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峰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孙放拿出书册在众人面前抖了抖,随即满脸得意,翻页撕纸,毫不客气,宣纸柔软,搓揉则皱,片片碎落,字字句句,分崩离析。
“不!不要!还给我!!”曹峰看得双眼通红,几乎是什么也想不了,便松了对冷青翼的扶持,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别……别去……嗯……”冷青翼踉跄几下方才站稳,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本是城主之责,你竟交予旁人!你这个叛徒!狼心狗肺!今日我便替堂主教训教训你!”孙放其人,武功平平,却是力大无穷,堂中主施刑罚,审讯犯人。曹峰冲到其面前,抬手便去抢那书册,孙放高大,手一抬,曹峰跃之不及,身形偏差,倒似跳梁小丑,自不量力。一句教训,孙放身后几人皆动,一个耳光便将曹峰放倒在地,随即围作一团,拳打脚踢,只听得放肆笑声与那苦苦哀求。
“……”冷青翼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环顾四周,时辰尚早无人,若是莽然过去,帮不上忙救不了人不说,大约还是自找苦头!
“停!”孙放见打了一阵,出声叫停,几步上前,站立身姿,居高临下,手中哗哗作响,碎纸如雪,纷纷落在曹峰脸上身上。
“不……不要……还给我……”曹峰趴伏地面,动弹不得,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却是竭力睁着一双眼,模糊中看着那越来越薄的书册,下意识伸出手,还欲去抢夺,去保护。
并非为了冷青翼,而是为了火堂。
“曹峰,你一直与我作对,我早已烦你!今日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
啪得一声,书册落地,只余首尾,内里除了一页页撕扯痕迹,空空如也。
曹峰来不及懊恼,只见眼前黑布靴子抬起,转而迈向冷青翼!
第一百五十二回:静极思动
“别……不要……唔……”想要阻止的声音,终结在狠狠一脚之下,曹峰蜷起身子,吃力喘息,呕出了什么并不清楚,只知什么也做不了,当真无能。
“……”冷青翼看着走来之人,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眸子里一片冷光。
对于来者并不甚了解,不过方才种种已是不必多说,如今全身而退,几不可能,不知如何法子,可将损伤减至最少。
“若未记错,新法虽未出,但仍有旧法。”努力稳住心神,抑住疼痛,慢慢直起腰身,凛然相望,“冥城有规,杀人者偿命,伤人者重罚,加之火堂知法犯法,根本罪加一等!”
“哦?看来真是不得了,短短几日,便知道了这么多……”孙放并未停下脚步,脸上笑容狰狞,似是没有半点畏惧,直走到冷青翼面前,高大身躯遮挡身后日光,俯视之相,更加阴森,“小子,多管什么闲事?火堂是什么地方?容得你造次?!”
“呃……”
胸前衣襟被一把抓起,巨力之下,孙放轻而易举便将冷青翼拎了起来。双脚离了地面,颈间受制,窒息感瞬时而来,冷青翼双手下意识抓住孙放粗壮手臂,奈何半点挣扎力气也没有。
“爷才是下一任堂主!像你们这些无用之人,只配给爷舔舔靴子!哈哈哈,把人给我带出来!”
羞辱之言,难听笑声,都不及最后一句来得凶残。
那一瞬,冷青翼愣然望向火堂堂口,心口擂动如鼓,宛若心疾发作。
先是出来一人,随即又是出来三人,一人一边,中间架着一人。
双脚拖曳,垂首散发,嫣红绽放于地,呼吸遏止于心。
[别动,我来喂你,你配合就成……]
[我来擦,你不要动,把这些汗擦去,你会舒服点……]
[乱动什么!醒了唤我就是,怎么没把你给疼死!]
[都说了不能动的,身子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是这般不管不顾!]
莫无……
“我看他一个人躺屋子里也挺没劲的,便带他出来晒晒太阳,哈哈哈……”
你现下这般模样,我会好好记得……
“哎呀,怎么又吐血了,你们几个就不能慢点么?不知道这厮是伤者吗?哈哈……”
我连动都舍不得让你动,这些人竟让你下了床。
“咦?怎么了?哭了吗?哈哈哈,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啊?来,跪下来给爷磕几个响头,爷就让你带他回屋……”
[肋骨断裂在所难免……]
[内腑受到强力冲撞,破损出血……]
[手脚骨头本就有未愈裂痕,如今再伤……]
[发热呕吐都是正常反应……]
莫无……
原本抓着孙放手臂的双手,垂落在身侧,头低下,额际碎发遮面,不再望向堂口那无声隐忍,呕血之人。
咸涩滑落唇角,唇角勾起。
[有些事可以挽回,有些事则不能。]
是啊,太多无能为力之事,像是小越,像是小鸢,像是小昕……
还会,有谁?
