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展坐在一块大石上,双目紧闭。
除非必要,他的眼总是闭上,就好似一个盲人,然而他行路之时,却从未偏移,也从不迷乱,反而像是比睁眼后更加准确一般。
甲二一言不发,那人魔如何做,他只如何跟着罢了。
且不说他身上还缠着人魔留下的七情怒线,只说他要为了徐少主看住人魔,也不能触怒对方了。
不过走得越久,他也越是看不明白。
人魔此物,即使多年前他还未成星奴时,身为一派杰出子弟,也不曾听说。凭他这短暂相处,他也仅仅知晓人魔很强,而且……每一瞬,都在以甲二从未听说过的速度,变得气势更重,力量更加可怕。
甲二暗暗担忧。
也不知当这人魔终于同两位少主相见时,那两位少主还能否是他的对手?
这等魔物的进境之快,当真是太恐怖了!
正想时,甲二面色忽然一变。
就在这一刻,他体内血契忽然有了动静,如此反应,仿佛是徐少主已然来到千里之内……随即,他心里又是一喜。
身作星奴,甲二陪这人魔一路前行,到底有些束手束脚,是轻不得,重不得,堪称十分难熬。但既然少主到了,便可将此事直接交予少主,但凭少主有什么决定,他只管一意随之,也就是了。
思及此,这甲二就依着那血契,传音与徐少主去。
然而人魔有人魔绝域——亦可唤作“欲情绝域”者,护在周身方圆丈许之地,凡在绝域内中之人,但有什么异动,都要被人魔发现。
甲二传音也不例外,他这传音里,必有情绪,而一旦有了情绪,就瞒不过人魔的知觉。
虞展骤然转头,虽未睁眼,却是死死“盯住”了甲二,他如今又过了这些时日,言语已然不同从前那般断断续续,除却偶尔思念深重至于癫狂外,余下之时,倒也清晰:“你在作甚?同哪个传音?”
语气里,看似平静,又好似蕴着一种风雨欲来之感,叫人心中发憷。
甲二心里一凛,但如今他已很有经验,便直言道:“徐少主已在附近之地,我正传音与他,可引他来与你相见。”
他话音刚落,虞展的气息,猛然大变!
行走数月,虞展即便时常浑浑噩噩,由思念主宰,可记忆深处也始终不忘——只要见到那徐少主,他便能见到炎华!
当是时,他一个站起,一头长发肆意飘扬,那发尾处,更好像凝聚了什么奇异的力量,把它们缓缓托起,定在那半空。
虞展走了一步,甲二的心头就是一个滞闷。
这人魔,越来越强了,稍一失控,就让他这大乘期修士,也难以抵挡!
强行按捺住翻腾的气血,甲二强自开口:“书生,你需得冷静下来,方能与少主好生言语,否则斗将起来,那伤心的岂不仍是炎华公子?”
也正如以往每一次那般,只要甲二提起了“炎华”,这人魔虞展再如何露出要发疯的模样,也会渐渐醒转过来。
而今也是刺激狠了,早在一月之前,人魔发狂次数已是越来越少,如此情形,甲二自然明白这是人魔对七情六欲掌控之力日益增强。但究竟是好是不好,一时之间,甲二却是不能臆测。
另一头,徐子青也感知到了甲二。
同时,甲二传音亦来:“少主,人魔踪迹已现,且到属下之处。”
得了传音后,徐子青立时告知给云冽:“师兄,似乎……”他有些犹疑,“似乎甲二已寻到人魔,如今正同人魔呆在一处?”
