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下去,押进天牢!”莫穹苍挥手。
“父皇!”莫静尘扬首,恳求道,“容儿臣单独与黎夕讲几句话,再将儿臣羁押,好么?”
莫穹苍看他半晌,略略动容,声音中有些许感喟之意:“也罢。”他向太子莫惊风示意,“带他们去朝房。”
莫惊风躬身应是,伸手扶莫静尘一把。黎夕跟在他们后面,三人走进左侧朝房。
莫静尘向莫惊风跪下,这动作把莫惊风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五弟,你干什么?伤得这么重,快起来……”
莫静尘却执拗地跪着,仰起脸来,几颗汗水从鬓边滑落,滚过他无瑕的脸庞:“太子哥哥……臣弟求你。但凡有一点机会,求你成全臣弟,保住黎夕和南寰众臣。”他压低声音,略略有些气息的颤动,“臣弟宁可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保住他心里尚存的一丝温暖……”
莫惊风见他这样忍痛哀求,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一把把他拽起来,怒声斥道:“他自己尚不知爱惜他的百姓,宁可要守着自己该死的面子,也不肯向父皇屈服。要你为他操什么心,受什么罪?!”
刚才莫静尘的几句话说得极低,只让他一人听到,而他却提高了声音,有意让黎夕听到。
黎夕猛地一震。
莫静尘回头看他一眼。黎夕忽然觉得浑身脱力,他看着莫静尘满身的血迹,看着他眼里深深的怜惜与悲伤,心,蓦然绞紧。
“夕儿,你过来。”莫静尘轻唤。
黎夕如受蛊惑,一步步向他走来。
莫静尘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夕儿,昨夜你父王所说的那番话,你还记得么?”
不知为什么,那样温和沉静的目光,却让黎夕觉得不容抗拒,他失魂落魄般道:“是,我记得。”
“你父王写下降书,主动向我大胥请罪臣服,他希望以他一死,换得你与你同室宗亲的性命,换得南寰永世太平。而你今日之举,完全违背了你父王的遗愿。为人臣者,是为不忠;为人子者,是为不孝。为你一人之尊严,罔顾其他人性命,是为不义;激怒我主,若因此对南寰施加强政,害你原先的子民受苦,是为不仁。
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称什么男子!谈的什么骨气!”
因为受刑后的痛苦,莫静尘的声音有些微弱,可他说的那些话字字掷地有声。黎夕听得心头大震,脚下倒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靠住背后一个柱子,身躯犹在不停颤栗。
莫静尘默默看他,良久,轻轻叹息,然后转向莫惊风:“太子哥哥,臣弟讲完了,请命侍卫将臣弟押进天牢吧。”
莫惊风肃容下令:“来人,将誉王押进天牢!”
“不!”黎夕忽然发出一声痛呼,冲到莫静尘面前,拉住他的衣袖,眼里渐渐泛起雾气,语声凝咽,“我错了……王爷,夕儿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十一章:臣服
莫惊风皱眉,犀利的眸光一闪,带着质疑。这孩子,是真的被五弟说服了?还是另有打算?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孩子,难怪五弟对他这样欣赏。
莫静尘伸手拍拍黎夕的肩膀,微笑,柔声道:“你能想明白,我很高兴。我要去天牢了,好好活着,等我出来。”
然后轻轻推开黎夕的手,转身,在侍卫的搀扶下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走。
“等等。”莫惊风叫住他们,“誉王虽然受罚,却仍是王爷之尊。你们去拿顶软塌来,将王爷抬进天牢去,吩咐狱卒好生待着。”
说罢又目注莫静尘道:“五弟,等我进宫向父皇请过罪,得父皇准许,便去看你。”
莫静尘感激道:“多谢太子哥哥怜惜,臣弟该死,不听太子哥哥教诲,还总给哥哥惹麻烦。”
莫惊风微微苦笑:“我们是兄弟。”
“此事,还请太子哥哥瞒着我母亲,让她心疼,是我这做儿子的大大不孝。”
“宫中暗潮涌动,从未平息,便是我不说、父皇不说,总有人会让你母亲知道的。父皇这样罚你,必定有人高兴着呢。”
莫静尘默然,既而点点头:“是,臣弟明白。”
见软塌载着莫静尘离去,莫惊风带黎夕重回殿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黎夕神情平静,身体完全放松,一步步稳定地走过去,屈膝跪倒,拜伏在地:“臣黎夕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倨而后恭,黎夕,你的转变很快。”莫穹苍语声平缓,不是质问,只是陈述。
“是誉王一番教诲,令臣茅塞顿开。臣刚才冒犯陛下,实乃大不敬之罪。”男孩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语声清脆,声音中没有半点悲愤的情绪。仿佛刚才出去转了那么一圈,他就整个儿换了个人。
莫穹苍唇边展开一丝极细微的线条:“这么说,你是打算臣服了?”
