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瞅着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这孩子眉目清亮仪态端庄大方,虽说同王小湖一般大小,可这份稳重却一点不输王大河的,模样倒也是难得的标志,再长些时候也是个美人胚子。
观其举止查其品貌,除开不能说话这一条,旁的倒是挑不出错来。
“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明珠本以为小姑娘会说针线或是诗书,却不想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明珠的嘴,接着又指了指自个儿的眼睛,手指朝四周打了个圈儿,却又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叠放在身前。
见此明珠的神情柔和了几分,这孩子少了一样与这世界交流用的东西,所以便花了更多心思去同弥补这个缺陷。她自己无法说话便爱用耳朵听旁人如何说,用眼睛看旁人如何说,想来她对这个世界仍怀有憧憬,并不曾因着少时坎坷而觉上苍亏欠了她什么。她憧憬着这个世界,因为她觉着即便自己无法说话这世界也依旧是美妙而诱人,并不曾将自己闭塞在一方天地不肯与人接触。
竟是个心胸开阔的。
明珠对这姑娘挺满意,虽说少有哑疾,却没因此养成阴翳性子,更难得的是她心态乐观视野开阔,这不仅是家人教得好,更是孩子天性纯善。如此哑疾便瑕不掩瑜了,三姐儿能听也爱听,耐心稳重,配跳脱聒噪的王小湖倒是极合适。
明珠到底是男人不好同姑娘家呆太久,三姐儿没在明珠面前比划几下便被下人带走,留下明珠在那儿对着薛氏继续抠脑袋。
“这事儿容我回去同名川两个说说,我瞧着姐儿极好,只是否有缘结这门儿亲还得看他们兄弟的意思。”
薛氏也知晓此事艰难,遂也不急着要结果,只留了明珠一顿饭又说了会儿话才着人将他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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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玉这回是吃了大亏,辛辛苦苦考上进士眼看着就要出人头地了,谁会想到一次鲁莽行事却要他前功尽弃更堕落成了男妻,不仅如此——他竟然还在成亲之前同人打架伤了脸!
本来男人对于容貌一事不应过分看重,薛明玉伤的面积也不大,当初扎进左脸的碎瓷片也不过指甲盖儿大小,虽因着伤口深往后便是愈合了也会有疤,可终究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等好些了再涂些活血生肌的药膏想来也不会太明显。坏就坏在这伤偏偏就伤在了成亲前不久,婚期已然定下,他嫁人那天定然不可能痊愈。男妻不似女妻还有红盖头遮掩,薛明玉过门儿时也得正经男装打扮,届时四方宾客都能看见他脸上的伤,心里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薛明玉越想越气,原本就过得不顺畅了,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竟让他将整个薛府的人都恨上了。若是薛家人对他好些不去折腾这些个身份问题,他如何会铤而走险以至于落到这般境地,难道他这三年来侍奉薛仁还不够尽心么?他连伺候自个儿亲爹都没这般细致周到过,可这些人又给了他什么!
“哼,不让我好过我也容不得你们安生,等我入了庆王府站稳脚跟,你们这些欠了我的,一个个全得十倍百倍地补偿回来!”
他不生气,他也不后悔,他有什么好后悔的,薛明珠是男妻,他也是男妻,可他的男人是龙子,往后还有望登得大宝,王名川不过是个编修,连庆王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至少还有薛明珠垫底!
想到此处薛明玉又觉着好受些了,大夫替他上好了药也好生包扎了,可如今伤口仍旧疼,他又是得意又是愤恨,脸上动静大了难免牵扯到伤口,以至于疼得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旁边伺候的人瞧着都觉着害怕,可偏偏又不敢逃离,只得默默数着时辰一点一点熬着,得空了不过同自个儿要好的抱怨几句罢了,如此关于薛明玉毁容后性格陡变,对待下人极其严苛的传言便不胫而走,传到后来竟成了他自以为攀上庆王这根高枝儿之后便得意忘形,在家不敬亲长在外不敬友人,真真是一朝得势便原形毕露。往日里即便觉着他颇有才情而存了结交心思的人都敬而远之,更别说那些本就是酒肉场上的联络来的狐朋狗友了,薛明玉此时才真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当然,五皇子自然不会因着这些而踢了薛明玉,他还指着薛明玉在他和博阳侯之间牵线搭桥呢。
作为被人惦记着要牵线搭桥勾搭上的对象,博阳侯此时却是愁白了头。
“你自个儿的亲儿子,难道就不想见见?”
