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听了这话,心中恻然。是啊,打仗打输了,是男人的错,但是这错,却要让女子来承担。一家人的富贵荣华,是踩着女儿的后半辈子一步步爬起来的,他们竟然忍心……他们的心肠,难道是铁石做的吗?
玉绣奋力爬到王妃脚前,揽着王妃的裙摆泣道:“王妃!王妃!不要让我去,不要!我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求您救救我!”
王妃只是垂着眼眸,飞快的捻着手中的沉香木念珠,一滴泪,滴在念珠上,又被飞快的转过,和其他念珠混在一起,再也找不到了。就像是生命中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为他们的苦难喟叹过,哀伤过,但又被滚滚的岁月洪流冲散,不知道去了何方……
玉绣见王妃不出声,呆了片刻,突然腾地弹起身子,直向厅中的柱子撞去。
还没到柱子跟前,却见永安郡王康微已经挡在了前面,一掌挥出,把玉绣打倒在地。
“带出去!这么闹,像什么样子!”
见王爷发了怒,管家喏喏连声,拉起玉绣便往外拖。
“慢!她不去,我去!”却是绯桃的声音。
十九、倾城回首一啼悲
“绯桃!”王妃停了捻动念珠的手,抬起头,一脸惊诧。
这绯桃是官宦人家的的小姐,因为父亲获罪,才沦为奴婢,不仅知书识礼,而且算得一手好账,一向被王妃倚为左膀右臂。府中长子康荣虽然已经娶妻,但长媳生性懦弱,当不得家,主不得事,府中一切事务,还是由王妃处理,而这绯桃,则替王妃分担了一大半。因此上,虽然绯桃已经年过二十,王妃依然舍不得让她嫁出去。
“绯桃,你疯了吗?”紫笑和绯桃平素最为交好,此时也顾不上上下尊卑的礼仪,冲口而出。
“我没疯。”绯桃淡然一笑。
“你难道没看到香梅的样子?”紫笑也不管不顾了。
“原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绯桃含着笑,轻轻说道。说罢,对王爷和王妃深深施了一礼。
“我的来历,府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但王爷和王妃是深知的。我父亲任河工期间,贪墨渎职,导致老河口决堤,百万生民流离失所。父亲问了斩,兄长流放岭南途中瘐毙,我被卖入王府为奴。王爷和夫人带我极好,在下人当中,我也是极有人望的,谁犯了错,谁家里遭灾有难,都来央告我,我能帮就帮……并不是我有多仁善,而是我心里怀着歉疚。”
“据我所知,府里下人当中,有不少都是那次洪灾的灾民,很多小康丰裕之家,一夕之间,家徒四壁,不得不卖儿卖女……香梅,就是其中一个,她家原来是开绣坊的。那次洪水,全家都死了,她只得卖身葬父来到王府。这都是……我父亲造的孽,若必须要有人承担,原该是我,更合适些。”
“绯桃……”珠儿只觉得绯桃这番道理完全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愣了片刻,方才说道,“你父亲有罪,也已经伏诛,但这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并没有罪,不需要赎罪。”
绯桃凄然一笑,“小姐,我父亲贪墨得来的钱,也许已经化作了我身上衣,腹中食,怎能说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呢?”
玉绣愣愣的听了半晌,突然跪爬到绯桃身边,连连叩头,口中说道:“绯桃姐姐!绯桃姐姐!你就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从此以后,天天给你供奉长生牌位,日日为你祈祷平安。”
绯桃低头看了一眼玉绣,没有说话,只是又对王爷行了一礼:“绯桃的这点心思,望王爷成全。”
永安郡王康微呆了片刻,方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姐!小姐!你还是不要去看香梅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紫笑跟在珠儿身后,不住口的劝道。
珠儿疾走着,冷冽的风,吹在脸上的泪痕上,像刀割一样痛。珠儿的心中,也如同被一柄利刃划开一样,滴着血。
屋里很暗,也很热,炭火染得旺旺的,珠儿依然不觉得暖。
香梅仰面躺在床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账顶。她的满头青丝散乱的覆在枕上,嘴唇破了,肿成一片,颧骨上一大块乌青,颈中到处都是青红色的淤血瘢痕,也不知道怎么弄的。
见到珠儿,绯桃咧嘴一笑,“小姐……”
“她们几个,怎么样了?”珠儿最担心的,就是另外三个人的生死下落。
“木香死了……听说是逃跑,被源兵一刀砍死的。她和外院的那个小厮,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并没有苟且的事儿,只是互相送了帕子和香囊而已。她说要为他保住清白身子,这样,下辈子也好在一起……她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寻死……她算是有福的,没有受那些苦楚……”
