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皇想让我去?”康英的声音很轻,飘在安静的偏殿里,空灵得像一双翩飞的蝶翼。
康衍艰涩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康英依然轻声发问。
“英儿……”康衍欲言又止。
“太医说过,我的腿,是在娘胎里被二弟压住了,血脉不能流通,因而形成了痹症。从没生出来的时候他就压着我,到现在要去敌国为质了,还是他压着我,父皇您觉得这公平吗?康英轻轻皱着眉头,语气里没有怨,只是不解。
康衍轻叹一声,”茂儿五六岁的时候,就曾经问过朕,为什么你可以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日里琴棋书画,喜欢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却天不亮就要起来苦读。朕告诉他,你腿有残疾,不必肩负大任,他那时候哭着说宁愿跟你交换。后来他入主东宫,也曾玩笑着同朕抱怨过,你可以日日和朕在一起,或下棋,或论画,他却只能每日忙于处理政务。朕也笑着说再过得几年,朕便让位做太上皇,天下大政都偏劳他了,他的爹爹和哥哥更可以躲起来偷懒玩乐。他大婚之前,那是最后一次吧?他抱怨说为什么你能娶心爱的平民女子,他却只能和豪门联姻,这不公平。朕也只得说,若喜欢什么女子,都可以收了进来,虽然不能做正妃,但是多宠着她些,也足够了。
“如今你也跟朕说这不公平,看来爹爹从一开始就打算错了。原想着你身子不好,便让你活得更痛快些,让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爹爹这辈子,只喜欢书画,但却被俗务缠身,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深研,难得你也喜欢,原想着让你继承衣钵,发扬光大,茂儿就只管做他的储君去。没成想你们两个都不满意,爹爹做皇帝做得很失败,被别人打到家门口,致使祖宗基业,危如累卵。为人父也很失败,你们两个是爹爹耗费心力最多的,却每个人都不满意,都对我说不公平,爹爹对不起你们……”
“父皇……”康英双膝一曲,跪了下来,牵着康衍的衣袖,用力摇着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如今这形势,源国一定不会放过我父子,迟早也会逼迫我出郊为质。而今之计,只能寄托在茂儿身上。这一战,我大赵兵力几乎未损,只是被源军出奇兵抢了先机,占了大梁,让各路救驾节度投鼠忌器而已。若茂儿有机会逃出大梁,振臂一呼,集天下之兵,奋起反击,我父子尚有一线生机,若爹爹和茂儿被俘北上,你觉得你能担当此大任吗?你从不曾在朝中露面,文武群臣可会服你?若论上阵拼杀,你可及得上茂儿半分?你擅长弈棋,不会不懂得为大势勇于弃子的道理。”
“在爹爹眼中,我只是个弃子吗?”康英颤声问道。
“英儿,我们父子,要合着下赢这一局棋。若形势好,你我都可保平安,若形势不好,你我都会是弃子。但只要保住了大赵江山,这局棋,我们就赢了,我们父子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臣民百姓,纵然是做了弃子又怎样?若要苟全性命,其实也不难,但你能安心地活着做亡国奴吗?爹爹做不到,我想你也做不到。”
康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强笑道,“好!我这去换过二弟的衣服,这太子冠服,我艳羡了很久,早就巴不得穿上一穿呢!”说罢,转身而去,丢下康衍一个人呆立在当地。
忍了很久的泪,同时从父子二人脸上划过,但康英并不曾回顾,因而彼此都没有看见。
康英想到这里,轻叹了一声,又想起在大梁城门口的那一回望,那最后一眼的家园,那放过风筝的城垣,那放过河灯的汴水……如今回想起,依然是那样清晰,宛然如同昨日。
“再也回不去了,这一生,就交卸在这离家千里的北地敌国了。”康英一声叹,牵动了颈后的奴印,一阵痒麻,却苦于双手被缚住,无法触碰。
所有其他人的奴印,都是烙在脸上的,只有康英的奴印是刺在耳后的。
“这是……音儿为我做的吧?”康英想着,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最终难逃一死,相貌毁与不毁,又有什么干系呢?音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琐屑了,画得画也是一样,格局气韵都偏小了一点……
自那次军营中两人偶遇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见面,康英只收到过两封颜音的书信,上面也只是一些问候和安慰的话,平淡如水……
“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康英想到这里,便抬头四顾,企图从人海之中搜寻到颜音的影子。
康英的视线逡巡过一丛丛的人流,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正当康英颓然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离自己最近的一丛矮树中间,站着一个小孩和一个男子,那小孩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正是颜音。
康英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得三声号炮响过,所有的人,齐刷刷张弓搭箭,所有的箭簇,都对准了自己!
