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薛定军上门来薛定远便已知晓那东西捂不住了,可到底是养子生前托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着实不愿就这般松手,是以即便是堂兄亲自上门来讨要还是咬牙没给。
薛定远是个老好人,族亲兄弟的平日里从未红过脸,如今却是为着那劳什子玉环将一竿人都得罪了个干净。
“九叔公,明玉为人如何您还不知道么,堂弟的东西我哪里会去抢呢,只如今几个叔公为着这事儿同您闹了不愉快明玉心里头过意不去,这不,特意上门儿来同您赔不是呢。”
薛定远瞧着自己这个侄孙儿如此懂事也放下心来,明玉同他那些个堂兄弟不同,不仅模样生得乖巧讨喜脑瓜子也还灵光,从小就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如今更是以十五岁的年纪得了秀才功名,往后没准儿还能有大前途呢。
“哎,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九叔公也不怕跟你说实话,那东西确实是你堂叔托我收着的,虽说贵重可到底是别家的东西咱没那厚脸皮去贪昧,明玉啊,你是个有本事的,往后就是凭着自个儿也能挣个好前途,莫要被族里头那些个风气带坏喽,个人前程需得靠自个儿去拼闯,这旁门左道走不得!”
薛明玉立在薛定远身旁将长辈的教诲一一应下了,面上仍旧是他那一贯的乖顺模样,薛定远瞧着甚是欣慰,不由又拉着薛明玉说了许多旁的东西。只到底年纪大了精神头儿不如以前,薛定远不过同薛明玉絮叨了几句就有些恹恹,那薛明玉也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瞧薛定远这模样也不多留,说了几句便自觉退出去要他好生休息。
“如何?”
薛明玉回到自个儿家中之后便被薛定师叫到了屋子里去,人还未进屋呢就被批头这么一问。
“东西确实在九叔公那儿,地方就这么大明儿个要人将他骗出去搜一搜也便能拿到手了,只需得用些手段不让他起疑心,否则留着等上头查起来时终究是个破绽。”
薛定师捻了捻胡须,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老九是个认死理的,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死脑筋,不过好在当年薛二拦了我一把没将所有东西都销毁,否则京里头那层交情咱可就指望不上了。”
薛明珠是在那家人遭难的时候被送出来避祸的,当初的族长还不是薛定师,族里的风气也不似如今这般混乱,是以京里头的那家人才敢将小孩儿送到这旁支来避祸。然而世事无常,老族长突然去世新族长紧跟上位,这族里头也随之换上了一层新面貌。
京里头当时乱成一锅粥同这边断了联系无法给孩子庇护,后来局势越发动荡薛家遭了大难险些被诛三族,薛定师怕受牵连便要下药毒死小孩儿干净,哪曾想薛二可怜这孩子私下动了手脚,最终命是保住了可那脸上却不知为何黑了一多半儿。如此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小孩儿毁了半张脸即便是长开了也无人能认出是薛家人的种,是以薛定师没再想去弄死他。薛二因这事儿寒了心执意要从族里搬出来,正好薛大因着娶赵氏的事儿闹得太厉害被逼无奈离开赵家村儿避风头,兄弟两个这么一合拍却是一同离了宗族去穿山凼安定下来。
“明玉啊,爷爷为你铺了这层路你可得好生运作,往后进入仕途需得用好了薛家这层关系,否则这个恶人爷爷算是白当了。”
“孙儿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薛定师满意地瞧着自个儿的孙子,活了大半辈子也算得儿孙满堂了,可这些后辈之中唯独薛明玉一人能要他看得上眼,读书有盼头是一个,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也是一个,这般人才再辅以京中薛家的援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作为薛明玉的血亲宗族自然也能水涨船高。
“你且记着,那玉环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真正的信物其实是绑在玉环上的逢凶化吉时运扣,当初那小杂种送来的时候身上可没放什么金贵物件儿,这玉环还是老族长亲自给添的东西,只后来那些晚辈弄错了对象误以为玉环才最要紧,今次你只消叫人将绳扣给替换下来便了,玉环仍旧放在老九那边掩人耳目就是。”
“孙儿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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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名川中了举之后主动上门拜访的人便多了起来,同一届的举子彼此之间的联系要比秀才更为紧密,锦州城这届举子甚至有专门儿的人组织联系交游。读书人聚在一处免不得要访名山看秀水,便是不走远了随便找个雅致的园子坐下来也要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的,是以王名川没了农活儿之后反倒是比以前在乡下更忙了些。王清泉也经常一同前往,兄弟两个成日里携手同游倒是比之往常更为熟络,王清泉上门儿来做客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这一来二去连同家里的小孩儿也与王清泉熟稔起来。
就是小湖瞅着人有些别扭。
“你怎的又跑厨房来了,不是要你在前头招呼客人端茶倒水的么,听听你大哥他们说话也能长些见识不是。”
小湖窝在灶台旁边戳铁锅沿儿上的黑灰,嘟着嘴巴不说话。
“你是害怕还是怎的?”
