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养他的老人去世前,叮嘱他一定要将玉收藏好,或许来日还有认亲的一天,他害怕人抢走,便跑到山上,寻了个所在,将玉埋了。直到遇见怀柔,那时他自认为爱她到无以复加,何况认亲之事何其渺渺,便挖出了那块玉,送给怀柔。
“那又如何!”皇甫倾城怒极转头,不为所动,“本王从没见你戴过那玉,怎会知道是你的东西!你若为的这事,有能耐大可杀了我!现下却刺死洛凡,刺伤路遥,简直罪无可恕!你自裁吧,留你全尸!”
越剑笙颤抖着开口,“师兄,你不能逼我,你在师父师祖面前立过誓的。”
永远不同门相残。
第一〇七回:解
皇甫倾城一时沉默不语,眼中涌现出冷冷火光。立誓?那又如何!为了他,就算我被逐出师门,身败名裂,甚至是死,又何妨!
身边一个幽幽声忽然响起,“他不能逼,我可以啊。”
越剑笙只觉得眼前一花,楚云生的身形实在是快得看不清,他还来不及闪躲,楚云生的匕首就已经到了跟前,嗤的一声,他的脸被划破了长长的一道。
“你总共刺了路遥四剑,我就十倍奉还。”楚云生带着恶意的冷笑,又是一匕首刺过来。
越剑笙想要挥剑格挡,没想到对方更快,出手招式更是从未见过的刁钻,片刻间,脸上又被划了几道。
楚云生怒火中烧,越攻越急,越剑笙怯战退缩,自然更加不是敌手,铛一声兵刃相交,越剑笙手中长剑被绞脱,楚云生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将闪着寒光的匕首搁在他颈窝里。
“让我想想,你要怎么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呢。”楚云生咬着牙道。
越剑笙望着皇甫倾城,“……师兄……你怎么……”你怎么忍心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自从和你有过雨露恩情之后……我再怎么被自己折磨,也始终狠不下心来杀你,其实我曾有过无数次的机会……而现在你却……
那漆黑的双眸却看不到一丝颜色,越剑笙只觉心如死灰,皇甫倾城,你真的好冷血,几年同门情谊,十几年王府生活,还有枕被之欢……你都能全部弃之不顾!!
“楚云生,放了他吧。”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说这句话的……却是路遥。
“路遥!他把你害成这样。不杀了他,我从头到脚都不爽!”楚云生很愤恨。
路遥摇摇头,“……若是为了我。就算了吧,他也受到一样的报应了。罪……不至死。”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激你?”越剑笙忽然开口道。
“我从没这么认为过,王爷对你情深意重,你都能恩将仇报,你又怎么会感激我。”
“情深意重……哈哈哈”越剑笙无比凄凉地笑起来。
“你自己想吧……当初,王爷为什么将你与我一同送去晓月山庄。”
为什么一同送去晓月山庄……
越剑笙忽然停住了笑,一阵抽痛迅速地从心头蔓延到全身,原来。竟然是这样么……
晓月山庄……那个壁垒……一开始想保护的,就是两个人!!
“王爷……”越剑笙颤抖开口,皇甫倾城却再没看他一眼。
一瞬间,深深的自卑和愧疚将他吞没,那块玉……分明是自己让怀柔遭了祸,他内心深处却不敢承认,将那份不安转化成对皇甫倾城的恨意来催眠自己,洛凡说得对,自己骨子里,永远是那个不敢抬头的乞丐。就算外表再华贵,内心也褴褛不堪,而现在。那双黑亮的眼眸,将再也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怎么没发现,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先前,皇甫倾城从不限制他的行动,他去哪里都喜欢带着他,而不论他开口要什么,那个人也从不拒绝。就算是王爷钟爱的护甲、宝剑,现在。也都到了自己身上。他知道,王爷从未给过洛凡什么东西……而就连他们在一起的次数。也比洛凡要多得多。他得到的这一切,就连洛凡都忍不住羡慕。但是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
越剑笙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走了过去,端起桌上盛了化功散的那壶酒,“王爷,越剑笙自幼承你收留,习得一身武艺,却未能报效王府,是我糊涂……现在,我把得到的一切,都还给你吧……”
从此,只盼天涯海角,我们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语罢执壶张嘴,将那酒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大口,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喉间直冲入肚,烧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他把酒壶狠狠丢在地上,瞬间碎成了几瓣。然后脱下溟铁软甲,只着破衣单鞋,转身离去。
呵呵呵……他以为自己恨着那个人,恨得快要疯了,结果……为什么总是狠不下心来杀他,为什么会亲近怀柔,为什么还要在叡王面前哀求留他一命,为什么忍不住去嫉妒报复路遥,为什么会在内心深处,期待着他有朝一日不再是王爷……他真正想要的,是那个人能低下身来,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他……他真正想要的,是那个人,能像他爱他一样也爱着他而已。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再无卫兵拦着,这样,也好,本就一无所有的来,就该一无所有的离去,这北瀞王府十余年的生活,对他,仿如黄粱一梦,美好得一碰就碎。
一时间,院内寂静无声,路遥只觉凄凉满目,转头看到洛凡的尸身静静躺在地上,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皇甫倾城从后面抱住了他,“对不起……”极轻极轻的三个字,“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哭的,可是我没做到。”随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路遥轻轻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知道他现在必定也是满怀苦楚,便由他抱着自己。
“路遥,北瀞王府今晚住不得了,你跟我回宫,可好?”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他害怕极了,害怕路遥再一次拒绝他。
良久,路遥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苦涩的心情终于洒进一丝晴朗颜色,一回头,却见曹福和一众黑衣人还被按在地上。
“全杀光,血祭……”
血祭洛凡,这个名字却如一根芒刺,让他的喉咙痛得说不出来。
“皇、皇上!”曹福忽然大叫。
“割了他的舌头!”皇甫倾城怒极。
马上有侍卫架住曹福,他苦笑,“主子事败,奴才丢了性命无话可说,只是奴才尚有一事不明,那一日,皇上是如何与洛公子互通消息的?”