“是,陛下。”
“很好。”莫穹苍从薄唇中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去,仿佛在收集大家脸上的信息,然后道,“平身吧。”
“谢陛下。”黎夕起身,垂首而立。
“来人,暂将黎夕带回崇恩馆。南寰一案,压后再议。”
“陛下。”黎夕出声恳求,“王爷获罪,是因臣而起。臣冒犯龙颜,陛下理应降罪。恳请陛下将臣与王爷一同下狱,臣愿在狱中照顾王爷,以赎己罪。”
莫穹苍深邃的眼眸盯着黎夕,似乎在研究他的表情有几分真实性,半晌道:“朕准了。”
群臣愕然,只觉得今天一个早朝发生的变故太多,他们的思维被迫跟着起起落落,有些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有誉王的先例在,现在众臣人人自危,宁愿闭紧嘴巴,悉听尊便。
“来人,将黎夕带去天牢,与誉王同禁一室。太子随朕回明熙殿,退朝。”皇帝最后两个字做了结束语。
明熙殿,莫穹苍把跪着的太子晾在一边。内侍斟上茶来,而他一口口浅浅品茗,直到把那杯茶喝完,才吩咐太子起身。
莫惊风暗暗提着一颗心,站起身来,低眉敛目:“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哦,你错在哪里?”
“儿臣昨夜奉父皇之命巡视崇恩馆,正巧遇到五弟在那儿。儿臣纵容他将黎夕带回王府,还瞒而不报。”
“纵容么……”莫穹苍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朕现在也在纵容他呢。”
“父皇?”莫惊风有些错愕。
“尘儿是水的性子,水是什么东西?可以平静如镜面,也可掀起涛天巨浪。朕知道他的倔脾气,他这次是铁了心要保黎夕还有那干人犯。殿上的表现你也看到了,先进后退,先方后圆,这样曲折,真正难为他了。”莫穹苍笑了笑,“朕这次不想堵他,朕想放任他一泄千里,让他自己去得到教训,他才能真正领悟。”
第十二章:疗伤
黎夕被带进天牢的时候,莫静尘正趴在床上,牢头已指挥狱卒取了热水、纱布、伤药以及替换的衣服过来。牢房还算干净,有一张床、一张矮桌、两把椅子,墙上有漆黑冰冷的铁环铁链。
莫静尘身上已结了血痂,揭开衣服的时候,连皮带肉都被撕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令他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而下,却又拼命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让我来。”黎夕的声音打断了牢头的动作。
莫静尘愕然回头:“夕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向陛下表示臣服,并请求到天牢来照顾王爷,陛下同意了。”黎夕平静地道。
莫静尘看了看身边的牢头狱卒,吩咐他们暂且退下,目注黎夕,面露喜色:“这么说,皇上收回成命,不再将你们斩首了?”
“陛下说压后再议。”
莫静尘暗暗松口气,父皇息了雷霆之怒,又同意黎夕的请求,事情分明已有了转圜之兆。
“可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里阴冷昏暗,条件这么差,没准晚上还有鼠虫出没。”莫静尘埋怨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疼惜之意,黎夕不禁心头一颤。便是父王母后也不曾给他那么多关爱,而他……
“你受得了,我便受得了。”他跪下去,看着莫静尘的眼睛,“你是为了救我们,才被陛下责罚。你贵为王爷,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莫静尘微笑,漆黑的眸子亮得照人,那样苍白的一张脸,竟让黎夕觉得它焕发出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着,起来吧。”莫静尘伸手摸摸他的脸,微微勾起唇,“等你认了我当父亲再跪吧。”
“父……父亲?”黎夕微张着嘴,傻傻地看着莫静尘。他好像才十八岁吧?比我只大了十岁,他要当我父亲?
“我已向父皇上奏,求父皇饶恕所有南寰旧臣,封你为侯。我要收你为义子,负起教导你的责任。”
“可是……为什么?”黎夕结结巴巴地问,脑子里一片浑沌,根本理不清思绪。
“昨夜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昨夜……
“你父王母后不在了,可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让我照顾你、疼惜你,你在这世上并不孤独。记住我的话,你不是孤独的,你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莫静尘的声音犹如水底的气泡,渐渐浮出水面。
黎夕恍惚地想,他明明是你的敌人啊,为什么到现在竟变成这世上唯一照顾你、疼惜你的人了?而你,又是什么时候悄悄中了他的蛊,甘愿为他放弃你的尊严,甘愿为他跑到这天牢来?
黎夕,你不可救药了。
“傻小子,又发愣了,这可不像你的样子。”温柔的语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触摸着他的脸庞,掌心的温暖透过肌肤渗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贪恋着那点诱人的温暖,越飞越近……
“王爷,先让夕儿为你疗伤吧,你伤得这么重,一会儿血痂干透了,你会更痛。”他站起身,坐到床上,动作轻柔地揭起莫静尘身上的中衣。
莫静尘轻笑:“你会么?活到八岁,你恐怕都没触到过伤药吧。”
黎夕瞪他一眼,狠狠吐出三个字:“我不傻!”