小孩儿继续闹别扭。
明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随后下手掐王小湖脸上的嫩肉。
“到底怎了,每回大堂哥来家里头你都闹别扭,说与我听听,若是有理我就准许你避开。”
小孩儿转过身子来揪着明珠的围裙蹭手上的黑灰,这大半年来他也长了一岁,个头儿蹿了不少身上的肉也多了起来,圆嘟嘟的瞧得甚是喜庆,要明珠瞅着便手痒。
“大堂哥总对你没好脸色,我不喜欢他。”
这个回答却是要明珠听得一愣,几个小孩儿里头他打得最多罚得最多的是王小湖,可到头来最维护他的竟然也是王小湖。
“你大堂哥脾气虽说犟了些可人不坏,不过是嘴巴毒,我不也一样总骂你么,这是一个道理。”
明珠揉了揉王小湖的头,要他端着菜盘子同自己一道将东西拿出去。王清泉常来宅子里头同王名川谈论学问,两人说着说着便会忘了时间,是以每次总要招待一两顿饭才能将人送走。 “今儿中午熬了鸡汤,这大冬天的正好多喝几碗暖暖身子,锅里头还有许多呢,喝完尽管盛就是。”
明珠给一人盛了一碗后便落座吃饭,王小潭端着碗夹了几块儿鸡骨头就要去外头喂狗,搁以前王清泉早就甩脸子教训人了,到现在却是对此习以为常——好吧他仍旧觉得吃饭时这般做极不规矩,可到底没跟以前一样直接下嘴教训,想来这一月多的相处对于治疗王清泉的臭脾气还是有些效用的。
“江先生那边过年前你也得弄些东西去瞧瞧,不拘多少到底是个心意。”
王清泉同动筷之前突然想起这茬随口同王名川提了提,明珠却是接过话道:
“只不知江先生平日里偏好些什么,要能投其所好最合适不过了。”
“先生爱茶你弄一斤好茶叶让名川带上罢,记着再弄几样陪衬。师生一场总要人家知晓你心里有这份敬重在,否则倒是显得太无情了。”
江源其实并未教导王名川多少东西,可却是给这些年轻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交流平台:单单是冲着江源的名声每日去江府拜访的人便从未断过,且不是学问做得好的还没脸来,这来得多了彼此之间自然会慢慢熟悉,虽说如今只不过是一同吃喝游玩谈诗论词,但等到来年入朝为官之后这便是现成的人脉网络,如此愿意去江先生门上走动的学子便越发多了起来。
“不知大哥何时会去?我与你凑成一道罢,也省得再麻烦。”
王名川还记着当初王清泉塞给他的那二两银子呢,虽说当初他并不缺钱,可这在王清泉而言却是极难得的,他也知晓这位族兄的手头并不宽裕,是以如今王家日子好过了他也想着多帮衬王清泉。
“我这几日不去先生府上了,虽说背后论人是非有失读书人体面,可为着不要先生难做我还是不去府上讨嫌了。”
“这是怎了?”