若是擒到了人魔,甲二应当主动将其带来,可既然没有,或者甲二如今,正与人魔缠斗?又或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
种种可能闪过,徐子青思忖起来。
云冽则道:“无需多想,一去便知。”
徐子青点了点头:“师兄说得是。”
过去时,且不论究竟如何,他两个只消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两人遂不犹豫,左右甲二传来方向与刚才云冽查知一般无二,他两个就沿着这道路,继续往那里而去。
这段路程着实不长,约莫只过了不足半刻工夫,他们就已遁了近千里。
越是离得近,徐子青刚刚平复的七情,隐约又有沸腾之势。他连忙静心,受了师兄一缕真元,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他定睛一看,前面一片空茫,那七情六欲几乎凝聚成风暴,扭曲得好似螺旋,又好似深渊,尽皆往一处中心汇集。他又将神识放出,虽说已然是化神期修士的神识,可是接近之后,就像是被什么震荡开去,在无声无息间,把它挪移到另一个曲角,送到另一个方向了。
徐子青微微皱眉,他同云冽携起手来,二人一起,就要穿越这欲情风暴。
一步一步,步履维艰。
相较徐子青,云冽倒轻松不少,他修炼的剑道嗜杀嗜战,但心里冰冷无比,再任由多少情绪扫荡而来,他都毫无所惧——甚至毫无所觉。
不过,因着他师弟多少受些影响,云冽待徐子青已然适应着欲情风暴后,将剑魂稍稍催动。
剑魂释放剑意,这剑意引动剑势,短短一瞬,在云冽周身,就形成了一个剑域。
凡境界高深的修士,总有一种神通,可将自家的小乾坤半显化出来,成就一种领域,在这领域里,大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徐子青可以,云冽亦可以。
只是如今这欲情绝域里,各种情绪激荡不已,徐子青没绝了七情六欲,他的小乾坤也就难以在这境地显化。
而云冽只稍微借用了他那剑域,就把他自身与师弟二人,全都笼罩进去。
就见那锋锐剑意如同一阵厉风,往八方十面急刮而走,不多会,那眼前身边俱是剑意吞吐,如同千万柄宝剑,把逼仄而来的七情六欲,都劈了开去。
这欲情绝域,便也因此在域中被套上一域。
徐子青对师兄的剑意再熟悉不过,若是个旁人站在这剑域里,恐怕只会觉得万剑穿心,比在欲情绝域中还要痛苦几分,可若是他,就能顺畅如意。
朝自家师兄笑了一笑,后,徐子青仍是携了师兄的手,二人一起走得更快了。
穿越欲情风暴,那中心的人影,也越来越是清晰。
而越是接近中心,这风暴又平顺了些,好似又回归了那一片清静野地。
徐子青见到了甲二,甲二也发觉了徐子青。
甲二连忙转身,朝徐子青行了一礼:“见过徐少主!”他说完,目光就往右侧上瞧了一瞧,神情昭然而显。
徐子青随之看去,那立在石前者长发微扬,微微垂头,相貌一时看不真切。
但所有的欲情风暴,的确是绕着那人旋转、肆虐。
这就是人魔?
徐子青心念急转。
此魔看来与甲二相安无事,似乎并非暴戾之辈。
这般想过,徐子青便开口:“你……”
还未说清,人魔却将头抬起。
徐子青眼瞳蓦然收缩:“你是……那个书生?”
618、
正惊异时,只见一股微风拂来,那人魔居然已是近在眼前!
徐子青因着惊了一瞬,故而反应稍稍慢了些许,只是潜意识里动了念,妖藤簌簌而出,已然缠在他的臂膀。
同时,云冽却是更快,在人魔探手之际,他那本命宝剑即已斩出,剑意横贯,急往那人魔手掌划下。
虞展曾经到底不过是个书生,哪里比得上云冽身经百战?
先前见了徐子青,他心里激动,立刻动手,未尝不存了要把他擒住的意思,但妖藤窜得快不说,他的指尖已是触及到一缕寒芒,若是不躲,恐怕便要五指俱断!