莫静尘哈哈大笑,牵动身后的伤处,一边笑一边呲牙咧嘴:“好,这才像我的小豹子。来吧,再怎么痛,我也忍了。”
整个擦洗、上药的过程,黎夕比莫静尘更紧张。他明明看到莫静尘痛得唇色发白,双手死死抓紧身下的床褥,身躯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可为了不让他担心,他还在轻松地与他说笑。
莫静尘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已开始发紫,擦洗的时候却又流出血来,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一遍遍细心地擦洗着,直到一盆热水都变成红色。然后上药,上药的过程又是一次酷刑的煎熬。偶尔听到莫静尘发出一两声闷哼,黎夕就觉得心脏一阵收缩。
好不容易把身上那些伤口都处理好,黎夕唤狱卒进来,收拾好一地狼籍。
莫静尘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黎夕,眼里的笑意犹如湖心的月光,轻轻闪烁:“夕儿,原来你这么能干。”
黎夕看着他含笑的样子,怔怔道:“你不痛么?”
“痛?当然痛了,可我是武将,难道还怕这小小的一点杖伤?”
“不是,我是说,你心里痛么?”被自己的父亲责打,还要囚入天牢,他不觉得是耻辱么?
莫静尘摇摇头,唇边依然带着温润的笑意:“是我做错事,父皇再怎么罚都是应该的,他是为了教导我。”他拍拍黎夕的手,安慰一般道,“好了,在我印象中,你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日在此待一夜,明天再请求皇上让你回崇恩馆吧。”
“不,我要留下。”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你父王母后的尸身要成殓、下葬,你得去陪他们。”
黎夕心中一阵剧痛,缓了缓呼吸,才扭过头去,避开莫静尘的目光,涩声道:“若是陛下决定了如何处置,他会来下旨的。在此之前,就让我留下照顾你。”
“你不敢留在崇恩馆,不敢面对你父王母后,你仍然在怀疑自己的决定,你矛盾着,怕自己再次冲动起来,是不是?”
黎夕浑身一震,莫静尘,为什么我的一切都无法逃过你的眼睛?是,只有你能把我留在这里,暂时忘掉那些铁铮铮、残酷的现实。我怕回到崇恩馆,仇恨会再次把我淹没。我必须控制住自己,在尘埃落定之前……
第十三章:绝爱
一间囚室只有方寸之地,可两个人待在一起,竟不觉得空间逼仄。狱卒搬了另外一张小床来,与原有的床首尾并排在一起。黎夕坐在自己那张床上,贴墙靠着,慢慢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龙战军攻破南寰王城以来的点点滴滴,恍惚觉得这一切就像梦一般不真实。
从一开始对莫静尘满腔恨意,到现在与他同囚一室,亲手为他上药包扎,这转折的过程太过短暂,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表哥魏轲在崇恩馆里向他投来的目光,冰冷尖锐得犹如利刃。若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会不会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
魏轲的母亲是他的姑母、南寰长公主黎嘉。这位姑母在世时性情爽朗,颇有男子之风,对黎夕这位唯一的侄儿向来疼爱。可惜去年她突然得了重病,药石无效,最后丢下恩爱的丈夫与尚未成年的儿子,撒手人寰。
魏轲比黎夕年长五岁,自幼随父亲学武,虽然还未正式从军,却有武艺在身。魏霆阵亡后,魏轲披麻戴孝,自请上阵杀敌。黎夕记得很清楚,当时魏轲的眼神就像一头噬血的狼,目光被仇恨烧得通红。
莫静尘是表哥最大的仇人,也是南寰最大的仇人,而自己却陷在他编织的网里,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俘获了。
听从父王之命,向大胥帝臣服,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只手掌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眉心,莫静尘低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其实,你还是个孩子,不应该背负这么多。我知道,这阵子你经历了太多变故、太多劫难,心力交瘁了。就当把自己隔绝在这儿,什么都不要去想。”
黎夕睁开眼睛,见莫静尘正站在面前,俯身看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很短,他一睁眼,就对上了莫静尘那双檀黑的眸子,甚至可以看到他额头一层薄薄的汗水。
“你是不是痛得厉害?”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举起袖子,去擦莫静尘额头的汗水,“痛就别动了,好好趴着吧,这样走来走去,伤口又该蹭破了。”
“我没事。”莫静尘觉得莫名地安心,这孩子,总算卸下了对他的仇恨与戒备,现在这样子,真的很安静、乖巧。他真希望他一直这样下去,所有的创伤,都可以被时间的手慢慢抚平;所有痛苦,都可以被岁月慢慢冲淡。就让他重新快乐起来,做回真正的孩子吧。
黎夕抬头看他。囚牢里光线不好,可他仍然从他眉宇间清楚地看到一种美玉的气质,那样安详平和的神色,令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总有种力量在吸引着别人,化解别人心中的戾气。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在别人口中被称为“修罗战神”的人么?绝世的智谋与武功,被老天爷偏心地赋予这个有着绝世容颜的男人,他占尽一切,叱咤风云。明明是地狱特使,又怎会有神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