王清泉脸色黑了一圈儿,难得看到这番场景的明珠心底大呼稀奇,就连王名川脸上都有些好奇的神色。
“快到年关那江承回来的次数也多了,我若去得勤难免会碰上。”
明珠用眼神询问王名川江承是谁,后者却是没立即回复,转而岔开话题要一桌子人将注意力集中在饭菜上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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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搬入城中也有些时候了,穿山凼里头的小作坊仍旧照常运作着,银钱也是按照极可观的速度在增长,明珠攒够了一多半儿的数之后便跑去同朱掌柜那边借银子周转要买荒坡。那片宝地他一日不收入囊中便一日不得安生,朱掌柜于银钱一事上倒是爽快,毕竟明珠借的数目并不太多,只他更好奇的是有什么能让赚钱这般迅速的王家人还要借钱凑银子买的。
“我也不瞒您,早些日子送您这儿来卖的吃食多是用那天生天养的食材做出来的,越到后头会做的人越多,想必您这儿应当也不能再维持初时价格不变了,我便寻思着弄几样只有自家产原料的吃食,虽说起初花的钱极多,却不失为一个劳永逸的法子。”
朱掌柜听后两眼放光,大半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也知晓明珠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既然都到了借钱下手实干的地步想必是十拿九稳了,当下也不犹豫直接递了一张数额极可观的银票给明珠。
“我也不要你还,就当是我出一部分成本钱定下你的东西,明珠兄弟啊,我可是信得过你的本事,往后那东西做出来了只管拿到我这处来卖,反响如果好临近的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只要有糖品斋的招牌都可以送过去,只一点你需得答应,否则这钱我也不借了。”
“朱掌柜这是逼得我不得不答应呢,我听着,您尽管说就是。”
“也不是多大个事儿——那东西若做出来,只能在糖品斋和云来坊寄卖。”
迄今为止明珠送来的东西都极为行销,单是糖品斋同云来坊抽取的利润已经要他们挣了不少银子,还别说因此而带动起来的客流量增加所带来的收益。旁边几家总爱同糖品斋攀比的老字号也想着要明珠过去寄卖,可一来这几家都比不过糖品斋的招牌硬二来明珠不想得罪了朱掌柜,是以一直以来都未答应过送到别家去,如今朱掌柜直接将事情摆在明面儿上说了却是想彻底将明珠同糖品斋绑到一条船上。
“朱掌柜说笑了,这哪里是什么小事儿,怎能要我这般轻易就下决定呢,这样,你容我回去同名川商量商量。”
“不急,不急,有什么需求只管提就是,咱搭伙了大半年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朱掌柜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碗拿茶盖儿拨了拨茶叶子,瞧着明珠笑了笑,随后浅浅地抿了一口。
“如此我倒是想厚着脸皮提一句。”
朱掌柜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以整片荒坡种出来的东西做成本投入糖品斋和云来坊,往后两边总收益——我取一成。”
“啪——”
茶碗儿应声而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湿了桌腿儿,也在朱掌柜那双黑靴子的面儿上留下了几道水印子。
第四十二章:谢柳上门牵旧事
王清泉早前拜在了王举人门下,更兼两人的宗亲关系这平日里的来往总是寻常人密切些的,即便是在王清泉中举之后也仍旧如此。虽说王举人的许多做派王清泉瞧不上眼,可到底也不能因此否认了王举人早年对他的恩惠,是以如今王清泉熬出头了也还是对王举人行学生礼的。
“呵呵呵,你如今也越发出息了,哎,我不服老都不行,想当初你刚到我这儿来时还梳着总角,如今在这锦州城之中也算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王举人同王清泉两个吃着茶说些闲话,自从后继有人之后这王举人倒是比得之前宽心了许多,那些个蝇头小利也不甚看重了,一心只想着将儿子的病再缓缓要儿媳妇的胎再安稳些,心思却是不如早几年时那般重了。
所谓有孙万事足。
如今也没有谁敢触霉头跟王举人说这胎可不一定是个男胎,薛娇娇不敢,下人也不敢,王清泉自然也不好说。
“先生识泉于微时,教我学问济我银钱,无先生便无清泉今日,不管将来如何,清泉这一生定会穷极所能报答先生。”
“你自来就是个重礼教的,这些话不用说我也知晓。哎,也怪我当初没能将你这性子改过来,往后真要混迹官场了却是不能再如此直来直去,过刚易折,清泉啊,这点你还得同明宇学学。”
“薛兄这几日可还好?”
