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祈墨第一次在慕容幽水的脸上看到惊恐的神情。
在他的臂弯中,阿兰忽然喷出一大口黑浆一般的血,浑身抽搐了片刻,瘫软下去,人事不知……前一刻还是一切正常,转瞬间就已似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实在是太脆弱了……人的生命。
林祈墨不是一个看客,他不会像朱旭那样带着残忍的笑意看着这里的一切。他早就找到了苏纪白的身影,趁着慕容幽水此时方寸大乱,他已经悄然行至那人身边,正想俯身抱起来,一股强劲的气流倏然而至!
林祈墨不得不佩服慕容幽水。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及时作出反应。不过若以为这半成功力都未使出的隔空一击能吓退他林祈墨,那就太天真了。
只见他一掌平推而出,那掌风便入泥牛入海,迅速消失于无形。
慕容幽水这才好似回了神,一双血红的眼睛瞪住他。
他的脸色沉得如同黎明之前一丝光亮也无的黑夜,他眼中的红色血丝凸显而出,就像是两张鲜血编就的蛛网。
他的手紧紧地禁锢着阿兰无力的身体,指尖全部陷入她渐渐冰冷的皮肤却毫不自觉。
“林、祈、墨……”
他沙哑着嗓音,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念出:“把药给我,立刻!”
林祈墨低头看着苏纪白。那人支撑着坐起来,不由得与他十指相扣。对视之间,微微一颔首。知道既已到了这个时候,再对慕容幽水说谎反而是下策,便冷静与之直视道:“抱歉,那药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慕容幽水狠狠道:“不可能……方才我把过他的脉,毫无变化!你想骗我?我再说一遍,把、药、给、我!否则你们全都得给她陪葬!”
林祈墨不为所动:“我没骗你。难道你认为我会留着它夜长梦多么?只不过那药,其实并没有传说中的作用罢了。你研究药理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所谓的能治百病、起死回生,本就是极为荒谬的事吗?”
慕容幽水的脸开始扭曲成难以辨认的模样。
林祈墨知道他已经动摇,但盛怒之下的疯子的所作所为根本难以预料。是以已经做好了一战的准备。他向秦漠风使了使眼色,示意他随时可能打起来。秦漠风的伤看上去倒是没能影响他的行动,但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脑子,望着林祈墨愣了半天,似乎并没有认识到当下一触即发的情况。
慕容幽水却迟迟未动。
破碎的殿堂内,不知不觉中,鸦雀无声。抱着阿兰的那个男人,足以撼动鬼神的气场让所有王府高手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仿佛能看到他的身体中散发出一阵阵不详的戾气,笼罩了整座点苍山,使得天穹昏茫,暗无天日。
阿兰的手无力地垂落,身体开始变得冰冷。任慕容幽水如何倾尽内力去唤醒她,都是徒劳。她的生命就像一只蝴蝶,如此短暂,却值得让人驻足。
“滚……”
许久,慕容幽水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
令人毛骨悚然,如浸冰水,如堕十八地狱。
“全都给我滚开!”
说罢,整座山仿佛都被这句话撼动。月海宫残破不堪的大殿,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浩劫。自慕容幽水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内力,就像海啸一般拍打着宫墙。
气浪如潮,他的衣袍已如狂魔乱舞。只不过是仰天长啸,便已有毁天灭地之势。
林祈墨大喊道:“老酒鬼,快救慧香!她还活着!”
