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王妃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珠儿却圆睁双眼,怒道:“外敌未退,自己伙里便闹了起来,怎么能这样?!就没有人管吗?”
“为首的五个人,昨天晚上便被抓了起来,腰斩在东壁城墙下,皇上也已经下诏,令百姓不得上城守御。并下令有杀敌报国之心的百姓,可以加入道士统御的”六甲营“,统一安排御敌。”
“哎……城中不是还有数万禁军么?怎能让道士登坛拜将?”珠儿又是不屑的语气。
康微摇头苦笑:“一则是皇上笃信道教,真有几分相信靠那些道士的法术,能力挽狂澜,二则是通过这法子,将那些市井豪猾无赖民拘管起来,省得他们四处作乱。今天凌晨还有一伙人闯进了都亭驿中,险些杀了源国使臣。皇上已经派重兵把守都亭驿。相邻的两条街都划为禁区了。”
“他们来打咱们,咱们还要保护他,凭什么?”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康微捻着胡须,继续说道,“更何况皇上还存了求和的心思,总要预留地步。”
珠儿一惊:“为什么要求和?源兵虽然骑术精湛,但源国在北方苦寒之地,物产不丰,国力不强,又加上长途奔袭,必定不耐久战,我们就是拖也拖死了他,还可以趁机收复失地,何必要求和?”
“阿弥陀佛。”王妃又念了一句佛号,叹道,“还是求和的好,能不打仗便不打仗,少杀生,便是功德。”
珠儿撅起了朱唇,心中不服,但又不想拂逆母亲,只得一拧身子,说道:“我去让紫笑收拾东西去!”说罢便三步两步走了出去。
康微见珠儿走远,方对王妃说道:“目前外面很乱,皇上给那些方士道人都封了军职,他们各个都领着一营‘六甲营’纵横来去,或上城守御,或穿街入巷搜捕女干细,禁军对他们已经极为不满,已经有了几次小冲突,只怕还会生出大事来。”
“那怎么办?”王妃有些惶然。
“我们一家三口在艮苑,自然是无虞的。你稍后吩咐内院管事的,从今天开始,府中女子,无论老幼,一律不许出府。我也去嘱咐荣儿、荫儿,守好门户。不管外面怎么乱,只要家里不乱,怎样的大难都能顶过去,最怕家里也乱了,那就只能是覆巢之危了。”
王妃怔怔的看着夫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暗藏着深意。
四、远眺烽烟自惊心
一辆硕大的独牛箱车,驶出了永安郡王府的大门。
车身长约一丈,编壁,高檐,前后是朱漆的小勾栏,配着靛青的垂帘。便是那拉车的牛,也装饰得光鲜亮丽,额头一朵海碗大的红绒花,一路颤颤巍巍地颠动着。
车前数名仆从,手持银水罐作为前导,随走随洒水,用来抑住扬尘。车后,永安郡王骑在高头大马上,后面簇拥着十几个随从。
看上去和以往的太平景象没有任何不同,根本看不出是坐困愁城。
车里很宽敞,坐着珠儿母女和四个婢女,一点也不显拥挤。
珠儿伸手挑开垂帘,向外望去。
还是和平常有一些不同的。街道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路两旁的铺户也有一些上了门板,不再开张。路边的游商、摊贩已经很难看到踪迹。两侧的幽深巷弄中,偶尔会有一队队兵卒,手持军械列队跑过,似乎是在挨家挨户,搜查女干细。
风吹过,悬挂在车檐下的香球气味飘了进来,混着冷冽的风,倒把珠儿呛得一阵咳嗽。
远远的,艮苑之中,万岁山的山体渐渐近了,那上面层层叠叠千奇百巧的太湖石上的孔洞和苔痕也清晰了起来。
