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晟又叹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轻轻拍了拍面前的一堆折子,颓然说道,“音儿,你知道……私离幽禁之地,是重罪,亭儿犯下的事……也是……”颜启晟说得无比艰难,“这些,都是弹劾你们的折子,有百官的,有宗政院的,还有亮儿母亲纥石烈氏的族人……”
“是。”颜音轻轻叩首,“颜音自知死罪,愿领责罚,但三哥已经受过杖责了,一罪不应二罚。”
颜启晟苦笑一声,“朕还没有说要罚你们,你急什么……”
颜音脸一红,低下头不再吭声。
“朕知道,亭儿一刻也离不开你,若你不在他身边,他肯定活不成……但是,这中都燕京你们没法待了,朕和你父王顶了大半年,再也顶不住了。如今亭儿的身子已经无恙,朕也能放心让你们离开了……”
“父皇……”颜音惊讶地抬起头。
“你们两个……除宗籍,流放渤海郡,朕在位一日,你们不得离开渤海郡一步。”颜启晟的声音,低沉而又嘶哑。
这个决定,颜启昊是知情的,之前二人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但此时听颜启晟当着颜音说出来,颜启昊的心中还是痛如刀割。
这恐怕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颜亮对音儿做过的事情,颜启昊已经知道,但为着音儿的声名,却不能将颜亮的罪行公诸于众,但如此一来,颜亭的罪,便无形中重了几分……颜亮的母家纥石烈氏是七大后族之首,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又气势汹汹的要求严惩颜亭,音儿擅离幽禁之地,也是重罪……
两个人的错,都不得不罚,但两个人的身子,又禁不住任何重罚。流放渤海,是自己和三哥深思熟虑,反复掂对后的决定。弦羽出身渤海皇族的事情虽然不为人知,但她是渤海人,却是公开的秘密,亭儿去到渤海,当地百姓至少会有一两分香火之情。此外,就藩渤海的辰郡王是自己的姨丈,万一有什么事情,总能看在母妃的面子上照拂音儿。
他们两个被除了宗籍,便是庶人,身份权势便全没了,留在燕京这是非之地,自己和三哥一个照应不到,恐怕便会出事,远远的避到渤海,倒是更安稳些……
颜音听到这个决定,怔了片刻,随即便深深叩首,口称,“颜音遵旨。”
“还有这个……”颜启晟说着,将一封黄绫封面的诏书,递到颜启昊手中。
一百六十七、音书万里几时还
颜启昊展开一看,吓了一跳。这是一封遗诏。
上面言明若今上龙驭宾天,颜音、颜亭即刻恢复宗籍,并晋封颜音为益王世子。若益王颜启昊已故,则颜音继任益王。若益王爵位已有颜启昊其他子嗣继承,则其他子嗣另行册封亲王。
“皇上,您这是……”颜启昊很是困惑。
“小六啊……咱们两个,不可能护着他们一辈子,咱们迟早会先他们而去的……失了咱们的庇护,音儿这样单纯善良的心性,若没有宗籍王爵,他还有什么依仗?若音儿有个闪失,你叫亭儿怎么活?”颜启晟颓然长叹。
“可是……皇上,一门两亲王,臣万万不敢受!”
“小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丢下三哥,早早去地下吗?”
颜启昊自知失言,脸一红,垂下头不再出声。
这父子二人在帝王面前的窘态,倒是一模一样。
颜启晟摇头苦笑,“朕不是为了音儿,也不是为了恩典你,朕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朕只有保住音儿的荣华富贵,才能保住亭儿得享天年,一世平安。”
“是。”颜启昊双手将折子递给颜音,颜音忙叩头谢恩。
“你先走也好,朕先走也好,总要为他们筹划好将来。亭儿这样的心性品格,尚不免杀兄,你又怎能保证你那几个儿子,日后不会苛待音儿?”颜启晟兀自念叨着。
颜启昊一哂,自己这几个儿子兄友弟恭,怎么会苛待音儿?
西风古道,夕阳向晚。
颜音驻了马,劝道,“父王,您别再送了,再晚了,就要关城门了。”
颜启晟从怀中掏出黄金虎符,笑道,“这个还叫不开城门吗?”