喊完话,终于是将担忧之人拦腰抱起。身体贴近的那一刹那,心中骤起踏实之感,一颗大石头才落了地。来不及问上一句,有什么东西照头掉了下来。伸手抓住,触手冰凉光滑。
苏纪白见他指缝间隐约幽光透出,便猜到是什么。
林大公子摊开手,赫然是一块月色水晶。
“从今天起,月海宫便不复存在了罢……”
转瞬间,月海宫的祭祀大殿,便在万千恶鬼般的戾气之浪下成为了一片废墟,将慕容幽水与阿兰这一对疯狂的恋人掩埋。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成功逃离险境捡回了一条命的人,都还惊疑不定,只觉得像是一个幻觉。
废墟之下,宫殿里被染红的海水,纵横交错如溪流般汨汨涌出,编织成网。
云南王世子朱旭差一步便要被一块砸下的大石吞没,此刻正大喘粗气,不断拍着胸口压惊。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失去亲生妹妹的悲伤,反而是一种绝地逃生的庆幸。
再看不远处,断了一根肋骨行动有所不便的秦漠风,正抱着昏迷的慧香气喘如牛。他满脸是灰,看上去又黑又臭,此刻转头咧嘴一笑,林祈墨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慕容幽水的疯狂让他震惊,说老实话,也让他顾虑。
如今虽然并没有得到一个从各方面来说完美的结局,但他的心里,泛起了轻松的感觉。
一阵山风拂过,像厚重毛毯般压着点苍山的阴霾有散去的迹象。云中绽开一道缝隙,属于夏日的阳光自缝隙中洒落一地璀璨。空气中的血腥气息随之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山间薄雾的潮味。林大公子深深呼吸,将怀中人放下。
“你想过了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吧?”
苏纪白忽然淡淡地问。
林祈墨颔首,托起他的手,心疼地看着他受了伤的手心,毫不嫌弃,珍重地吻了吻:“我只是想到,阿兰也许比慕容幽水还要偏执。所以她背负着压力无法释放。她爱得甚至比慕容幽水还要疯狂,一旦那根紧绷着的弦断掉,她不能面对自己欺骗了爱人的过错,也就是她毁灭的时候。这也是慕容幽水早就知道她是云南王府的千金,却装聋作哑,还要极力维护这个秘密的原因。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我本不想让阿兰回这里来,但我没想到慕容幽水会带走了你。小白,只有阿兰在,慕容幽水才会有失控的可能,我才有把你救回来的机会。”
“我知道。”
那人静静望着他,感受着这风雨之后的宁静。
朱旭带来的那帮人已经残缺不全地离开了,原本如同沸水的争端之地仿佛入了夜般寂寞。秦漠风催促着他们下山,却听见了一串不合时宜的笑声。
他转头,看到诗小七坐在一块废梁之上,指尖栖息着一只月海蝶。她看起来开心得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歪着头的模样天真无邪。似乎是注意到几人的目光,她冲他们摆了摆手。蝴蝶惊起,扑棱了几下翅膀,又飞到她肩上去了。
破空的那道阳光,恰巧照耀在她莹白的脸上。
三五:一场算计
月海宫一夕销声匿迹,如平地惊雷,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现在每到傍晚,酒楼茶馆里皆是议论之声。不管是谁,都在猜测,都在疑惑。
真正知情的人,反而不愿去想。
知道他们即将离开南疆,文慕非差人送来封信,此刻正在餐桌上拆开。秦漠风那个大嗓门的家伙一板一眼地念完了,讲的都是他如何在彝族部落治愈疫病患者的事。他是决心在医术上走向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道路。
果然,爱足以改变一个人。
林祈墨心中笑道,文学那老家伙,恐怕就是因为缺爱才那般疯疯癫癫罢?想到这里他笑着挑了挑眉,手覆在苏纪白握着茶杯的那只包扎好的手上。那人瞥他一眼,淡如云烟地笑了笑,并不把手抽回去。
秦漠风又讲道:“慧香现在也回村里了,她让我带话说感谢你们。小姑娘临走时,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
林祈墨打趣他:“她是舍不得你吧?怎么样,要不要娶回漠雁门当个门主夫人?小丫头长得也挺清秀可爱的。”
秦漠风朝他与苏纪白重叠在一起的手上瞟了一眼,从鼻子里哼笑了声:“得了吧,林月老,林红娘。女人这种东西我应付不了,我还是跟我的断沙刀在一起自在。”
林大公子愉快地笑了一阵,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夹了菜往身旁的人碗里堆,一脸宠溺地看着那人咽下去,把秦漠风这个观众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没一盘菜扣他头上。
目光自然而然地滑落到苏纪白的手腕,笑言的“定情之物”还在上面。林大公子想起来苏纪白提到过慕容幽水曾想解下这手绳,不由得道:“小白,还记得阿禾说过的话么?”