珠儿不由得想起,这艮苑,也是当年皇上听了道士的话,为解北方源国的兵危而建造的。说大梁城东北艮位地势低洼,风水不佳,国都容易被敌兵所困。皇上便下令尽迁城东北角居住的百姓,起造苑囿。当时那些百姓不愿迁居,一片鬼哭狼嚎,搞得天怒人怨,便是珠儿身在深闺,也有所耳闻。
后来皇上又从全国征集奇花、异卉、怪石齐聚于此山。山川台榭,不可纪极,奇石森列,悉有名号。松阴、竹径、花圃、石洞、村居、酒肆,莫知其数。又挖土成湖,引汴河水流入。山名万岁山,湖名千秋湖,取得是千秋万岁的好口彩。
这一工程足足进行了五年,劳动征夫数十万,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因此导致各地扯旗造反者此起彼伏。可如今怎样?有了这山,还不是一样,两年间接连两次国都被围,上一次因天时侥幸解围,这一次,却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珠儿想着,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荷包中的那颗沉甸甸的骨球,像是智珠在握,似乎瞬间有了勇气和力量。
艮苑中,景物依旧。只是来来往往的下人多了许多,倒是平添了几分岁近年根儿的繁华热闹。
珠儿对此地并不陌生,之前历年节令饮宴,夏令避暑,曾多次随父母进入这里。
负责引路的太监是个司苑局奉御,名字叫陈忠辅。
只见他微微弓着腰,略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嘴上还不停的对康微道歉:“这会儿园子里人多,照顾不周,还望王爷恕罪。司苑局人手实在是不够用,正在从宫里调人,明儿个一早人手就不那么紧张了。”
康微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王爷您慢着点儿,小心脚下。这里花儿匠侍弄花木,还没收拾利落。”
珠儿向路两侧看去,果然有些渣土、竹篾、花锄等物,四处散放着,卵石路上,还有一些湿润的泥土没有清理干净。路的两侧,紧挨着湖畔,是一个个竹篾扎就的青纱帐子,可以隐隐看到里面罩着的花木,还有一些淡淡的草灰和马粪的气味
珠儿不禁皱起了眉头,用帕子掩着鼻子嗔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那陈忠辅忙答道:“那是摧花用的,之前年年元宵节艮苑灯会,皇上与民同乐,那些牡丹啊、芍药啊、碧桃啊都能盛放,便是这样催出来的。要等真正的花期,则要拖后两个月呢,可就赶不上元宵节了。
“哦……”珠儿觉得很新鲜,拖长了声音应道。她之前年年正月十五到这里赏花观灯,却从不知道这些花儿都是提前开放的,“那要怎么摧花呢?”
“用这青纱帐子给花儿保暖,再用马粪盖在根上,马粪受到日晒,自然会生出热气来。若半夜天气寒冷,还要在帐子里燃一些稻草,让温度升高,花芽才不至于冻死。就好比给每个花木配了个熏笼。”
“可这熏笼里的香是臭的。”珠儿皱起了鼻子,做了个鬼脸。
“是呀,每年正月十三、十四,都会预先把帐子撤了,马粪清理干净,还要运来河沙盖上一层,再浇上清水,才能去除臭味,才好请各位贵人赏花呢!今天这是突然说让大家进来,还没来得及清理,况且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因此这摧花的帐子,一时还不便撤掉。”
珠儿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源国已经大兵压境了,这些宦官居然还在好整以暇的揣测皇上正月十五要不要赏花,难道真就那么笃定这次围城一定会有惊无险吗?