莫无,你说,我是不是太过懦弱?是不是太容易原谅那些有过之人?
不恨?苦衷?难言之隐?
哼……不要笑死人了。
“孙放……”缓缓抬起头,窒息之感、翻绞之痛已全然不知,苍白脸上,绽放着绝色笑容,一双眸子却是冷,冷得钻心,“原先,火堂堂主之位……我未放在眼里……不过,此刻倒觉得……有意思得很……想来坐着看看……”
“你说什么……意识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吗!”孙放心中一瑟,瞳光一收,手臂用力晃着,晃得冷青翼无力东倒西歪,宛如断线木偶。
“哼呵呵……听不懂么……你最好活久一点……趴在地上……给我舔靴子……呵呵……比起抽筋剥皮……骨肉丝丝分离……舔靴子……未免太过简单……”低沉的笑,冷青翼努力吞咽着喉间的翻涌,脸色更白一分,眸光却是更加锐利,伴随着鬼魅笑容的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你!”一直耀武扬威的孙放何时在人前这般狼狈,浑身直抖,连话都说不利索。
最可恨之处,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他最为不耻的病弱书生!
心中一紧,目光一狠,手臂一抬,将手中之人,猛然向下摔去!
“不——!”
伴随着曹峰的大呼,砰然一声,冷青翼被重重掼在地上,随着地面的震动,瘦削身子难耐地向上挺了挺,随即一陷,被一脚踩住,无情碾压。
力道,却不如看上去、想象中那般重。
“嘁……”似是早已料到,冷青翼再笑,吐出口中浓稠腥甜,一双眸子,无畏无惧,看着孙放,仍旧锐利异常,“今日所有……将进新法……依法而办……咳咳……孙放……生不如死的滋味……呵呵……最多十日……可别着急……”
“信不信我马上杀了你!”孙放咬牙切齿,脚下欲要用力,却又不敢,表面凶煞,心中其实窝囊无比。
“……不信。”冷青翼笑容更加璀璨刺目,转首偏望,再说一句:“你当着他面……这般对我……”
自寻死路。
话语未落,孙放只觉后心剧痛,身子腾然而飞,直撞到砖墙,方才落地,哼哼然,起不了身,莫名其妙去看,只看到莫无在冷青翼身侧轰然倒下模样。再看立于堂口自己手下,先前架着莫无的二人倒着,其余人皆是张着口,说不出话。
“就知道……你默不作声……定是……在蓄积力量……”冷青翼动弹不得,眸中冷光已散,唇角带血带笑,“你我……大约皆要惹怒水堂……乱中……还在添乱……呵呵……”
“咳呃……伤……得……咳咳……如……何……”莫无也动弹不得,吃力的字字句句,随着汩汩鲜红溢出唇角,眸中肃杀也散,渐渐光影不清,却不肯昏去,只因危机未除。
如此身子,竟是动了武。
或许,当真逼急了,如此身子,还能杀得人。
“莫无……”冷青翼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将头顶着莫无额际,轻轻蹭了蹭,“我……不会放过他们……不会……”
“……”莫无似是已听不清,身体剧烈痉挛着,伴随着震动,眼前鲜红酴醾,宛若无止无尽,却是死死抠着地面,浑身紧绷,即便历经地狱之苦,也不愿散开最后神识。
“……这次……是我不好……”
被人硬从床上拖起的那份狼狈,与这般顶天立地、傲然卓绝之人,如何相配……
“……莫无,再不会了。”
轻轻话语,宛如呢喃,带着笑,流着泪。
“今后……唯有我们欺负别人……”
最后的仁慈隐忍碎去,景阳也好,肖奕也罢,或者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杂碎。
“就这么,决定了……”
听得到的,听不到的,在风中起起落落,不见了踪影。
先发制人,再不留情面;睚眦必报,再不懂心软。
“还愣着做什么?!出了人命!你们谁担待得起!!”看到这样的二人,曹峰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声大吼,震响了天地。
众人如梦初醒,本就孙放一人横行,手下不过狐假虎威,如此孙放倒地不起,谁还有胆子胡来,赶紧四散,有的扶着孙放离去,有的去找水堂救命。
“没事了……冷公子,莫公子……你们再忍忍,坚持住……”曹峰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侧,人散去时,莫无便彻底昏去,冷青翼仍是兀自强撑,一手握着莫无的手,一手斜搭在莫无脉上,默默数着。
“冷公子……你这般激怒孙放,万一……”曹峰想起先前,后怕之余,心中五味杂陈,既是佩服冷青翼不畏恶霸胆量,又觉得冷青翼不自量力未免胡来,“万一那厮真的狠下杀手……”
“不会……”冷青翼迷离的眸子微微半阖,淡淡笑起,“若敢杀……早先……你已死……”
勇者,有谋。
冥城,岂是胡作非为之地?仗着火堂失律,城主重伤,冥城微乱,做些小小动作已是了不得,谁人有胆,敢下杀手?律法规矩条条款款,别人不懂,他孙放怎会不知?说来也亏得先前三日煎熬,熟读冥城过往旧则,了解许多,这才心中笃定,纸糊之虎,不足为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曹峰愕然无语,前后一想则通,心中岂止佩服,已是五体投地。
水堂来人,三人被小心安置。冷青翼一直死撑未昏,不愿与莫无分开医治,无奈之下,水堂内空出一屋,置两床,放二人。
冷青翼平躺于床,死掐着腹间,辗转不歇,疼痛之下,自是不能昏去,直撑到重涟来说莫无并无性命之忧,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呕出喉间残血,昏死过去。众人皆是无语,此等孱弱之人,怎好这般毅力?!惊愕之余,再看那莫无,听及火堂之人所述,如此重伤之躯,转瞬间连伤三人,又是怎般厉害可怕!
