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记得,禁足三月之期尚未到时限。”听见陆泽章的话,跪在地上行礼的许琦梧神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相信他竟在朝堂之上直下自己的颜面。
静默了数息,许琦梧缓缓朝着陆泽章拜下,“臣妾许氏,进言陛下,一为废黜皇太子承宁储君之位;二为,废黜许氏皇后之位,另择贵女,执掌凤印,母仪天下。”她字字果决,话音刚落,朝中无数大臣看着她的眼神骤变,似有些不敢置信。
顾季彦看了眼身侧的谢丞相,见他神色淡然,似成竹在胸,便也敛了神色,注视着地面没有动作。
“原因。”陆泽章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许琦梧,突然发现,自己虽然与她结发数年,但是却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原本以为,她和一般簪缨世族的贵女一样,出身高贵,嫁入侯门皇家,荣华了却一生。
但是如今才发现,这个女人还真是倔强,甚至可称有勇有谋,行事果决。
“太子神智不清,无才无德,不宜继承储君之位。”接着,她眉眼沉静地看着御座上的陆泽章,每一个都说得那样清晰,“皇后许氏,无法生育,不堪为后,非国之福。”说完深深拜了下去,“望陛下明察。”
殿中群臣一时哑然,良久之后,才在三公的带领下伏地道,“望皇上明察。”
原来,陛下登基十数载只有太子一嫡子,是因为皇后不能再孕龙子?
陆泽章长长叹了一口气,许琦梧啊许琦梧,你还真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却又成全了你自己的名声,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许氏!
陆泽章看着殿中着明黄凤袍的身影,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神色,威然道,“皇后许氏,深忧天下,心怀大义,为天下母。晋封许氏之父为柱国,位列三公之上,不世袭。”
丞相谢行止看了看御座之上的陆泽章,陛下怕是心中已是怒极吧?柱国不过是虚职,又不世袭,只是名头好听罢了。这闹剧到这里也该了了,许氏想要以如此行事来逼迫陛下表态,这算盘可是打得太响。
陛下可不是先帝,心肠柔软。
许国老看了看殿中依然跪在地上的许琦梧,咳嗽像是要撕裂心肺一般,痰声隐隐。他愈加昏花的双眼看着倔强的女儿,在心中叹道,琦梧,我们都争不过啊!
许琦梧依然跪着,看着地面上的阴影,嘴角浮起微薄的笑意,就算到了这样的境况,你也不愿意松口分毫吗?他就值得你如此维护?
突然殿内一静,不多时,听见陆泽章意味难辨的声音,“太子?”
许琦梧闻言猛地转过头,就看见陆承宁身着明黄太子朝服,长发高束,眉眼深邃,垂袖站在殿门之前,颜色清俊的模样。他的身后是灼目的天光,让他整个人的面容都落在了阴影中,辨识不清。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琦梧突然一阵心慌,掩在袖中的手五指紧握,心若绷弦。
陆承宁扫过跪在殿内的许琦梧,没有再看她,上前数步站立于许琦梧的身后,随后姿态恭谨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他吐字清晰,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带着震惊与评估。
谢行止看着殿中太子的侧影,突然想起阿泓告诉他的话,“殿下,怕是醒了。”
“太子所为何事?”陆泽章看着陆承宁,恍然看见了当年的迦叶,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双眸寂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悲不喜的模样。片刻恍然,陆泽章回过神来,神色淡然。
“儿臣于东宫听闻众臣工上书废储,称儿臣‘心智昏蒙,鄙德弥着’,更言太子妃若为皇后,必将祸乱朝纲。”
他余光向着三公所在之处扫去,毫无波澜的眼神却蓦地让人心生惧意。接着又道,“儿臣自幼身体虚弱,父皇怜惜儿臣,故允许儿臣甚少现身于众人面前,想来如此,才会出现此般言论。令父皇烦忧,实乃儿臣之罪责。”
陆承宁深深地拜下去,带着自责与反省。衣袍上的龙纹却似要冲破云天。
沉静良久,他突然起身面向朝堂众人,话中带上了厉色,“尔等身为人臣,当以匡扶天下社稷为重,虚心自意,进善通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夙兴夜寐,进贤不解;明察幽见,使君无忧。”
他看着官服加身的众大臣,如幼龙露爪,带雷霆之势,“然孤今日所见,甚失所望!若天下臣工均如尔等,为己私利,一心谋权,蒙蔽君主,离间亲缘,甚则进言逼迫,方才为我大雍之危!”
第二十七章
“殿下言重了。”就在群臣为陆承宁厉声所震慑之时,工部侍郎李则义站了出来,他声音虽是洪亮,却少了几分底气,“臣等只是心忧我大雍江山社稷,担忧祖宗基业后继无人,这才进言,望陛下明察。”
他下意识地不敢对上陆承宁的视线,有些躲闪,话里多了一丝怯意。
“那李大人是觉得,孤不配做这继承江山基业之人吗?”他语调徐徐,目光咄咄地看着李则义,毫无退让之意。
他耳边突然想起阿珩说过的话,“阿宁,我们不能再退了,一退,便是深渊。”想到这里,陆承宁的气势陡然凛冽起来,他垂手而立,却端的气势骇人。
陆泽章看着如此的陆承宁神色微变,他并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太子已经恢复神智的奏报,这——算是“惊喜”吗?
顾明珩,朕似乎还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能将此瞒地滴水不漏!
“臣不敢!”李则义双腿一软跪地道,斩钉截铁道,“臣绝无此意!”他突然后悔站出来,谁曾想传言中的“大庸太子”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
“刑部尚书。”陆承宁突然开口。尚子阳闻言出了列,他年过不惑,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纹,气息端定,显得刚正不阿。恭敬行了礼,便听见陆承宁询问道,“朝堂之上公然对孤不敬,依律当如何?”