王举人叹气,这薛明宇和王清泉算得上他弟子之中的佼佼者了,那薛明宇是个会来事儿的平日里在同辈之中也极是出彩,只不知因着什么在一年多前变得不乐意在宅子里花心思做学问,成日跑出去同那些个狐朋狗友厮混不说还将正经学业耽搁了,如今这乡试未过他又向来自恃甚高,可不越发的没脸见人了么。
“放榜那日回来后不久便一直锁在房里不肯出来呢,哎,你同他走得近,还是去劝劝罢。”
王清泉应下,又同王举人说了会子闲话才退出去找薛明宇。他同薛明宇两个皆在王举人家中有固定安置的屋子,平日里两人又走得近,是以这房间自然也挨着的,只王清泉并不长住罢了。
“小的给举人老爷请安!”
王清泉刚走到门外便瞧见了薛明宇的书童,那小孩儿腆着脸冲王清泉说吉祥话,王清泉也不是全不通世故,给了他一把铜子儿才开口问到:
“你怎未在屋里伺候呢,你家主子如何了?”
那书童闻言立马苦了一张脸,声音之中竟带了几丝哭腔:
“从那日起就不曾出来过,谁也不让进屋伺候,连老爷都着人来劝过呢,半点作用也无,就是谢举人来都被挡在了门外,您……哎,您快些去瞧瞧罢,这般饿着可如何是好。”
王清泉一时没反应过来谢举人是谁,只当是薛明宇早前认识的那些不靠谱的朋友,遂丢开不管只要那书童去厨房端些吃食来,自个儿却是跑去敲门了。
屋里头静得很敲了半天也无人应答,王清泉怕出事儿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入目是一片狼藉,他皱了皱眉急忙迈开步子进屋去找人,最终却是在床上瞧见了被子底下鼓起一大包。
“薛兄,三年以后再考就是,人活这辈子哪个没经历几番波折的,你还年轻,多试一次又有何妨。”
王清泉近前劝了一通不见回应,不由抬步上前要掀被子,哪曾想手刚触及到这鼓起的一大团却是明显感觉到底下传来的颤抖,王清泉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双手使劲要将人从被子底下弄出来,可里头抓得死紧王清泉一时不得法,最终猛地加大力气一拽却是将薛明宇连人带被子一同扯下了床。
“别看!!”
如今的薛明宇是蓬头垢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一贯讲究仪表的他如今却是邋遢得连个乞丐也不如,王清泉瞧着脸上更黑了,想也未想冲着薛明宇踹了一脚道: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你这般窝囊,不过就是落榜,难道再试几次能要了你性命不成。早前你为着那些个吃喝玩乐荒废学业如今又怨得了谁,还不赶紧起来读书去,三年之后下场再考就是,你瞧瞧你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薛明宇被踹得仰面翻到,也不知他听进了王清泉的教训不曾,只见他死死地捂住脸面不要人看,嘴里仍旧大声喊道“别看”。
“薛明宇!你若是个男人就应当站起来好生反省,如今这幅模样是要做给谁看!”
王清泉下手要将薛明宇扯起来,那薛明宇饿了好些时候手下劲道自然比不过王清泉,这般一拉扯那张花脸却是彻底露了出来,王清泉扫眼一看一不小心骇了一大跳。
“你脸上怎会有这么长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