故而,众人皆叹,城主究竟从哪里带回此二人!
曹峰躺在自己屋里,纱布包裹,被打得不轻,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半边脸泛着青紫,看着万分狼狈。却是不时转头去望,桌子上一堆碎纸,嘴角每每勾起,说不出来的欣喜。
此二人刚柔并济,火堂,将有革新!
第一百五十三回:千言万语
三人治疗,孙放等人关押,火堂两派之争微乱稍缓,却是同一日,冥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墨尘本就重伤,又于水堂遇袭,受伤中毒,命在旦夕,幸得温凛寻获良药,全力相救,方得转危为安,只待静心调养。
冥城之内,却是人人自危,木堂加强守卫,土堂重新数人,防外控内,却还是防不住有心者从中作梗。一时间小偷小摸、寻衅滋事、报仇抱怨、落井下石者络绎不绝。惶惶不得安宁间,众人明了,火堂一日不立新堂主,新法一日不出且贯行之,则规矩不再,敬畏心不再,久而久之,冥城不再。
冥城当家,萧墨尘,理当为最该着急之人,却不急,只在屋内养伤,风平浪静之状,众人以为其伤势过重,有心无力,其实不然。不过等待,等一人,自己相中之人,非其莫属之人。此人却勉强不得,威逼利诱不得,若非本心所愿,旁力半点办法也无。
眼下火堂,自不是好地方,放二人于堂主之屋,此举虽绝妙,却不仁义。不过“仁义”二字于萧墨尘而言,早于坐上城主之位时,便荡然无存,也无甚愧疚之感。倒是未想孙放若此胆大包天,先前曾启斌包庇甚好,种种说辞,皆说此人忠心不二,刑讯犯人也颇有一套办法,虽常日里行为有些粗鲁,只因胸中点墨太少,故而粗人一个。如今看来,曾启斌身后之人早有预谋,即便曾启斌失败,仅孙放几人,也能搅得冥城不得安宁!
好在,他遇到了莫无与冷青翼。
“城主,屋外有人要见您。”一女子,水绿儒裙,女婢打扮,缓缓行至床侧,手中端着药物,眼眸里盛着担心。
“是否冷青翼?请他进来。”萧墨尘吃力压着伤处坐起,女子赶紧来扶,放了软垫,披了外衣。萧墨尘拿过案几上药物仰首喝下,将碗递回,看着女子微微笑道:“我已无大碍,小秋毋须如此担忧。”
“是,温公子交代,城主还是莫要太过操劳。”小秋接过碗来,微微颔首退下,行至门外,请了冷青翼进来,便出了屋子,关紧了门。
冷青翼进屋,步履不稳虚浮,一手垂侧默然握拳,一手不着痕迹置于腹间,脸色也是不佳,想来孙放之事不过几日,此人定是尚未好全,急急而来,萧墨尘不说,却是心知肚明。
“你倒悠哉舒坦。”床侧备了凳子,冷青翼不知行礼,直接坐于床侧,窝着身子,低低喘息,话语也多是不敬,似是半点不把床上之人当做城主。“堂主之位,我应了。”
智者相对,无需多言,言多则失,失则不智。
“……不行。”萧墨尘靠坐于床栏,微微停顿后,笑着说了句不行。
“……我不能替他做主,但眼下,我需要保他之力。”冷青翼并无多少惊讶,也是稍稍停顿,接而说道,仿若萧墨尘字字句句皆于他心中已思量一二。
火堂堂主之位,冷青翼不行。看着坚毅惊人,其实勉力而为。诚然,若非要冷青翼于堂主之位,亦不是不可而为,治理应对种种,也定然教人满意。不过,那却无异于让他吞下一粒毒药,至多五年,必定心力交瘁,暴毙于案几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