法儿演戏,怕你手受伤不能演奏,最怕的还是你这儿伤了。”
“这些纱布,要不是为了伪装,早能揭下来了。再说了,我心不是放你身上的么。”
“所以于你的伤,都是加倍于我的。”
凌青原揶揄了他一口:“别说了,咱还要再走廊站多久。还进不进去啦。”
“当然要进,哪儿能不进呢。”
两人的战场很快转移到床上。谭岳说要是以后想见他,就坐夜班飞机回来,再清晨赶回剧组。凌青原笑谭岳档次太高,他自己是打出租来偷腥,而谭岳那可就是打灰机了。
听他舌头越发灵活,谭岳平压着他的躯体,嘴下也没留情。不轻不重咬啮着他胸前的果实引得他阵阵酥麻战栗不止。
“想我想得没事儿做,一天到晚不是磨牙就是磨舌头。”
凌青原双手环搂在谭岳的耳侧发际。谭岳感觉他手掌纱布的摩挲,心里触动绕成了一团,动作也加倍疼惜。两人正面相叠,身躯已火热到极致。情之一事,凌青原不管嘴里怎么说得开,性格使然,他行为上还是羞怯些。他将脸埋在谭岳发间,紧拥他肩颈,让两人无缝地贴在一起。
谭岳在他身下探索,他双腿自然弯弓两边敞开。谭岳迷死了他既邀约又娇涩的模样,似纱帘后的美人欲言又止、说罢还休。凌青原情动时喘息如骤,却偏偏扼杀在谭岳的发间。谭岳总会不轻不重地惹他,让他纵情放声不必扭捏含羞,如窍处完全交托一般。
行至欢歌扣舷时,凌青原总一片空白,视线迷蒙飘过的都是往日丝缕如柳絮。谭岳叫他放开声音,放开情绪,他却知道自己一旦放开,定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的。
巨浪拍岸,舟行浅滩。谭岳俯身吻他,双唇掠过他眉眼之间,才知他涕泗流涟,坠珠如雨。谭岳侧身,将他拥入怀中边亲边哄着他。
凌青原倦然,又不想就此睡去。他听着谭岳的耳语,谭岳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拥他在怀方才能说的话。谭岳诉说他十几年如一日的爱意,他的笨拙,他的无助与所有的心急如焚。
凌青原想摸他的脸。谭岳意会,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脸颊。凌青原浅浅地勾着嘴角:“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难过么。”
“想你就不难过。你在就足够了。”
凌青原指腹在他脸畔摩挲。他爱得太多了,所以才会难过着难过着就忘了,连思念都是乐的。凌青原爱他,所以才感觉到他这么多年如孩子般的纯真与孤独。
时间实在太晚了。谭岳哄凌青原睡了去,帮他做了收拾。两人前一天约定过,偷完这次腥,隔日还得尽早各回各家,准备《虎斗》的首映会。谭岳理解,他知道黄锡和宏新对他盯得紧,恐怕是真在查捕他的不合常理之处。
谭岳把睡梦中的凌青原整理清爽。夜阑俱寂,他看着这副年轻的躯壳带着异常熟悉的神情。谭岳是没见过凌青原安睡的时候,只听说过他曾经有神经衰弱,不知睡着时是否也会像这样眉峰轻蹙。
相由心生。样貌皮囊是一会事儿,但精气神儿、姿态动作又是另一回事儿。谭岳抚摸他的头发,渐渐理解凌青原口中“还是太像了”是什么意思。
隔日太阳初升,凌青原自然转醒。毫米开外的谭岳搂着他依旧沉眠,凌青原送出一个早安吻,小心翼翼地移开他手脚轻轻下床穿衣。
凌青原一离开,谭岳就醒了。他看见爱人光脚站在地上利落地穿着内衣裤,揉着眼睛稍有不快地起身,两手一撑长腿一伸站在地上从后面抱着他。
“这么急。”
“今日有早朝,既然已经伺候好了陛下,小的自然该返回处所。你见过哪个宫人爬了床,还赖在龙塌上不走的。”
“哪儿来这么牙酸的词。倘若本陛下是你媳妇儿,那你又是啥。”谭岳将脑袋架在他肩膀,双手环着他不让他动作:“唐高宗?”