“咱们这是去哪儿?”一直没有出声的康微见一路走来,已经踏上了上山的小径,便开口问道。
陈忠辅忙赔笑道:“这次进园子的人多,之前并不怎么露脸的一些远支宗室也住进来了,下面那些宫苑,都是一处地方挤了两三家,诸多不便的。您这里是皇上特意安排的,住在绛霄楼,又清净又高爽。”
绛霄楼?珠儿知道,那是万岁山半山腰的一处宫苑,金碧间错,地势高峻,如在云表,那宫苑的工艺极为精巧,环着山势而建,半依山壁,半边悬空,看似不大,但里面极为轩敞。整个大梁城的百姓都知道这绛霄楼,因为不管在城里何处,一抬眼,总能看到它。这地方向例是重阳节皇上宴请宗室尊长的所在。似乎从未住宿过人,而且住在这么高的所在,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康微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珠儿歪着头,去看父亲的脸色,恰好看见陈忠辅也在偷眼觑王爷的脸色,视线和珠儿一触,便尴尬一笑,掩饰似的,低了头继续前行。
待一切都安顿好了,珠儿便带着贴身婢女紫笑溜了出来,沿着石级,登上了万岁山的最高处。
其时已经夕阳西下,晕红的光将大梁城点染得安静祥和。冬日里树叶落尽,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巷,显得更为清晰。汴河如淡白色的玉带,蜿蜒穿城而过,河面上,舟船穿梭,桥拱如虹。那里,是自己的家,永安郡王府;那里,是皇宫;那一大片空地,是校场,还有兵卒正在操练,那一小片空地,是马球场,此时空无一人……
因为天将日暮,很多铺户宅邸门口已经燃了灯,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但南熏门外,却簇拥着层层叠叠的人,那是贴皇榜的所在。
五、烽火彻夜照前殿
珠儿凝目看过去,视线凝聚之处,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那皇榜上的字便清晰起来,就仿佛那眼睛是一双箭,直射到了皇榜近前,凝在了半空一般。
那皇榜看上去墨迹半干,像是才贴上去的,内容是发动百姓举发造撰传播谣言者,一经查实,斩立决,并重赏举发者。
围在皇榜前的那些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不知在议论什么。
珠儿心中暗哂,自己有千里眼,却没有顺风耳,不知道这些百姓看到这样的皇榜,心中会怎么想,口中会怎么说。是贪图赏格积极举发?还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谈国事?珠儿想不明白,不知道此时贴出这样的赏格,是会扑灭谣言,还是会酿成更大的动荡,只是暗暗觉得,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只怕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小姐,你都看到什么了,跟我说说。”一旁的紫笑踮着脚尖,引颈张望着,却是什么都看不分明。
珠儿笑道:“你目力不行,便是踮起脚来,又有什么用?”
“是没有什么用,但是不知不觉就这样了。”紫笑也失笑。
“也没什么,就是皇上贴出皇榜来,让百姓举发造谣者……”珠儿说着,用手指着南熏门处,突然不经意一抬眼,却见北壁景龙门后有黑烟腾空而起,一片嘈杂纷芜的低低市声之中,突然混入了一阵杂音,尖锐的、沉闷的、急切的……时不时有闷闷的炸响,似乎还伴着微微的地动。再看过去,东壁的熙宋门、庆曹门等处也有烟火升起。
“小姐……”紫笑也看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贴了过来,微微有些颤抖。
珠儿环顾了一下街市,见那些街头的百姓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烟火,突然都静止了,只仰头向冒烟突火处张望。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时间停止了,让整个大梁城的人都化作了石像,维持着上一刻的姿势,一动不动。那情景,诡异得令人骇然。再回顾艮苑,却见人们都纷纷从各个宫苑中走了出来,也在引颈张望,不少人已经疾步走向万岁山脚。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响起。犹如闷雷。
鼓声像是解开符咒的那双手,听到鼓声,街市中的百姓一声鼓噪,忙忙地奔逃起来。只见一伙人从西奔到东,正和另一伙从东奔到西的人撞上,略一犹豫,便跟着那伙人复又扭头飞奔。不知道目的,不知道方向,就这样盲目的跑着,像是一大群没头苍蝇。