当下里,虞展晃身后退。
云冽侧身,略挡于徐子青身前,但他虽仍是擎着宝剑,却不曾再前进一步了。
虞展周围,欲情之气越发汹涌,像是在应和他此时心绪一般,凝聚成无形力场。
他呐呐开口:“我要见……炎华。”
徐子青不曾收了妖藤,不过也不比刚才那般震动。
他仔细看了虞展,稍稍将指尖探到剑域之外,果真,那实质的力场立时缠绕在他的指尖,顿时有浓郁的情绪,自那处传入。
思念……无边无际的思念。
或许有怨恨,有悔恨,有痛恨,但这些恨意之后,真正凝聚成实质的,却还是那股思念,以及思念之后的悲凉。
这书生,想见炎华。
徐子青想起宗主曾对他说过的人魔成魔契机,前两位人魔,皆是怒者,自然周身缠绕的,就为怒之力场。而现在这股……分明是思。
思念,思恋。
他心里忽然明白,书生执念的,正是他的弟子炎华。
既然如此情深,那当年是否……有什么误会?
想到此处,徐子青看向甲二。
甲二很是细心,他早已知晓人魔与炎华公子之间诸事来龙去脉,这时也不带偏向,便把所有一一说出,详尽道之。
徐子青听完,不由一叹。
这……
固然有炎华自作聪明、书生有眼无珠之故,可若是不是处处误会,又有恶人作祟,至少在这书生凡人一世里,他两个当能成就一双恩爱眷侣,不论此情是否一世终绝,到底不会有所遗憾。
而今,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不过,徐子青既然知道书生已成人魔,自不会还以为他所思所想与当年的书生一般无二。人魔为七情六欲造就,纵有执念,也未必能处处清醒。
略思忖后,徐子青开口道:“你说,你救回了那孩儿……”
虞展刚刚试探,对云冽颇有忌惮,他再看一眼那妖藤,也知非是易于对付之物。他也的确早已不是那见识浅薄的书生,这时一举不成,强自忍耐,闻言便把一只手探入自己腹中,慢慢取出一个光团来。
借人魔成型时天地大法,虞展强行将孩儿破碎的魂魄融合,如今蕴养得已然较为完好,只是人魔魔气沾染那魂魄,日后如何,还是难以预料。
徐子青打量过,心里有些担忧。
不过既然这孩儿救了回来,此后之事,再寻法子应对就是。
他点了点头:“如此,你且跟我回去宗门,先寻一处住下,至于炎华见不见你,则要带我询问过后,才能答你。”
虞展听得,身子猛然一颤:“……当真?”
徐子青一笑:“当真。”
他们师兄弟两个此来,本就要寻找人魔,将其控制在手,以免被邪魔拢去,引得生灵涂炭。如今发觉虞展即为人魔,又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炎华,不论是基于师徒之谊,还是仙道大义,都要将他带回。
然而,虽说因此人魔并不抵抗,可究竟后续如何行事,他一时却不能决定。
至少,如今人魔不曾杀人,也不曾为恶,就不当轻率处置。
若是仔细寻摸,总能找到两全其美之策。
虞展一时,欢喜难以自制。
居然这么轻易就允了他?炎华,他、他终于可以去寻到炎华!