自薛明玉那件事之后薛仁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这几日竟有回光返照之相,上面也是因着怕薛仁在这节骨眼儿上走了要薛明玉守孝而耽搁了婚事,这才将婚期定在眼前,一是为着争取时间,二是为着冲喜,三嘛……其实也是想要遮掩丑事,毕竟这事儿一开始并不光彩,早些弄完淡出人们视线之后才能更快被忘记。
“儿子已让人骗过一回,时日无多,还是让我消停些时候罢。”
博阳侯原本见自个儿儿子也没几天日子可过,这才将明珠的事儿同他说了想让这父子俩见最后一面免得留下遗憾,可薛仁却是牛脾气上来死活不肯认明珠这个儿子,说他怕也好说他孬也好,如今他就是想一个人好好呆着。
“罢了,随你。”
博阳侯也不强逼,只颓丧地走出了薛仁那弥漫着中药味儿的房间,自家儿子明明比他小了三十多岁,可如今吃的药却是数倍于他……博阳侯踉跄了几步,终究是没再回头。
既然当初做了决定此时便不能后悔,否则,他这些年来牺牲的又算个什么。
博阳侯走出房门后转身要将门合上,薛仁却在此时背对着他出声了。
“那孩子……过得可好?”
博阳侯面颊上不禁滚下两行热泪。
“我远远瞧过几回,是个俊俏的,如今家中夫婿也争气,他自个儿又会挣钱,日子过得甚好。”
薛仁得了这个答案后便不再吭声,只侧卧在榻上,着实忍不住了就压抑着咳两声,直到嗓子好受些了又维持原先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似随时都会咽气一般。
老人家甚至觉得,让薛仁就这般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的三儿子原先是弟兄几个种最好看的一个,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受宠的一个。
如今却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
第四十六章:聚会明珠做媒
五皇子大婚当日来了不少宾客,毕竟两边出身都不低,也算得郎才郎貌门当户对了,连皇帝都因觉得亏欠了自己的这个儿子而跑来凑热闹,底下的一众儿孙自然也到场了,就连皇后也被请了过来。
如此豪华的宾客阵容,让薛明玉心里是又得意又担忧,得意好解释,这担忧嘛却也能理解——他不想让人看见他脸上的伤。
“少爷,大夫吩咐过脸上的伤没好全时不能抹粉,这……”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快给我搽上!”
薛明玉早先其实也不喜欢弄这些个女人家的东西,可今天他却不想在众宾客面前丢脸,即便他脸上有伤一事已算不得秘密,他仍旧不甘心当众出丑让人看笑话。
“再涂厚些,若让人看出伤口来看我饶得了你!”
上妆的媳妇被逼无奈还是照做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有些铅粉混在里头,这回又正好涂伤口上,难受是肯定的,薛明玉疼得一张俊脸都扭曲了,却仍旧不肯洗掉这些东西,伤口又痒又痛,当真难受到无法忍耐了便咬牙想只要过了今天就好,他已经弄到如此难堪的境地,不能连如今这般重要的日子都让人看笑话,他绝不能容忍!