颜音一哂,“父王日常总是教导我们要守规矩,如今自己却……”说到这里,颜音顿住了,毕竟,为人子者,不好当面批评父辈。
颜启昊也笑了,“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情值得坏了规矩,拼上性命去做的,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当年爹爹不管不顾的娶了你母亲,就像……你不管不顾的去救亭儿。”
颜音顺着颜启昊的目光,向不远处的马车望去。因为暑热,车四面的帘子都挑着,颜亭俊美的侧影,在夕阳的勾勒下,像一幅图画。
像是感知到了颜音的目光,颜亭侧头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患有失心病的样子,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少年将军。
颜音心中轻叹,毕竟……永远回不去了……
颜启晟见颜音神色黯然,忙宽慰道,“你们住的地方,我已经让谢德派人打理好了,在白山半山腰,那里有好温泉,地气和暖,即便是在严冬,穿夹衣都不冷,对你和亭儿的身子都有好处。虽说在山上,但离最近的村镇只有半天的脚程,还是很方便的。”
颜音一怔,没想到颜启昊为他准备的这么周到,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启昊见颜音这个样子,眯起眼睛笑了,“你从小锦衣玉食,从未独自生活过,哪里知道有多少琐碎的事情要安排?那边给你留了十个小厮,这边这十几个侍卫送你过去之后,也留在那里伺候你们。”
“父王,不需要这么多人吧?我自己应付得来的!况且三哥也不喜欢被那么多外人围着。”
“不多派些人,父王不放心,若你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可以陆续遣他们回来,但必要的人总要留的,你手无缚鸡之力,亭儿的身子也不好,万一遇到事情,你们怎么应付?”
颜音虽然觉得颜启昊的担心有些多余,但也心下惴惴,不知道颜亮的母家会不会寻机报复,便也不再推辞了。
“今日一别,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相见了……”颜启昊喟然叹道。
“爹爹!您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的病只要保养得当,绝对没有大碍的,二哥、义父、师父我都反复叮嘱过,让他们帮我盯着您,您不会有事的。”颜音大急。
颜启昊佯怒,“什么叫帮你盯着我?怎么跟父王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颜音反驳,“是父皇嘱咐我的,说一定要有人盯着您,否则您一做起事情来就不知道饥饱,更别说记得按时服药了。”
“好啊,还用皇上的话来压我,反了你了!”颜启晟一边笑骂,一边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雨过天青的瓷瓶,“这个,你拿着吧。这东西带在身上装药总怕摔碎了,述羽另给我做了药囊。这个……毕竟是爹爹不小心弄碎的,又是爹爹教你修复的,你带着,做个念想。”
颜音含着泪点点头,接过那瓷瓶,揣在了怀里。
“又哭……”颜启昊粗糙的指腹,在颜音眼睫滑过,“你是大人了,不要总是掉泪,亭儿全指着你呢!”
“是。”颜音重重点头。
“每月一封信,任何时候不得间断,否则等你回来,我会重重罚你!”
“是……”颜音被颜启昊佯怒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渤海郡白山脚下,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大集,又热热闹闹开张了。
方圆几十里的富商大贾,贩夫走卒都聚集在这里,山货,皮张,药材……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走来了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年纪,另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赭色海青衣,藕荷色织锦缎镶边,和一般商贾没有什么不同,但两个人俊美的相貌和高贵的气度,却让他们显得如此鹤立鸡群。
年长的那个身材高挑,剑眉朗目,眉梢眼角带着纯稚的笑容,不停地东张西望。年轻的那个个头略矮一些,肤色白净,五官美如女子,同样微笑着,一脸温柔,时时用手臂呵护着年长的那个,一双眼睛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上。
这两个人,正是颜音和颜亭。
十载岁月,流放生涯,似乎并没有在两个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一眼望去,俨然还是当年携手走在禁宫中、御苑里,如影随形的那一对兄弟。
一百六十八、倾天折地思亲恩
“哎呦!这不是燕神医嘛!可把你盼下山啦!”