苏纪白沉吟片刻,淡淡道:“离开南疆之前,切记要回临江客栈一趟?”
林大公子咬着一块口水鸡:“是的。”
苏纪白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不想先去找诗小七一趟吗?”
此番来到蝴蝶泉边,又是一番风景。
惠风和煦,泉水波光粼粼。泉池底沉沙上的鹅卵石缝隙中游动着许多小鱼。水面上一串串银色的水泡,像是烧沸了一般。有的小鱼游到这些水泡边,便灵巧地绕开,煞是可爱。
横卧泉池的那株古树的树身,折射出了斑纹般的波光。虽然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枝叶繁茂,青翠浓郁,宛如华盖。树荫下凉爽有风,是乘凉赏景之胜地。
泉边多了一座亭子。上书望海亭三字。
亭门封闭,檐上嵌着什么泛着冰冷光芒的物事。仔细一看,原来是之前月海宫的那些月色水晶。即使在明亮的昼日,那种幽光依旧让人感到了深夜里的沉静。
诗小七坐在泉水边,双足浸在水中,冲着三人笑了笑,悠然自得。她身边围绕着翩迁起舞的月海蝶,那星星点点的荧蓝,几乎是这世间最梦幻的色彩。
林祈墨单独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望着泉水中欢快游玩的小鱼。半晌,笑道:“小七姑娘,如愿以偿了,心情怎样?”
诗小七笑容凝固:“没墨公子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七姑娘不会不明白。”
“……”
诗小七沉默地看着他:“已经这时候了,你来找我,又是什么目的?”
林祈墨笑得漫不经心:“你别紧张。我只是觉得,再不来安慰小七姑娘的话,你可能会发疯的。”
诗小七不屑地笑了两声,双腿在水里拨来拨去,溅起一团团水花,水光让她莹白的脸像是一面被打破了的镜子。
“是高兴得疯掉吗?哈哈哈……”
她的笑声仍旧是清脆动听,她灵动的双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安慰我?呵……我不需要。因为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阿兰她总算死了,再也不会讨厌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再也不用看到她那张假惺惺的脸。”
“阿兰的死是你一手安排,但慕容幽水呢,小七姑娘真的希望他陪着阿兰一起去么?一想到他们两同年同月同日离开人世,就算到了死后的世界也是成双结对,你的心里应该充满恨意吧?”
“……有趣。”诗小七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恨两只死鬼?”
林大公子悠然一笑:“因为你嫉妒。”
小七眼中陡然流露出杀意,脸色泛起因为被人不留情面揭穿的愤怒。然而她清楚自己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只好沉下脸冷冷地看着他,一副好走不送的神态。
林祈墨打量着她发梢停驻的月海蝶。想到这神赐的美丽生物在月海宫殿堂内压抑扑翅的景象,与现在它们游弋在清风明日下的欢快活泼截然不同。他在《大理蝶志》一个极为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关于这种蝴蝶的资料。它们翅膀上的粉末比一切金银珠宝都要珍贵,是不可多得的药引。然而它们贡献出翅粉后,生命便如同枯萎的花,长埋地底。
之前诗小七带着乔装改扮之后的他离开月海宫时,望着血池中匍匐的月海蝶控制不住情绪流下了泪,并且自言自语般道了怜爱之语……后来他才明白,她那是动的真情。也许在月海宫里,只有月海蝶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精神寄托。
诗小七忽然道:“宫主从来不在乎除了阿兰以外的所有人。这样真的太自私了,自私就该受到惩罚,你说对不对?”
林祈墨笑着看向她:“可是小七对他的惩罚,不也是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上吗?”