嗖地一声轻响,康英只觉得胸口一痛,一支箭,颤颤巍巍插在当胸,血,涌了出来,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但依稀可见,那从矮树之中,颜音的弓,垂了下来。
万箭齐发!无数支箭,填满了康英的视野,无数箭簇,像一场黑色的暴雨。那一瞬间,康英明白了颜音的用意,同时,也永远失去了知觉。
一百、兄弟无远帝王家
乾元殿中,颜启晟如一只困兽,在御座前焦躁地踱来踱去。
御座下,匍匐着一个绛衣的身影。
“安述羽!你混蛋!你这是害了音儿你知不知道!?你还嫌音儿的是非不够多吗?!”颜启晟抖着手,一把抓起案上金盏,掷了过来,金盏打中了安述羽的肩,又仓啷啷滚出好远。
安述羽身子一震,把头伏得更低了。
颜启晟余怒未消,继续吼道,“朕把音儿交给你,是让你好好教导他,不是让你教他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的!你……你辜负了朕的信任,也辜负了小六!”
颜启晟说完,又抓起案上红木墨床扔了过来。
于此同时,安述羽抬起头来,那墨床正砸在他的额角,血,瞬间便流了下来。
“三哥……”安述羽一手掩着额角,颤声说道,“当年六哥救我,也曾求过你吧?你难道没有帮他?”
颜启晟见见了血,也有些意外,忍不住趋前了两步,但又止住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谁许你说话了?”
“当年三哥设计换了哑药,不就是为了让我可以说话吗?当年六哥拼上性命帮三哥夺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名正言顺的开口吗?没成想三哥做了皇帝,我依然要装哑巴……”安述羽的话语并不流畅,显得十分委屈。
“哪个让你装哑巴了?早让你跟小六去燕京,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是你自己赌气不去的,中都旧人太多,你不能在这里当众开口,否则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难道不是三哥和六哥赌气,才扣我在这里的吗?”
“好啊,那你只管去找他吧!你们都去得远远的,剩朕孤家寡人最好!”
“我不去,我若去了,音儿怎么办?”
颜启晟大怒,“你还好意思提音儿!?你害得音儿还不够?”
“这算什么大事儿呢?成千上万人乱乱哄哄的,谁能笃定那箭是音儿射的?随便遮掩过去便是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音儿一回来便捧着弓,在殿门口长跪待罪。这时分,只怕留言已经传遍军营了!”
安述羽大急,“音儿这孩子,怎么不听我的?让他老老实实在房里躲着,外面的事我来处理,他怎么就不听?”
“他是好心,怕连累你。”颜启晟轻叹。
“那音儿现在何处?您没有难为他吧?”
“哼!我让他去后殿跪着了,这里人来人往,等着让人看笑话吗?加上当初音儿不让给康英烙奴印的事情,还不知道那些人嘴里能嚼出什么蛆来!音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跟启晟居然跟他一样胡闹!真是白活那么大岁数了!”颜启昊的语气,已经明显由怒变成了怨。
“他们能传些什么?无非是那些荤话罢了,当年咱们听得还不够多?也没见少一块肉……”安述羽只是不服,那语气,倒真像和兄长撒娇的幼弟。
“当年是你和小六不检点,音儿何辜,要被他们这样诋毁?!”
听了这话,安述羽脸上一红,低下头不再出声。
忽然,殿外一阵骚动,隐隐传来颜启昊的声音,“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颜启晟冲安述羽抬了抬下颌,“你去后面,不许出声!”
安述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伏下身子,低低应了声“是”,低着头,小步急趋走到屏风后面,他经过御座的时候,听到颜启晟低低说了句,“头上的伤,找人帮你上点药。”
乾元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分开,一身戎装的颜启昊被一束阳光镶嵌在门口,威风凛凛,金光灿然,宛若天神。
“臣,参见陛下!”颜启昊大步上前,单膝跪倒行礼,身上的甲胄一阵乱响。
颜启晟黑着脸,一言不发,也并不示意颜启昊起身。
“康英的尸身已由仵作验过,两箭命中心脏要害,皆为臣所射,请陛下明鉴!”颜启昊说着,双手托起两支羽箭,一长一短,均在距离箭簇六指处,划着一条红线。
“哼!”颜启晟冷笑,“两支箭为何一长一短?”
“短的是臣少年时所用之箭,下人不察,混在一起了。”颜启昊对答如流。
“你为何射了两箭?”
“第一箭,臣张弓脱手,先于众人射出,第二箭,是臣最后补射的一箭。”
“你一向箭术精绝,怎会脱手?”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颜启晟!”颜启昊大怒,猛地一拍桌案,“事到如今,你还敢胡言欺君!”
“臣句句实言。”颜启昊单臂撑地,重重磕下头去。
“哼!颜音已经招了,你还在替他掩饰!”
颜启昊大急,猛地抬起头来,嘶声道,“皇上莫听他胡言,他小小年纪,哪有一箭穿心的箭术,他只是为了回护臣才这么说的。”
“哼,述羽也招了,你待怎么解释?”