两人偎依了一会儿,身后谭岳没穿衣服,顷刻给凌青原很明显的感觉。凌青原无奈地搡了他一下,说自己真要上朝了。
谭岳吧唧亲了他一口,帮他拿衬衫为他穿好扣上,毛衣开衫以及长裤。谭岳这般毫不遮掩理所当然,凌青原有感他雄壮,害臊地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
“一会儿吴栋送你去街区。估计今天的事儿我经纪人也要来找我喝早茶。”谭岳简单地套了宽松的家居服,站在浴室门口看他洗漱问道:“哪儿吃早饭?”
凌青原寻思时间充裕,便满口泡沫地说待会儿看看他家冰箱有什么。他刷了牙洗了脸,看见谭岳还站在浴室门口,斜倚门框跟大卫似的看着他。
“你就这样去首映?”凌青原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眼睛停在下腹部。
“你该比我年轻才对,也忍心。”谭岳看着镜子前衣冠整整的凌青原,心里头难过得要死。刚帮他把衣服都穿上,再扒下来实在太蠢了。不过到底是扒衣服还是穿衣服蠢,那就不可知。
“理性约束情感,脑乃命之司。你最好冲个凉水澡。”凌青原绝口不提前晚被他温柔地对待,很尽兴这茬儿。迂回请求无效,谭岳很君子也很媳妇地听了他的话。
谭岳家厨房还是有货的,估计有钟点工定时清理送货。凌青原想他营养摄入应当是有规划,就手煮了麦片粥和荷包蛋,汽包子的间隙弄了一盘水果沙拉。刚把早餐摆上餐桌,谭岳正巧下来。看见他脸上梦寐以求梦想成真的表情,凌青原笑了。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俩人安稳早餐还没吃完,谭岳家门铃就响了。片刻瞎了眼珠的房杰和司空见惯的吴栋同时地出现在餐厅。
“房杰,目前是我经纪人。”谭岳告诉凌青原,特地强调了目前俩字儿。凌青原明了,寡淡地道了声早安。
房杰不是没想过谭岳要了一天两宿假,披星戴月地赶回来是为了什么。但是亲眼看见两人老夫老妻般地坐在一起吃早餐,还是有种狗眼瞎了的感觉。他脸红如猪肝,醒醒神,方才找回经纪人的状态:“谭岳,正好小程也在,你们今天首映仪式打算说些什么有谱么。”
房杰就是冲这个来的。宏新那边以《虎斗》为借口成全两人公开面对媒体,斐德虽然极其反对,虽然可以强迫谭岳不要露脸,但片方有邀,谭岳有意,公司能奈何?