魏家人今儿个也来了,不光看在博阳侯府的面而上,单是冲着皇帝这一家子倾巢出动他们就得派人过来意思意思。魏芳今儿个却未出席,来的是魏华长子魏藉,因着是嫡长子的关系魏藉自小便被抓去好生教养不容出一点差错,是以虽是亲兄弟年纪也没差几岁,可魏藉比魏芳却成熟了不少,在外人眼中自然份量也是更重的,旁的不说,至少换了魏芳在这里五皇子不会亲自来同他说话。
“魏大人别来无恙。”
“庆王殿下大喜。”
两边寒暄了几句,五皇子被弄去修皇陵了久未在京中露面,是以这些个世家公子同他也很有一段时间未聚在一处了,今儿个正好可以借着这机会彼此联络联络感情。魏华袭了魏国公的爵,若不算辈分单论品阶,那他比之博阳侯还要高上一截,虽说不如博阳侯得圣上喜爱,可魏华在朝中却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以五皇子对魏国公世子这般客气也在情理之中。
“贱内与府上颇有些渊源,往后你我也算得是一家人,总不好太客气,今儿个魏兄可要吃好喝好,莫要让明玉知晓我怠慢了他亲表哥才好。”
这样套近乎套得如此明显也是够拼了,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谁都挑不出差错来。当初同薛明玉闹出乱子来之后他虽然痛恨遭了算计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寻找到了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方法,抛开薛明玉这个人的性别不谈,能同时与博阳侯府和魏国公府搭上关系,这门亲绝对值。哪怕是往后不休了薛明玉,娶个平妻过来传宗接代也值。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五皇子笑得极得意,人皆言他爱薛明玉爱到要死,所以才会在今天笑得闭不拢嘴,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是对薛明玉背后所代表的薛家魏家两边爱得深沉。不过下一刻他却再笑不出来,魏藉循着目光看去,竟瞧见六皇子冲着他们两人走来。
“恭贺五哥大喜,弟弟为着送份儿大礼与哥哥嫂嫂可是狠费了番功夫,折腾到现在才有脸来见哥哥呢。”
五皇子瞅着六皇子皮笑肉不笑,魏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为避免自己被无辜殃及遂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只留得这两兄弟在一处说话,气氛要多生硬有多生硬,全不似以往的“如胶似漆”。
“五哥可还是在怨我?”
“不敢,我往日对你掏心掏肺都只换来这样一份大礼,往后若是伺候得稍有不周到,你还不得要我穷得连米汤都喝不上。”
六皇子面有哀色,悲伤的深情极真切,瞧着也不似作假,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五皇子当下也有些疑惑,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哥哥若是信我,可否换一僻静处详谈?”
五皇子心中也有许多事情想要问清楚,面上虽然仍不给好脸色,可脚下却直直地往后院儿避去,只交代了手底下的人照顾好客人,薛明玉那边也别让他窝着,赶紧出来待客。好一番交代后兄弟两个才到得一处安静院落,还未及五皇子开口呢六皇子却抢先一步脱了上衣赤着上身跪倒在地,原来他一直不曾离手的贺礼竟是一截荆条,此时被他当着五皇子的面拆开了直接跪地用双手拖着奉上——
“此事是弟弟一时糊涂,弟弟有负兄长信任竟让那歹人钻了空子,还请五哥责罚。”
这已是初冬天气,身上衣衫稍薄些都觉着冻得难受呢,更何况就这么赤着上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五皇子见此心也软了大半,这事儿换了别人来做他或许不会动容,可对象是从小到大一直支持他的六弟,他却是无法视而不见的。
然而心里虽说软了下来,他面上却还是要强撑:
“你这般作态又是要演给谁看,我便是脑子不如你好使,可好歹吃过你一次亏,如今长记性了。”
“五哥,此事……弟弟无话可说,今儿个我便将命交在五哥手上,家中已然吩咐下,打死都是我自愿,旁人绝说不得五哥半句不是!”
说着就将荆条往五皇子手里塞,见对方不肯接他便自个儿往赤果的胸膛上挥,一下一下的力道极大,次次见血,瞧着甚是凄惨,五皇子这回却是再无法坐视不理,忙上前一步夺过荆条扔在一旁大骂道:
“你这般莽撞作甚,打死了你,让那些真正瞧不起我的人看笑话么!”
“五哥……弟弟对不住你啊!”