他们不回家,或许是因为家已经不能给他们安全的依靠,他们也不知道谁能保护他们,只是一味的跟其他人混在一起,似乎这样才觉得安全。最后,他们还是蜂拥到了南熏门前,君为父,民为子,似乎只有那钤着印玺的皇榜,才会让他们感受到君父的保护。渐渐的,南熏门前,里三层外三层,便涌满了百姓。
珠儿被这个景象骇住了,半张着嘴,只是怔怔地看着。
“小姐……”紫笑见珠儿一动不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珠儿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北壁和东壁的城头,只见一队队兵卒都在向城头集结,衣甲鲜明,队伍齐整,和那些百姓相比,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看上去像是大群的虫蚁,蠕蠕地动。
珠儿不禁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微微定了定神,轻声说道:“我们下去吧……”
天已经略略擦黑了,大梁城的万家灯火次第点燃,暮色将那些惶然的、焦躁的、惊惧的身形,渐渐遮掩了起来,把所有的慌乱都掩饰成静谧安详。
主仆二人,逆着那些上山人流,一步步走下了万岁山。
迎面而来的所有人,脸上都布满了惶恐之色。平素在这个艮苑里,公主、皇子、王爷、驸马……都是那样从容优雅,便是行礼,也怕慢了一时,错了半步,惹人耻笑。但此时,已经全然顾不上这些了,只是一注目,一点头,便权当行礼,随即便擦身而过。
可是,上去之后又能怎样呢?不管是上去的人,还是下来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源军,开始总攻了。今夜的大梁城,注定无眠。
那一夜,东壁的通津门、熙宋门、庆曹门;南壁的陈州门、惠民门、戴楼门;西壁的新郑门、利泽门、万胜门;北壁的景龙门、顺天门、金耀门。外城十二座城门,尽皆燃起大火。源军四面夹攻,京城七万守军四面迎敌。负责禁卫内城的殿前司神臂营一千五百弓弩手也登城助战。
珠儿从窗中看过去,艮苑中,层层叠叠的灯火,围成了一个圆,那中心,是身被铁铠,步履如飞的皇上和太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出了这禁苑,沿着天街,直奔城头,去上城督战。
城中,武备库、军器所、外物库、守具所、熟药局……也各有一盏盏灯火,连成一线,蜿蜒行过,直奔各处城头而去。像是生生不息的血脉,将那热血一点点注入了拱卫着大梁的,四壁的城垣。
天上星星点点的,飘起了细碎的雪粒。
“小姐,天冷,关上窗吧,夜深了,也该安置了……纵这么看着,也帮不上半点忙的。”紫笑劝慰道。
珠儿点点头,依言关上了窗,但窗口正对着的那城门的大火,依然映照在窗纸上,似乎将那窗纸也点燃了似的。
“但愿这雪再下大些,能浇熄了这火吧……”珠儿喃喃叹道。
说是安歇,又怎么能睡着?珠儿心中烦乱,还是忍不住披衣起身,推开窗子观看。
子正已过,平日里此时,已是万籁俱寂,但今夜的大梁城,却是灯火通明。一家家一户户,都燃着灯,想必,每盏灯的背后都是忐忑不寐的一家人,都在祈祷着家国平安吧……这样的景象,若掩住耳朵,不去听那阵阵杀伐,倒像是每年正月十五灯会,万民同乐的景象呢!最繁华时,和最危急时,竟然如此的相似……珠儿只觉得像是在做梦,等梦醒了,或许又是冬月岁暮的太平景象?
次日醒来,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一地乱琼碎玉。天不太冷,雪也不大,随下随化,地上一片污浊泥泞。
随后几天传来的消息,都像这一地泥泞一般,令人不快。
听说四壁源军箭发如雨,把城墙射得如刺猬一般。
听说源军以巨石为炮,已经摧毁了西北角楼。
听说统制官高施率数千精兵出城迎敌,没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全军覆没。
听说源军的攻城器械准备充足,撞竿、鹅车、洞子、火梯、云梯、编桥等不计其数,且设计精巧,质地坚实,很多式样竟然是赵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听说两军死伤的尸体,已经填满了护城河,血肉凝成了坚冰。源军的云梯,便架在那些血肉之躯上。
听说有道士上城作法,却全无效用,反倒是中了源军的石炮,被打成了肉糜……
听说城上守军频发内乱,常有称斩获女干细人头,随手抛下城来,待大梁府衙检视,却都是束发的汉人模样,耳朵上也没有源军必带的金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