几个原本围着水粉摊子挑挑捡捡的大婶子、小媳妇看见颜音兄弟两个,忙拥了过来。
颜音来到渤海后便隐姓埋名,改姓燕。因为医术高超,性格和蔼,又不收诊金,渐渐有了些名气,被四里八乡称为“燕神医”。
“什么神医不神医的,快别这么说。”颜音连连摆手。
“你不知道,大雪封山这几个月,你在山上猫冬,我们连生孩子都不敢生了呢,生怕万一难产,没有你燕神医在旁照料,那还真是不放心呢!”一个胖大婶说道。
虽然明知道是调侃,但是既然说到了病症,颜音还是认认真真的回答道,“我和家兄都有宿疾,冬日里离不了山上的温泉,不过顾、江两位稳婆的医术不差,一般情况都能应付。”说到这里,颜音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又道,“若是胎儿横生逆长,她们觉得棘手,你们只管提前几天派人上山找我便是。只是路不好走,要注意安全。上山要走一天,在山上住一夜,次日一起下山才行,可不能贪快赶路。”
“那可不行!这冬天里大雪封山,连最好的猎户都不敢上山呢!万一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寻常人还罢了,若是你燕神医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们有病找谁去?”一个白净的小媳妇说道。
“是有危险,但小心些还是能上下的,毕竟生产关系到两条人命,也是大事。”
“那要是你下山来,你哥哥怎么办?”那小媳妇继续问道。
颜音转头看了一眼颜亭,“家兄一刻都离不了我的,自然要跟我一起下山。”
颜亭见颜音看过来,侧头微微一笑,作为回应。那笑容高贵而娴雅,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失心病病人。
颜音却是心中一痛,花了十年时间,终究还是没能让三哥的病有半点改善……
“唉!”胖大婶叹道,“你哥哥这是多英俊的一个人啊,怎么摊上了这种病,真是可惜。”
还没等颜音答话,一个半老徐娘挥着帕子接口道,“我说燕神医啊,你这么着和你哥哥在一起可不是个事儿,难道你们兄弟俩都要打一辈子光棍?”
“是呀!”一个老妇人帮腔,“你怕不是得有二十岁了吧?”
“早几年就年过二十了。”颜音笑道。颜音本就俊美,又生性淡薄,看上去像是二十上下的样子。
那半老徐娘又急急插口,“你们住在山上,虽说有仆人,但这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是不行的!我有个表妹,今年也二十了,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也是因为自视高,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一来二去耽搁了。我看她倒是跟你年貌相当,你要愿意,我就帮你做了这个大媒,如何?”
听了这话,颜音的脸腾的红了。
一旁那个小媳妇撇了撇嘴,“嫂子你拉倒吧!人家燕大夫是贵人,哪里是你高攀得上的,人家才看不上你那表妹呢!”
半老徐娘不干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人家燕神医还没出声呢,你倒替他做主了,你算哪根葱啊!”
颜音见两个人越说火气越大,想出言劝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正为难的时候,忽见几个衙役吵吵嚷嚷走了过来,身上穿着素服,手里拿着一张官府告示。
颜音见那告示是白底黑字,而不是寻常的红底黑字,心中便咯噔一下。
“大行皇帝龙驭宾天……”
一句话,一声鼓,让颜音身子一震。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像一个漩涡,不停旋转,逐渐模糊,被打碎成斑驳的色块。唯有那衙役大声报丧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利剑一般,不停插入耳中。
从八岁到十六岁,整整八年,那个朝夕相处,俨然如同父亲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颜音眼前,一幕幕闪现着和颜启晟相处的过往……教自己写策论,让自己品评折子,详细解释朱批,让自己草拟谕旨,评说群臣品性……
为什么?颜音脑中突然闪出这样一个疑问。
为什么这样悉心教导年幼的自己学习处理朝中大政?为什么让三哥为自己授业?为什么鼓励自己和三哥讨论政事?又为什么迟迟不让三哥正式入朝参政……颜启晟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清晰地跳入脑中:“音儿,朕希望将来亭儿和你,也能像朕与你父王一般。”
直到此时,颜音才恍然大悟。原来,父皇从一开始就属意三哥了!传授自己政事,不过是想让自己间接教给三哥,更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三哥的左膀右臂。因为当时大皇子二皇子都有军功,母家势力又大,三哥年纪尚小,又完全没有母家的倚仗,父皇不愿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只是怕三哥成为众矢之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颜音已经完全理解了颜启晟对颜亭的深爱与厚望,只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弄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音儿,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颜亭见颜音眼中含泪,直愣愣的站着,不禁有些担心。
“三哥……”颜音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在颜亭肩上,泪水滚滚而落,“三哥,父皇……父皇驾崩了……”
“父皇?父皇是谁?”颜亭不解。
“是你的爹爹啊,三哥……是你的爹爹啊……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爹爹……”颜亭皱着眉头,努力思索了半晌,“爹爹……我好像记得,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不是啊,三哥,不是的……”
“他还活着,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我做了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吗?”
听了这话,颜音大恸,哽咽着不能发声。
颜亭轻轻抚摸着颜音发髻,柔声安慰,“音儿不哭,音儿不哭……”
过了很久,颜亭喃喃自语,“爹爹……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生了病,在一个很黑很热,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爹爹每天陪着我,他喂我喝莲子羹,很甜,但是里面又有苦苦的莲心,爹爹说这样才去火……”
“三哥……”颜音紧紧搂住颜亭肩膀,趴在颜亭背上,泪流满面。
“奇怪……明明已经想不起爹爹的样子了,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颜亭说着,怔怔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