他在中途亲自进门察看过,俩人除了喝酒奕棋,半分书信痕迹都没有,而那次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单独会面。
寒光一闪,侍卫把曹福的嘴剖开,将那半截舌头割下丢了出来
皇甫倾城冷哼一声,毫不理睬,抱起路遥翻身上马,一边的侍卫也早已给楚云生牵过备马,他们调头离去,路遥听到耳边擦擦声起,然后是头颅纷纷滚地的声音……
皇甫倾城一手抱紧他,抿紧了唇,手掌轻轻覆在他眼睫之上,只感到掌心一阵湿润,“别看,也别怕,我在这里。”
蓝竹的清幽香气浸润了路遥的身心,直到这一刻,他才不由自主地真正放松下来,而过去的一个月,仿佛像做了很长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那一夜的血光、刀剑、哀嚎,遍地的尸体,洛凡染血的微笑,越剑笙决绝的身影,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数次地回放在路遥的梦中,他经常在噩梦中惊醒,骇得全身冷汗,抑或是心痛得忍不住流泪。
宫闱政变,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远远比想象中来得血腥与无奈。
回皇宫的一路上,也是处处可见搏斗痕迹和凄凉景象,马跑得很快,很颠簸,皇甫倾城将路遥侧放在马上,让他的头埋在自己怀里。
而皇城内,也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皇甫倾城带着路遥和楚云生一路到了崇华宫,这本是太子东宫所在,但因为皇甫恪之前未立过太子,一直是大皇子居住的。而大皇子被囚禁之后,崇华宫便空置了下来,今晚这里相对平静。
寝具被褥都被换过了新的,从马上下来之后,路遥便有些腿颤无力,他晚上粒米未进,又受了惊吓,皇甫倾城便将他一路抱着进去,放在椅上。
他在路遥面前半蹲下身子,明黄洒金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他抚摸着路遥凌乱的头发,看着他被划伤的脸,觉得那几刀,仿佛也划在了自己心上。他对路遥感到心痛、愧疚,他忍不住将这个朝思夜想的人拥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路遥……”
路遥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白皇甫倾城内心深处的柔情,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其实不愿意伤害到身边的任何人,这么多年,他们在他心中,不仅是情人,也许更胜于家人一般的存在……恰恰是这份温柔,却让所有人都深陷局中,无法自拔……
他的脸很疼,也许,这个男人的心,更疼。
不用他提出,皇甫倾城也会因为这件事,不安难过地折磨自己一辈子,他只会比他更难过更纠结更痛苦,那他……还怎能再开口去责备对方些什么呢?
路遥终于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一下。
皇甫倾城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了,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他害怕路遥不肯原谅自己,害怕路遥会因为这件事而彻底离开,害怕路遥会死在他面前,害怕路遥不再爱他……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痛得简直没法呼吸。
他真的没想到,再见路遥,却是这个结局。
如果能料到这些,他宁愿当初远走高飞,再也不回京都,一辈子和他流连山水,哪怕耕田经商,哪怕清贫度日,这一辈子……只和他在一起……他只要和他在一起。
他闭上眼,享受了这片刻的温存,然后依依不舍的说,“今晚……我不能陪你了,外面还有很多事……”
路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知道,在暗处,也许还有看不见的危机四伏着……
“你在这边会很安全,如果不放心,我叫楚云生陪你。”
路遥轻轻“嗯”了一声,这个时候,他真的需要楚云生。
第一〇八回:再相见
片刻,宫人便带着楚云生进来了。
路遥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云生轻声唤他,“路遥。”
路遥转过头,对他扭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丑?”
