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看着心事重重的钟错,宋鬼牧笑笑,“我那点伤不算什么,这次就算豁出半条命去,我也得把那家伙带回来……”
他瞟了眼已经躺到床上去的贪,嘴巴一撇:“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得尽力啊,他总不好意思把两次救命恩人打半死吧?”
钟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宋鬼牧。”
“怎?”
“如果他真想把你打个半死,你觉得救他两回有用?”钟错认真地问。
宋鬼牧的表情僵了僵,嘴巴一咧:“鬼王同志,你就不能不影响群众的积极性吗?”
招魂是个技术活,首先,要想办法让你要呼唤的那个魂魄感受到你的存在。其次,无主的身体对孤魂野鬼来说是最大的诱惑,所以要从蜂拥而来的魂魄中筛选出真正的那一个——生辰八字,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宋鬼牧凑在电脑边上敲了会儿,放在床边的音箱中立刻传来庄严的音乐:
“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把我的思念带回来,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
极有穿透力的声音震得几个人脸色发绿,就连负责心无杂念的贪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总比梵音唱和能吸引他吧?反正就是个背景音乐。”罪魁祸首宋鬼牧耸了耸肩,把音量调小了些,顺手把钟错拉了过来,塞给他一份歌词,“来,跟着唱。”
钟错盯着他,眼神满是杀意。
“喊魂喊魂就是要喊的,我们之间你跟他关系最亲,不是你喊谁喊?”宋鬼牧显然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顶着钟错的眼神坦然道,“不想唱说点什么也好,早晚说到那个幡子动了,那家伙就回来了。”
宋鬼牧说的幡子就插在床边,一面黑色的纸幡。说来也怪,窗户开着夜风时不时吹进来,那面小幡却纹丝不动。
“……好吧。”叹了口气,钟错走到张非床边。
“握着手。”宋鬼牧跟上一句,成功地让钟错脸色又黑了几分。
钟错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发誓等张非回来一定要跟他一块把宋鬼牧揍个四分之三死,坐到床边,慢慢握住张非的手。
很温暖,掌心并没有明显的茧子,却也并不柔软。
张非有些时候会玩笑似的拉住他的手念叨什么“拉着手才走不丢”,只不过这个时候没兴趣跟他玩大人小孩游戏的钟错一般会直接甩开……
那么,现在该说什么?
车上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可到了现在,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非……”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从钟错嘴里冒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大点声啊~”宋鬼牧欠揍的声音飘过来,钟错咬了咬牙,心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快点回来……我不想等你了。”
……这到底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错的脸烧得火烫,却正好听见了宋鬼牧的惊呼。一睁眼,床边小幡无风自动,诡异地飘荡起来!
“一句话就回来了?这也太夸张了吧……”宋鬼牧的话被钟错尽数过滤,他只是死死盯着躺在床上的张非。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人,回来了……
张非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
他眨了眨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钟错,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
“Hi~”
钟错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怎么又是你!”
——醒来那位,居然还是贪。
“这不能怪我啊,”贪懒洋洋坐在床头,“你以为回魂很轻松?他几乎是一进来就睡着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钟错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睡够了吧。”贪伸了个懒腰,“哎,刚才那谁的声音可真动人……”
钟错的眼中露出杀气,贪嘿嘿两声,从床上蹦下来,往窗外一瞥:“时间刚好,不如去吃个晚饭?”
七点多快到八点,吃晚饭晚了点,不过也能凑合。下楼时他们正好遇到了花姨,她显然也是上来看情况的,得知张非回来了但是还没醒来时,她松了口气,却也不免抱怨了几句。
“你们打算去哪儿吃?我那?”
“不了,现在您也忙。”贪笑了笑,“我们打算去对面吃。”
如花小居对面……钟错朝街那边看了眼,正好看到一块“自助火锅”的巨大招牌。
“那里?”花姨愣了愣,眼睛也忍不住瞟向那块招牌。
自助……把贪扔到那种地方,还会有什么其它可能么?