六皇子膝行至五皇子面前,伸出双臂抱着他双腿痛哭,后者也不忍心,兄弟两个就这么在寒风凌冽之中相拥痛哭,早前那些龃龉也消散不见,剩下的只有一宅喜乐于空中飘散,最终被风刮成了鬼哭狼嚎。
虽说过程血腥了些,兄弟两个最终还是和好如初,五皇子这般做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多年来这个弟弟一直对他掏心掏肺,若真要背叛他早八百年在他羽翼未丰之时就应该做了,何必等到如今。而且,这么些年来自己挣下的基业一多半儿都有六弟的功劳,如果真有异心他又何必为了自己出生入死挣下如今成绩?况且此番手段着实明显了些,种种矛头明晃晃的直指六弟,说实话这样的伎俩根本动摇不了自己的根基,除了恶作剧一逞威风之外不会达到任何效果,只除了——让他对六弟起疑心外。
他此前单知道自己被背叛了心中愤恨,却没细想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好似专门而是要他起疑心一般,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断其左膀右臂。
好歹毒的心计!
自以为猜到了事实真相的五皇子对六皇子越发信任了些,更因此前被外人趁机蒙蔽而疑心弟弟,五皇子心中有愧,却是将手中的权利又分出一些去交给了六皇子打理。年后他还要去皇陵,手若是伸太长了难免会让亲爹忌惮,不如将不便他出头的都交由六弟运作,如此也好要他便宜行事以免再要人钻他们兄弟俩的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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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府那边亲事办得热闹,王家这边却也不冷清,翰林院那些个同僚因着位份低自然没有资格去庆王府那边凑热闹,礼倒是送了,不过人却都跑到了王家宅子来,不为其他,专门儿盯着明珠的手艺呢。
“也该是鲍春他没口福,好端端出来打牙祭的日子他却闹肚子,活该他长那么矮!”
孙锦绣一边吃着桌上的点心一边吐槽同僚,旁边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唯有刚端着盘子过来的明珠听着稀奇。
“你们两个怎的回回拌嘴,如今人都不在一处了还心心念念地提了他,是怕我不肯让名川明儿个给他捎上一份带到翰林院补上还是怎的?”
“薛兄弟,这不能够啊!”
孙锦绣忙接过明珠手里的盘子,明珠则侧身坐到了王名川身边。王名川这人好相处,于翰林院之中没呆多久便交了一帮子好哥们儿,平日里没事儿就爱来王家蹭饭,明珠也很给王名川面子,每回有他的同僚到场都会亲自下厨做点心,当然他也只负责做点心而已。家中早有厨娘拾掇厨房,明珠只是偶尔下厨调剂调剂罢了。
“要我说,薛兄弟你这人就是义气,名川能娶了你做男妻那是做了八辈子的好事才轮得到一回,样貌好性子好脑子好,连厨艺也好,让我们这些个回回进了家门儿都只能钻冷被窝的人着实欣羡成恨呐。”
孙锦绣说得可怜,不过就是想多讨些点心带回家去罢,其实他家境殷实本无须这般,可他就是性子跳脱总爱胡闹,不过也亏得他在里头搅腾,否则这群人的感情也不可能这般融洽。
“这是让我给你介绍个合适的?”
“真的?”
听着这个孙锦绣倒是来了兴趣,他光棍儿这么多年早就想脱离孤家寡人的生活了,只可惜在家时让那门儿亲事给耽误了,初来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没个合适的人说道,如此才一直单着,早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这才天天找鲍春拌嘴。
“有倒是有,人也是个好人,只是怕你们互相瞧不上。”
旁边听着的人都来了兴趣,纷纷向明珠打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珠虽说是男妻,王名川却不拘着他,照样带着出来同自己的友人寻常交际,旁人见他如此态度,更兼明珠举止大方处事得宜,便是一开始有些别扭呢也渐渐地以寻常友人视之了。
“同你我倒是老乡,都是锦州人,如今在我手底下做了大掌柜,姓杨名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