“述羽!?音儿的箭术,是述羽教的吗?他在哪里?”颜启昊一惊,半直起身子。
“你给朕跪好,说实话!”颜启晟厉声。
颜启昊颓然跪了下去,连连叩首,“皇上,音儿年幼无知,铸下大错,请皇上从轻发落,一切罪责,臣愿一身承担。”
“你待怎么承担?”
“罚俸,降爵,杖责……甚至更换主帅,任凭皇上处置。”
颜启晟森然说道,“那动摇的军心,涣散的士气,又将怎样恢复?这一仗,你还想不想打?还想不想赢?!”
颜启昊语塞,只是不住磕头。
“够了!”颜启晟厉声阻止,随即又叹道,“小六,你都这么大了,做事还是不顾前不顾后的,难道一辈子都要三哥为你收拾残局?”
“三哥……”颜启昊声音有些颤抖。
“康英下面那个皇子多大?”颜启晟问道。
“十三岁,全身黄疸,眼见是活不了几天了。”
“再下面呢?”
“再下面是两个十一岁的。”
颜启晟沉吟了半晌,突然沉声说道,“你亲自带人去五国城,调煜王康御来京,八百里加急,不得延误!那些没病的年幼皇子,也一同带过去吧!若煜王康御不能成行,便另行找个成年亲王。来京之后,重新行祭天射柳典仪。”
“是。”颜启昊叩首遵命。
“罚你卸下征南大元帅一职,由老八启昕挂帅——”
听到这里,颜启昊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着颜启晟。
“你为副帅,辅佐老八,他只是个幌子,到了军中,一切以你为尊!”
“是!”
“启昊……老八是朕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但从小朕对你便比对他亲厚……他平庸懦弱,不是帅才,但他为人宽厚,绝不会让你为难的,你要照顾好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受半点伤,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回来,否则朕绝不饶你!”
“是!”颜启昊再度叩首。
“你也一样……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朕!”
一百零一、张弓射柳烟水间
颜启昊刚刚离开,便传来了颜音昏倒的消息,戴子和恰好于此时返回,便马不停蹄地入宫诊治。
室内飘着浓浓的药气,午后的阳光,透过轩窗洒了进来,床上枕上,尽是一块块浅亮的暖意。床头的烛台依然燃着,微微跳动的火光映在沉睡的颜音脸上,似乎那张脸也在不停的变幻表情一般。
“他怎样了?”颜启晟的声音有些干涩。
“暂时没有大碍,只是这几天劳心劳力过甚,一时昏厥而已,但是……”戴子和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措辞,“此子先天羸弱,后天又滋补过甚,乱了根本,导致心肾两虚,气血不调。重伤之下又淋了一夜寒雨,致使寒气入骨,遂成骨痹。如今脏腑俱病,便是以臣之医术,也只能徐徐图之。”
颜启晟皱着眉头,“可朕见他坐卧起居,一切如常,倒不似很严重的样子。”
戴子和摇头,“痹症分为两种,风痹旦剧而夜静。寒痹又称痛痹,旦静而夜剧。他患的便是寒痹,白日里症状轻微,到了夜间却疼痛不止,难以入眠。”
听到这里,安述羽皱起了眉头,想到颜音初来的第一夜,便吩咐寝宫中不可有他人,自己放心不下,不肯离开,两个人便僵持着几乎一夜未眠,最终自己还是拗不过这孩子,只得依了他。后来几日,也曾发现他夜里并不安稳,却被他以肾虚起夜支应过去了,原来却是痹症吗?
颜启晟看了安述羽一眼,又转头去问戴子和,“那现今该如何调养?”
“他这病夜里很难安眠,只有子正过后阳气渐升之时才可入睡,实在不适宜早起上宗学。至于治疗之法,家师曾言吐谷浑故老相传有玲珑灶熏蒸一法,专治此病,但久已失传,臣需要花些时间研究一下。”
颜启晟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昏睡不醒的颜音,说道,“你这些日子先不要去太医院,就留在这里,待他病情好转再说。”说罢转身欲行。
“皇上。”戴子和唤住了颜启晟。
“怎么?”
“他这症候,即便是调养得当,未来恐怕也会导致子嗣艰难……”
“什么?!”颜启晟一惊。
戴子和点点头,“此子先天禀赋薄弱,肾气不固,即便从现在开始善加调治,臣也只有五分把握……何况子嗣一事,尚有诸多外因影响,虽说他年纪尚小,一切难有定论,但他身子虚耗已久,不容乐观。”
颜启晟呆了半晌,突然开口吩咐安述羽,“着宗人府,速速从八大后族中遴选待嫁室女,待益王回京,朕便为他指婚!”
这一场病,让颜音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醒来后又卧床数日,待到可以下地活动的时候,已经春去夏来,蝉鸣阵阵,柳荫匝地了。新一次的祭天射柳已经结束,大军早已开拔,战火绵延在河东河北,而远隔千里的中都会宁,则是一派安然,全然闻不到一丝硝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