花姨深吸一口气,和蔼地笑了:“贪……”
她迅速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贪手上,表情特慈祥:“好好吃,别客气。”
“嗯。”贪笑眯眯地接过钞票,朝钟错晃了晃,表情得意,“走吧。”
出了门钟错才知道个中关窍:街对面新开了家自助火锅,仗着店大钱多的优势天天做广告,喇叭震天响,很是影响了如花小居的生意不说,附近的邻居联合起来告了他几回噪音扰民,人家非说不是睡觉的时间就不算扰,民愤不小。
贪此时无疑肩负了正义使者的重任。他走进自助火锅的那一刻,钟错几乎听到了饭店老板的哀鸣。
而贪的表现也不负众望,进了火锅店之后他没干别的,要了最大的一个锅,端来整盘羊肉,慢条斯理地下起来。
今天来这家店吃饭的人算是开了眼,铺满半张桌子的羊肉转眼间一扫而空,罪魁祸首还表情淡定。紧接着遭殃的是肥牛,再是各色海鲜,从比管鱼到大虾纷纷惨遭毒手,待到老板面如死灰时,贪淡然地抹了抹嘴,走到青菜桌旁:“吃得有点腻,来点素的压一压再吃。”
如果干出这种事的是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汉子,老板估计就当自己是遇到了灾星。问题是张非身高标准身材更标准,而更让人崩溃的是,吃了这么多东西下去,他的腰围愣是没有一分变化!
钟错同情地看了眼老板,默默叨起一块涮好的羊肉——比起张非的私家火锅差了点,不过还不错。
贪的扫荡一直扫到了晚上九点,他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跨出店门,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对表情如丧考妣的老板交代一声:“味道还可以,量不错,我就住隔壁如花小居楼上,认识老板吧?那是我姨。”
他笑得像个天使:“以后我会常来,老板再见啊~”
咕咚一声,老板昏过去了。
走出店门后贪显然心情不错,天上月亮高悬,他走在月光下,拉出模糊的影子。
钟错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贪似乎注意到了,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就那么想他?”
第三次的问题。
“是,我很想他!”自暴自弃似的喊了声,钟错狠狠别开了脸。
“那就直说嘛,”贪撇嘴,“你绕来绕去也只是让那个家伙看笑话,他多坏啊。”
钟错不吭声,贪晃悠着走过来,低下头看他的眼:“你这么想我走,真是没良心,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
钟错默默捏了捏拳头,贪撇撇嘴:“好啦,玩也玩够了吃也吃够了,好好看着,他要回来了。”
“你说什么?”钟错一愣,贪没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只是一瞬间,贪的眼神变了。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迷茫,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清晰起来。他张望了一下左右,眼睛眨了眨,然后重新看向钟错。
看着呆在原地的钟错,他忽然笑了。
“你就这么迎接我回来啊,儿子?”
他不是贪。
他是……
张非。
愣愣地看着张非,钟错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
忽然,张非脸色一变。
他按住腹部,脸色苍白地半弯下腰,钟错下意识伸出手,他顺势靠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问:“我……吃了什么?”
你吃了人家不知道多少斤羊肉牛肉海鲜青菜……哦之前还吃空了家里的跟花姨的冰箱。钟错在心里回答。
很明显,贪走的时候忘了带走一些东西。
张非死死拽着钟错,他们离得很近。钟错盯着张非的侧脸,微微出神。
我想告诉你我去了你的故乡,知道了很多事情……
“老子的胃……”张非呻吟。
我知道了你给我的那个名字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了你的生日,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我要死了……”张非惨叫。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很想告诉你……
“呕……”
“……张非。”
“什么?”张非脸色绯红泪眼朦胧(吐得)地抬起头,奄奄一息地问。
“你去死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哎哟喂呀……”
“……”
“哎哟喂呀……”
“……”
“我说小飞,你不觉得该来安慰安慰你爹?”张非有气无力地抱着肚子,哀怨地看着负责陪床的钟错。钟鬼王冷冷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头。
他不揍他一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不得不说张非确实是个人才,刚死而复生就把事情折腾得像个笑话。吐了个稀里哗啦之后他撑着钟错勉强回了家,躺在床上哀声不绝,直到现在。
长生他们来看过了,打听完了原委之后统统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告辞。花姨也上来看了,作为半个罪魁祸首她倒没说张非什么,还送上了消食汤,可惜张非现在看见吃的就反胃,结果统统便宜了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准时前来拜访的将军。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非才觉得好受了点儿,除了时不时哼唧两声之外,倒也没再出什么事。
瞥了一眼床上某人,钟错的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我又没吐你身上……”张非嘀咕。
“你敢吐我就敢让你吞回去!”钟错冷冷地说。
“狠心。”张非闭了闭眼,想酝酿点睡意,却没成功,还是睁了开来。
他这位置,除了天花板,也就钟错还能看一会儿。盯着自家儿子的侧脸看了会儿,张非严肃地开口:“小飞。”
“什么?”