谭岳舔干净碗边的麦片,又和凌青原分了水果。搂着他肩颈侧头说一会儿自己洗碗,让他先跟吴栋回去。
凌青原谴责的看了他一眼,当然谴责的不是他洗碗的政治觉悟。凌青原拽了张纸抽帮他擦干净嘴边问道:“今天的事儿你也不打算提前跟我说吗。”
谭岳扬扬下颚示意吴栋。凌青原知道这家伙又开始搞圈地画田,把事儿抗自个儿肩上料理,干脆耸耸肩掸掉了他的手,戴上口罩帽子和吴栋离开。
房杰一直看着凌青原消失在门口,俩男人一个知名一个后生不说,偏偏相处得那么如鱼得水目中无人。程鹤白走了好几分钟,他才开口问谭岳:“现在和他一同面对记者的场子也要到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人还在斐德,能说什么也离谱不到哪儿去。”不管房杰怎么打听,谭岳死活就一句话。
七十六章
《虎斗》首映在万众瞩目中到来。宏新“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用醉翁宣传酒”的炒作手法已经日臻造化。谭岳和程鹤白二人之间不清不白绯闻的连续剧,此刻迎来了一个跳跃点。
“这是自谭岳曝出被宏新公司以‘人体交易’方式买通之后,首次与‘被交易者’程鹤白出现在公开场合。谭岳和程鹤白二人的公开交往是从《演绎星时代》开始,但也有知情人曝称,两人其实早在某处会所就已熟识……关于两人的相识轨迹,请看下文梳理。”
凌青原回公寓后换了毛衣开衫,想了想场合在纯灰底衫外面披了一件不太正式的毛呢小西装。袁薪看他的行头,愣了一下:“首映会你真当是答记者问啊。”
可不是么。凌青原想,张术黎的导演的片子上映却被这俩演员抢了风头,也不知道张导是哭还是笑,抑或哭笑不得。
黄锡送他俩到达魏丰世界城的影院,一副不确定加不信任的态度看着程鹤白。后者以为他要搬出什么邵公子的金玉良言,结果听黄锡说道:“这次会,我绝对不指望否极泰来,只希望别乱上加乱就行。”
凌青原暗道,连他自己都不期待什么否极泰来。不过按照谭岳的意思,却是让凌青原安心把事情交给他。
进入穹幕厅,凌青原扫见观众席中间偏后,坐了不少款儿。邵维明、邵立荣叔侄是不必说的,还有地主余成渊以及神情难测的凌道远。另一边儿,早晨刚见过的房杰旁边,坐着一个气质凌厉且面容严肃的中年人。黄锡告诉他,那是斐德娱乐的总裁郁松林。
如果谭岳公布了什么不善的消息……这群大佬,会让媒体当场缄口吗。凌青原想想就觉好笑,他牵动嘴角的一刻,立马感到冷冽毒辣的目光。
就在凌青原和情绪微妙的张术黎问候之时,谭岳到了。这个大清早还提着他二两肉的男人,此刻正穿着顾盼生辉明显精心选择的着装,踏着方寸不乱的步子走来。
谭岳直奔张术黎,在凌青原之后和他道了问候和恭喜。两个男演员,一个是五十度灰的毛呢小西装,一个是深褐色的轻正装。其中一人比肩转身,而后者脚步渐至时,闪光亮成一片……可怜的张导,站在画面中央却被群众明晃晃地遗忘了。
片刻相交,凌青原和谭岳都没管环境或者他人许多,深层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人是自己的男人。
郁松林敌意外露地砸吧了一下嘴,房杰后悔把早上在和庄看见的景象汇报给了他。邵维明捅了捅凌道远,粲如莲花地说还是自己心态好。凌道远语气明媚如郊游,回了一句看你心态是够好的,还没把谭岳弄死。余成渊隐晦而笑,邵立荣咳嗽。
“道远总是这么直接,而我婉约。人不止可以弄,也可以玩。玩弄玩弄,本来是餐桌游戏怡人怡情。道远,若动不动喊打喊杀,未免野蛮俗套。”
人到齐了首映式开始。张术黎自然站在中间,左右分别是男女主演,谭岳再左边,很福利地安排着程鹤白。
谈拍摄谈票房预期简直弱爆了,连女主角甄莼与谭岳的戏中激情的关注点也偏了——不再是男女问题,而是男女不行的问题。一大群记者是恨不得赶紧结束常规环节。张术黎很无奈,甄莼很委屈,其他演员心里默念:横竖都没咱啥事儿。
谭岳很放松,隔片刻他就会用恰到好处几不暧昧也不疏远的眼神扫凌青原一眼。后者对他没招了,想他接下来不会直接就来牵手吧。谭岳当然不是——两人自由且光明相处的环境氛围还不充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不至于跨越式发展到牵手出柜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