珠儿听了,心中绞痛更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锦李也死了,是被他们折磨死的,听说她咬了一个鞑子,因此上,满嘴的牙都被他们敲了下来,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末了,还被鞑子一把火烧了尸身,不能入土为安……好好的一个人,就再也……”香梅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紫笑垂着泪,蹲在床前,想要安慰,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
“金纱是个好命的,她生的漂亮,又会唱曲儿,又懂得怎么取悦男人,被一个偏将看上了,带到帐中,专门伺候他一个人,不用像我们似的,被几十、上百人轮流糟蹋……”
这……算是好命吗?珠儿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心中一片混沌。
“小姐,听说送我们几个出去,是你做主的,对么?”香梅嘎声问道。
珠儿一惊,手一抖,捏在手中的帕子落在了地上。
香梅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是因为我耍钱聚赌吗?”见珠儿不回答,便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一定是吧?哪家主子也不喜欢这样的下人。我其实……只是想多攒点钱,好把自己赎出去,再买一座小宅子,开个小绣坊,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若碰到有缘人,便嫁了……仅靠那点子月钱,是买不起宅子的……”
“所以……一开始,被鞑子凌辱的时候,我忍着,想着,等他们退了兵,我保住性命回来了,纵然皇上不赏赐我,王爷那么仁厚,也许能满足我的心愿。虽然……恐怕没人肯娶我了,我收养个孩子,也是一样的,女孩也行啊……我会教她刺绣、缂丝、织缭绫……我会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看着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可是……”香梅说着,举起两只手臂,那两双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面,微微有血渗出,“可是,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发疯,用皮靴踩我的手,我哭着求他们,不要这样,可是……越是求,他们越是要踩,还哈哈大笑……
“骨头被踩断了,没有药,我每天都求神佛保佑,保住我的手指,可是……眼看着那层皮发黑、坏死,最后,它们就整个儿脱落了下来……再也没了……”
香梅的目光,落在珠儿腰间放置那个骨球的香囊上,“小姐的这个香囊,是我绣的呢,花好月圆的景致,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香梅,香梅!你别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以后就会好了,王爷说了,认你为义女,府里养你一辈子,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紫笑泣不成声。
“这不是我要的好日子,我已经不想活着了……”香梅摇头,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月光如水,泻在床前。
珠儿又一次,站在香梅房里。
“你恨我吗?”
香梅摇头,“不恨……这都是命。”
“你真的想死吗?”珠儿眨眨眼睛,眼中充满了疑惑和犹豫。
香梅点头,“想死,但是死不成。”说着,抬起那包裹着纱布的手,拂开额发,露出一个凝着血痂的伤口来,“我撞了柱子,只留了这么一个小伤口,他们不给我们饭吃,每天只灌喂一碗汤水,根本没有力气……”
那只手,又滑了下来,停在耳畔腮边,“听说有几个姑娘咬舌自尽了,但也没有死成,抓一把香灰止住血,人是死不了的。他们……为了防着这个,把我们的下巴都摘脱了环,这是回来之后,才接上的……”
“我当时就想啊,就算有把剪子也好啊,死了,就不用受着折磨了。”香梅喟叹。
“你现在还想死吗?”珠儿的话音幽幽的,月光下,她的脸上泛着幽暗的蓝光。
“想……等我能起床了,还会寻死的,虽然这样对不起王爷、王妃,但我真的一天都不想活了。”香梅的泪,又从那干涩空洞的眼中流了下来。
“若我能帮你死,是否能赎了我的罪?”珠儿说着,把那个骨球拿了出来。
香梅眼睛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次日,香梅死了,颈侧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床。但香梅的神情,却是异样的宁静安详。
二十、百年宫阙半成灰
“今天带我上城去玩,好不好?”颜音坐在床边,两条腿垂下来晃荡着,抬着手臂,任蒲罕帮他系着腋下的纽扣。
“不去找你那个太子哥哥了吗?”