诗小七冷冷一笑:“没办法,因为我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一只月海蝶在她眼前绕来绕去,她目光柔和地跟随着那雪白中的荧蓝,片刻之后摊开手心,让蝴蝶栖息在她手中。仿佛是怕惊扰了它,她的声音也轻了下来:“怪只怪白宓自己,谁叫她偏也喜欢宫主?宫主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却一定要作践自己,为了他鞍前马后……她是个傻子,太傻的人,在这个世上本来也是活不长的。”
“所以你就向她透露了阿兰真正的身世,又让朱旭世子安排了一出假行刺,为的就是逼出当时一直盯着我们找机会盗回‘神丹’的阿兰。月海宫与王府之间暗中争夺势力威望已经数年,应是仇敌才对,阿兰却对朱和瑞出手相救,于理不合。一切摆在眼前,便由不得白宓不信。白宓不像你,懂得利用别人旁敲侧击。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被你成功地驱使了罢。在知道这个秘密的那天晚上,她匆匆离开了王府,为的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慕容幽水,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阿兰冷冰冰地接了话:“却没想到宫主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阿兰的身份,他居然早就知道了!我远远地跟踪着白宓,偷听着他们说话。听到宫主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全凉了。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阿兰欺骗了他,他却还像是她的同谋一般,只字不提!?他就是为了不让阿兰知道,他怕阿兰会愧疚!我就是看不惯阿兰这种胆小犹豫,承受不起一点儿打击的人。宫主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隐忍了这么久?在知道了她卑劣的面目后,仍然只看着她一个人?更可恨的是,他就这么杀掉了白宓,杀掉了我手中的棋子。我心里慌了……白宓死在这种荒郊野岭,对阿兰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我不要这样的结果。这时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我想到王府西面的野林深处,有朱和瑞秘造的军火仓库……”
林祈墨道:“这也是朱旭告诉你的罢?”
诗小七阴测测地笑道:“没错。那个傻子也被我耍得团团转,我只要问,他恐怕连他长了多少根头发也会数给我听。”
林祈墨摇了摇头,叹道:“所以你把白宓的尸体放进了那个山洞里,为的就是让云南王对月海宫忍无可忍。会杀白宓并且能杀白宓的人有谁呢,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慕容幽水了。慕容幽水为什么把尸体放在那里?没人知道,但既然放在那里,也就代表王府的军火重地已经被他发现。那些军火有何用途他也许不清楚,但朱和瑞显然很看重这个秘密。他当即决定要‘讨伐’月海宫。既要‘讨伐’月海宫,那么阿兰总有面临两难抉择的那一天。要么与慕容幽水兵刃相见,要么众叛亲离继续留在慕容幽水一个人身边。凭你对阿兰的了解,你知道她心里的压力一定是堆积如山无法纾解,只要一点儿引子,就能引发爆裂,加上她身上潜伏的蜂毒,她很可能难逃此劫。”
诗小七拍起手来:“怎么样,的确是一条妙计吧?”
林祈墨道:“小七姑娘的聪明,我从没怀疑过。”
诗小七阴冷的神色因为这句话稍微放晴,笑了起来:“还有还有,没墨公子你刚进大理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就在心里想啊,那什么‘神丹’我不稀罕,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阿兰吃到。所以我就劝宫主先着手祭祀,祭祀之后专挑个吉日,请山巅雨露,以蝶粉作引,让阿兰服药。宫主他知道我喜欢他,但他以为我跟白宓一样傻,以为我只会默默看着他,一切为他着想……哈哈,真可笑。所以他同意了,在那之后,当天晚上‘神丹’就被我文慕非搞到了手,换了粒灵芝仙参丸在那破盒子里头。那笨蛋守药人,还继续忠心耿耿地守着那枚假药呢!接下来公子你就派上用场啦。我知道若不找个冤大头,偷了药的事迟早会暴露。反正把药给了文慕非,他就得帮我办事。我知道他与你有故交,他让你去偷药的话,你至少也会去试一试的。果然你们听了他的建议来找我。我当时心想,有你林大公子这样的高手去帮我背黑锅,实在是太幸运啦。天时地利人和,宫主他,绝对不会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