早先他对这仙修带走炎华之事耿耿于怀,现下神智更清醒些,又听这仙修愿意给他这机会,那些怨怼,便消散了,再思及这仙修乃是炎华师尊,就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反而显出了几分书生原本的姿态来。
徐子青见了,也是微微摇头。
这本该是凡俗间颇有才名之人,化作了人魔,可惜可怜。
亦……可叹。
因着急于去见炎华,虞展小心将孩儿重新放入自己腹中呵护,再纵手一挥,把周身欲情绝域散去,也切断了那天地间纷涌而来、源源不断的七情六欲。
他若是一直汲取欲情之气,就要慢慢行路,如今他宁可暂且不去增进力量,也要去见心头挚爱,执念所在。
徐子青见状,神色一缓。
然后,他往甲二处示意后,那甲二就将一件法宝取出,载了这人魔,随同徐子青与云冽两人,以那暗道回归五陵仙门。
在路上,一行人遇上正往北域而行的甲一,他得知两位少主已寻到人魔,就也直接掉头,同他们一起护送人魔——北域之事,短日之内尚且不会有所变化,还是早早将人魔带回,方为重中之重。
因着走了暗道,一行人落点之处,还是在那万木峰上。
驻守万木峰的星奴前来拜见,目光落在那形貌诡异的虞展身上时,眼里也不由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他似也想起什么,连忙垂目,不敢多话。
虞展早先得徐子青吩咐,如今把欲情之气好生收容在体内,也不曾使出神通,他知晓如今炎华仍在养伤,自不愿因自己之故,反而叫他心绪沸腾,难以调理。
然而他心里激动之情,则不曾稍减。
徐子青对这人魔也有些怜悯,他亦是守诺之人,既然答应了要给炎华带去他的心意,如今也不会食言。
当下里,他便说道:“炎华即在小莲峰……你便先住在我这万木峰,等我那徒儿炎华的回音,可否?”
虞展面上登时出现一丝急切,他先是身子一颤,随后又慢慢坐了下去,道一声:“好,你、你快去!”
徐子青见到,点了点头,身子一个晃动,就来到那小莲峰上。
洞府外,乙三一直守护,洞府中,云天恒也一直等候。
他们感知灵敏,察觉有人前来,都是回头去看,果真见到了那一袭青衫的温和修士,认出了他的身份。
云天恒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师尊回来了。”
徐子青朝他点了点头,笑道:“天恒辛苦。”
云天恒忙道:“哪里算得上辛苦,不过偶尔动一动手指罢了。”
徐子青对这弟子向来喜爱,如今依旧对他赞赏有加,勉力几句后,他来到寒玉池边。里面那一对并蒂莲依旧挨在一处,而池水里则多出几许温润气息,显然是七叶青莲已化入其中,而月华也回归本体,仍旧慢慢为他胞弟疗伤。
这并蒂莲兄弟见到徐子青,也都纷纷将莲茎点了点,唤道:“恭迎师尊!”
徐子青说了“免礼”后,先查探了炎华的情形,他现下虽然还是羸弱,但比起最初已然不知好过多少,许多积累也在弥补,那七叶青莲果非俗物,对他大有用处。
还有……
甲二曾对人魔出口,说是让月华回来先询问炎华之意,也不知月华当作是哄了那人魔,还是当真已然对炎华说起?
徐子青略思忖后,还是决意将此事说出,由这弟子自行主掌自身之事。
他说得不快不慢,但到底不过只这一件事罢了,不足片刻,就说了个清楚。
炎华听得,半晌无言。
终于,他呐呐开口:“此事兄长尚且不及告知……”
月华禀报道:“那时炎华元神脆弱,弟子便未说出,以免他元神震荡,对恢复不利。”于是他干脆瞒了下来,想着等师尊归来,炎华自知。如今果然师尊知道了人魔消息,便赶了回来,而炎华如今也痊愈不少,即便元神震荡,也只是稍微吃了点苦头,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徐子青对月华举动也无异议,他只看着那如血般的红莲,缓声说道:“炎华,如今你既知道了,有什么选择,只管告知为师就是。”
炎华顿了一顿,声音极轻:“师尊,他、他说他爱慕弟子?”
徐子青听出他话中忐忑,也叹了口气:“是,他深爱之人乃是你本尊男子,反倒是你逆转的女身,虽被他当作携手的妻子,却还不曾深信不疑,以至于受了后面那败类的蒙蔽……”
这两人,多少都有些自作自受,叫人有些失望,却也是怜惜非常。
炎华心中百感交集,他一时恼怒,一时气恨,一时羞窘……原来他与虞兄本该是一对恩爱眷侣,却被他那等鲁莽举动,弄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