“男人多几道疤没事的,”楚云生摇摇头,看着他红肿的面颊,湿润的眼角,交错的几道深深的剑伤,从腮帮到脖颈都血迹斑斑,“至少,以后估计没人再敢说你娘炮了,大家都会以为你是混黑涩会的吧。”
“你妹,被这样安慰我一点也不开心!”嘴上这么说着,他的心却一下子轻松下来。
说话间,有宫人带了御医过来,为路遥诊脉看伤。
御医把过脉之后仔细查看了他的脸颊,只见剑伤入肉很深,伤口很长,有一道直划过鼻梁,他唤宫女拿过了热水,纱布,为路遥洗净伤口,上了药。
“路公子的伤势不重,都是皮外伤,每日上药,将养几天就会痊愈。再就是受惊、忧思过度,待臣开一剂安神汤药,之后注意清淡饮食,少说话,静养一阵即可。”那御医回答得避重就轻,有些诚惶诚恐。
路遥一动不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会留下伤疤,好不掉?”
御医有些额头冒汗,大家都眼睁睁看着这新任皇帝甫登基就怀抱男宠回宫,又不知这路遥什么性子,但猜测身为一名男宠被毁了皮相,大概都会提前进入更年期吧,心烦烘热睡不着什么的。
“额……路公子伤口平整,皇上又下旨赐了最好的伤药。抚痕去疤,相信、相信一定是最大程度淡化疤痕……”
他已经摆好被k一顿的姿势了。
“下去吧。”路遥叹了口气,真相如何。他自己也清楚。
御医如临大赦,拿着药箱急急遁走。
楚云生随手拿起桌上的伤药看了一眼。玛瑙沉香盒,雕的缠枝纹,光这个盒子,估计就价值近千两,里面装的东西不消说,绝对是珍品。他皱皱眉,“这药你先用着,我明天回南疆。让孔雀和锦瑟再想想办法。”
路遥笑笑,“已经是事实了,就别再折腾,等你一趟来回,我这伤疤早定格了,随便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去再说吧,不急。”楚云生刚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月,还没好好休息又要赶回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唉,没飞机可坐真是烦躁!”楚少爷开始有点火气。
路遥低声问。“你说,王爷他要是介意我的脸怎么办?”虽然心中隐隐知道皇甫倾城不会这样做,他还是傻傻的忍不住担心。
“他敢!”楚云生瞪圆了眼睛。也不想想你的脸是谁害的!爷都没找他算账!“他敢说你半句不是,我就把他的脸划得跟你的一模一样!”
路遥不禁失笑,这种话,也就楚云生说得出口,现在他可是当了皇帝,天下间敢惹他的人,估计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楚少爷位列其中。
只一会,宫人又抬进了浴桶、澡巾。拿了干净衣物过来。楚云生便避开了,他晚上住隔壁厢房。
路遥洗过澡。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药。那药里不知加了什么料,他躺在床上的前一刻还在胡思乱想,只觉得心绪纷乱得睡不着,下一刻就沉沉进入了梦乡,简直无缝衔接。
睡梦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在唇上烙下浅浅的吻,但他只觉得眼皮很沉,始终没有彻底醒过来。
第二天,皇甫倾城还是没过来,他命太监传来口谕,告诉路遥他在养心殿议事,传话的太监一脸正经地叮嘱他,“乖乖待着,不许乱跑!”还给了他一块小金牌,凭这牌子,有急事也可以直接去找皇帝。
那伤药确实有效,前一天他还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睡了一觉都不疼了。而他也终于遇上了一件能让他从心底开心起来的事,那就是——吃!
宫廷御膳和他之前吃的那些民间菜,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先不说御厨的手艺,光材料就无一不讲究,用的都是那些鹿筋、熊掌、豹胎、鱼唇、鲍肚、参茸、鹅肝尖、雪莲蜜……
饭菜传来,必定四荤四素二汤,和先前在王府里一样的规格。
楚云生食指大动,吃得不亦乐乎。
路遥却被宫女一把按住拖走,“皇上吩咐,路公子养伤需要饮食清淡,那些都是不可以吃的。”
说完端上一碗稀粥。
他看着那碗飘着菜沫的白粥无语凝噎,老子毁容都不算事!这才是真折磨!!!
“这宫里生活真好,穷奢极欲!”楚云生边吃边感叹,“下次叫段沛桑也来尝尝。”
“你当这是紫禁城故宫吗?买张票就能进啊。”路遥愤怒地把粥喝得嘶嘶响。
“不是有你在这嘛,”楚云生忽然顿了一下,“……路遥,你还想回去么?”
路遥听到愣了一下,今天就是皇甫倾城当初承诺给他渊玉的最后一天,他那时一心想离开他,是因为他身边早已有了洛凡,有了越剑笙,而现在,他们俩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