“嗯!”颜音点头,“今天腊月十五,太子哥哥说要打坐礼佛。”
“你的太子哥哥不理你了,你才想起我来。”蒲罕佯嗔。
“不是啊!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每天闷在这里是不对的,总要偶尔走出去看看。”颜音一本正经。
“你总是有理。”蒲罕示意颜音下床,俯身给他抻了抻衣襟,笑道,“走吧!”说完竟一把抱起颜音,让他骑在自己脖颈上。
“这两天天气有些暖,雪有点化了,路上都是泥泞,别湿了靴子。”蒲罕一边解释,一边迈步出了房门。
颜音坐在蒲罕肩头,咯咯笑着,很是开心。
东壁熙宋门是益王颜启昊辖下,蒲罕一路走过来,很多兵卒都热情的跟他打着招呼。
城门口贴着赵国的皇榜:“有能率先竭财犒设大军兵者,令大梁府具名奏闻,当议优与官爵。今已差官遍行根括外,切虑人户未能通知,尚有藏匿窖埋,致使本朝有亏信义,或敢如前埋藏,并行军法。”说得还是根括金银犒军的事情。
城门洞处,居然有一两个引车贩浆的小贩,挑着热气腾腾的吃食,卖与源军兵卒。
见几个源兵端着饭碗吃的正香,蒲罕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这叫水滑面,又软又香,好吃又顶饥。”那兵卒一面吸吸溜溜的吃着,一面回答道。
“我也想吃。”颜音小声,眼睛只是盯着那滚汤中上下漂浮的雪白面片。
确实是香气四溢,蒲罕也咽了一口口水,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小贩显然是略懂些源国话的,用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点头哈腰的,“不值什么,军爷赏脸,多少给点儿柴炭米盐,金银铜钱是不敢收的。”
“少废话!再给你半篓炭,赶紧给盛两碗。”那端着面的兵卒说道。
“一碗就好。”蒲罕比着一根手指。
“这大梁城确实富庶,米粮是不缺的,但是柴炭却不够了,之前柴炭都是每日自郊外运来,现在都断了,所以这炭价的价钱涨了几十倍,都快比米贵了。”先前那兵卒解释道。
“不过他们倒是不缺肉,听说路边的倒尸,都被屠户们拖回店中,切件卖了。”有一个兵卒调笑道。
那小贩一惊,忙解释道:“这浇头是素的,连荤油都没有沾!”
薄而阔的面片,浮在浓白的热汤里,上面是一勺泛着油光的八宝浇头,还没入口,扑面便是一股鲜香。
那小贩将筷子在热汤里浸了浸,双手递给蒲罕。
蒲罕夹起一片面,放在口边吹了吹,便咽了下去。
颜音心中着急,却不便说什么,只是盯着蒲罕看。
过了片刻,蒲罕见那面略凉了些,面碗不再烫手,方递给颜音。
颜音接过,小声嘟囔:“你吃过的给我……”
蒲罕一笑,轻轻拍了拍颜音的头,“万一有毒怎么办?”
颜音还没说什么,那小贩已经惊得浑身筛糠,跪下来只是不断磕头。
蒲罕笑着一挥手,“不关你的事儿,只是必须这样而已。”那小贩才惊疑不定的慢慢站起身来。
颜音早已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大口汤,细细分辨着那浇头:有杏仁碎、有芝麻、有咸笋干、有酱瓜、有糟茄丁、有姜……还有好几种东西,分辨不出是什么,各种滋味一起涌到口中,混合成一股从未尝过的异香。
“你们就这么乱买东西吃,也不怕军法?”蒲罕调侃道。
“怕什么?前天二皇子还遣人去城中买吃食呢!咱们军中那些干粮炒面,都吃了半年了,谁不腻啊!况且这大梁城的美食,天下闻名,不亲口尝尝岂不是亏了?”一个兵卒说道。
“是呀!”另一个兵卒接话,“只可惜像他这样胆大的不多,喂!你去多叫上几个小贩过来,亏不了你的!”那兵卒一边说着,一边拍着那小贩肩膀,那小贩听得似懂非懂,但是知道是好话,便连连躬身,一脸讨好的笑。
“对了!你是王爷身边的红人,去跟王爷说说,从城里弄些酒出来可好?别净弄那金银,不当吃不当穿的。”又一个兵卒凑了过来。
“我算什么红人啊……前两天还挨了军棍,”蒲罕自嘲。
颜音听了,忙去拉蒲罕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
“算了吧!军中谁不知道,你和王爷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只怕比亲兄弟还亲,打你两下怎么了,打是亲骂是爱嘛!”
一阵哄笑声中,颜音抬头去看蒲罕脸色,却见蒲罕脸上浮着一个迷离的笑,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吃完了面,蒲罕牵着颜音的手,缓步走上城楼。
“那是什么?还有那边那个,都是什么东西啊?”颜音还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那是单梢炮,旁边是七梢炮,远处那边是撒星炮和座石炮。这是天桥,那个叫鹅车,城门旁边的那是对楼和幔道,这个是云梯。”蒲罕一边伸指指点,一边娓娓而谈,详细解说每一样攻城器械的用法和威力。
站在城头,居高临下,顿觉天高野阔,精神为之一爽。
颜音个子矮,把下巴卡在女墙的凹陷处,探头探脑的向下张望。
“啊!快看那座桥,好像彩虹一样,弯弯的!”
“那边的高楼是什么地方啊?”
“那座山很漂亮,上面还有楼阁呢!像假的一样……”
“快看那边,那个应该就是赵国皇宫了吧??
这些问题,蒲罕都答不上来,只好咧嘴笑着。
“哎!看不到近处……”颜音嘟囔着,就要向女墙上面爬。
蒲罕一惊,忙道:“小郎君,可不能上去,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