“你长高了?”这个问题听起来像废话,就几天不见,钟错就算长高了几毫米张非也未必看得出来。但它又是个事实——毕竟钟错不可能缩回去。
“……大概吧。”
“看上去越来越有你爹我当年的神韵了……”张非感叹,钟错咬了咬牙,努力克制住揍人的冲动。
“听说你为了救我去我老家了?”张非兴致盎然地八卦。
“你听谁说的?”
“贪啊,小王八蛋跟我打了个照面就缩了,吃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敢不给我处理完……”张非提起贪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就跟我说你‘为救父千里走单骑勇闯鬼乡平安归来’……具体的啥都没说。”
“确实去了,”钟错哼了声,“没办法,总不能让你真死了。”
“是啊,没错。”听钟错这么说,张非露齿一笑,表情特混账。
钟错气闷,扭了头不看他:“我是去了趟鬼乡,还顺便知道了不少事情。”
“奶奶还好吧?”
“嗯,身体不错。”
“那就好。”张非叹了口气,“邢爷爷呢?”
“也还好,”钟错抿了抿嘴,终于还是说道,“……你送给他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提起这个张非难得讪讪了下,眼睛朝着墙角飘,“……以防万一。”
“怎么?”
“不是经常有那种剧情嘛,忙活了半天被人把记忆洗了,我觉得地府这地方不像是很靠谱的,”张非坦白,“本人的记忆乃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总得留点凭据。再说了,那照片还不错,至少很好地抓住了我英明神武的特点……”
“你放心,地府没这么无聊,”钟错说,“他们根本懒得理会阳间的事情,就算你是祭师,历练过了,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张非眨巴眨巴眼:“没什么附带的折扣优惠之类的?”
“是不是还要年末促销买二赠一?”跟张非逛超市久了钟错对这个也是张口就来,“想都别想。”
“这么不体贴客户,不是垄断企业早垮台了……”张非抱怨两句,“后来呢?”
“进鬼乡了,路上还遇到点麻烦,”犹豫片刻,钟错还是把幻境中所见说了出来,听得张非啧啧称奇,一脸感慨。
听到最后,他感叹道:“不愧是给我名字的人,果然有着跟我一样的精神……既然如此,我就原谅他给我带来童年阴影的过失了。”
“阴影?”
“哎,有个容易被起外号的名字绝对是人生惨剧,还好你爹我心理强韧,而且十分能打。自从我把隔壁班那俩浑小子揍得在地上爬之后,全校没人再敢喊我外号了。”张非笑眯眯地说。
“说到名字……”钟错阴森森地看着他,“解释?”
“解释什么?”张非纯洁地眨了眨眼。
“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又不是我起的……”
“另一个!”钟错一巴掌拍在床头,震得整张床都在颤。
躺在床上的张老师悄悄往另一边蠕动了一下,小声嘀咕:“另一个……哦确实是我起的。”
“解释?”
“呃,我看欧阳那小子不爽很多年了……”
钟错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
“……好吧好吧,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意思,”张非举手投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个说法,反正这一年里确实不管有什么麻烦我们一起上就是,也说不上谁替谁挡。”
张非这人,平日里总没个正形,可他一旦正经起来,却又往往正经得可恨。
钟错侧过脸,不想让张非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床吱嘎了几声,张非晃悠着坐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内难得安静下来。
张非抬手搓了把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起来,我还记得我死了之后的事情。”
“……记得?”
“嗯,一开始就觉得飘飘荡荡,”张非闭上眼睛回忆道,“后来那边好像开了道门,不过我不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