“禀殿下,依律法,对储君不敬者,轻则罚奉半年,重则杖毙。”尚子阳视线落在地面上,声音严刻地说到。刑部一向中立于党派之间,只向皇位之上的人效忠。
“劳烦尚大人。”陆承宁颔首,复又看向李则义,神色平静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情绪,“李大人,可听清了?”殿外吹来的风让他的衣摆轻微拂动,仿若凌云之势。
“臣知罪。”李则义仆地道,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太子这是要拿自己立威了,一时心中叫苦。朝着三公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见宁国公微闭着眼,双手拢在袖中事不关己的模样,就知道今日这责罚是免不了了。
“既然李大人有诚心反省之意,孤便从轻处置,罚奉半年。”说着朝着御座的方向展袖行礼道,“父皇,不知儿臣此般做法可有失妥当?”长袖临风,掩住了他的神色,只余太子绶带微动。
“便照太子所说吧。”一直没有开口的陆泽章点点头,随后语带欣慰地夸赞道,“太子此番做的甚好,我大雍储君之威不容冒犯!为君者,术柔决刚,刚柔并济,方为王道。”
一时,殿中群臣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停息在不远处宫檐上的飞鸟被这声音所惊吓,挥着翅膀快速地飞走了。
陆承宁一路回到东宫的时候,脚步下意识地停在了长廊转角处。他看着芭蕉叶下的石桌上,顾明珩一身竹青宽袍,和郑儒远分坐两方,正执子对弈。一旁放着一壶清茶,热气袅袅,鼻尖似乎能够闻到茶香。
一时间,这样的场景恍然让他的心中有一种淡然安宁之意。
顾明珩执着白子,眉间满是思索。这时,视线之中突然闯入一抹明黄,接着就听见陆承宁显得有些低沉的声音,“阿珩,这里。”他的指尖落在棋盘上,示意顾明珩把棋子放在这里。
顾明珩抬头,就看见一身太子朝服的陆承宁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表情很是无辜。此时的他,和方才在朝堂上的神色完全不同。
“阿宁不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吗?”顾明珩带着笑意说道,毫无责备之意。
“好。”陆承宁想了想,很是认真地点头道,表示自己记住了,“观棋不语。”
顾明珩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坐下,温声道,“阿珩去含元殿可还好?”他还是有些担忧,在园中和郑老下了一上午的棋,依然心绪难宁。如今见了陆承宁,才觉得松下一口气。
“顾九,这就是你忧思过重。”郑老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罐中,捻了捻胡须说道,接着也有些关切地看向陆承宁,“殿下,不知情况可好?”朝中俱是人精,看着这样的殿下让郑老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将白兔放入了群兽之中的感觉。
陆承宁没有理会,而是将顾明珩刚刚执在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盘上,抬起头看向郑儒远,“您输了。”他语气淡然,如阶前徐风。
闻言,两人复又看向棋盘,一时惊讶。
郑儒远片刻后抚掌大笑道,“殿下今日可真是让老夫大吃一惊啊!好棋!真乃好棋!”他观棋不过数息时间,便直接以一子之力,挽回了之前白子的颓势。虽说旁观者清,但是这般的洞察力与运筹实在是让人惊叹。
郑老看着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太子,心中甚为欣慰。这一切难不成都是命数?祈天宫神官曾言,太子唯有娶濮阳顾氏顾明珩为太子妃,方能真龙破雾,覆手乾坤!
如今,真当是应验了。
殿下,老夫突然很想看到,日后您会长成如何模样。只是不知老夫能不能活到那个年岁了。
太子寝宫。
陆承宁一进内室,便坐到了“含章”旁,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神色竟是带上了淡淡的思念之意。
顾明珩背对着他,没有看见他的神色。接过阿羽递来的漆木盘,将里面折叠整齐的的太子常服抖落开来,一边说道,“阿宁,过来换衣服了。”明黄的朝服太过隆重了,那般的色泽实在是刺眼。
陆承宁看了看他手中拿着的衣服,见是自己常穿的那一件,便起身走了过去,一边抬起手臂一边道,“殿下要听阿珩弹琴。”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显得很是和软。
顾明珩解开朝服的系带,闻言抬头笑瞪了他一眼,“殿下是旁人对阿宁的称呼。”连郑老都说太子应是全好了,但是顾明珩知道在很多方面还远远不够,比如现在,陆承宁他依然时常分不清楚“自己”的存在。
“‘我’是‘阿宁’,‘阿宁’是‘孤’?”陆承宁看着顾明珩细细地帮自己解着扣子,神色有瞬间的怔忪,随后开口问道,他的表情带着微微的疑惑不解,但双眸却是明亮的。
“对,‘阿宁’是太子,是储君,是殿下,是儿臣。面对外人,要称自己为‘孤’。”说着将繁复的外裳脱了下来,递给候在一旁的阿羽。这般的讲解这段时间顾明珩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好在陆承宁也记住了,在旁人面前从未出错。
“阿珩,阿宁在含元殿没有说错。”顿了顿,陆承宁突然笑道,像是一个想要得到夸奖的孩童。他的眉眼弯起,若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出现在漆黑的眸中,“儿臣,孤,都是阿宁,阿宁没有说错。”
顾明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夸奖道,“阿宁乖。”若是让旁人见了太子此时的模样,怕是刚在群臣及皇帝心中建立的形象又毁了吧?
“阿珩。”陆承宁看着顾明珩的神色,突然开口。顾明珩闻言看了他一眼,“嗯?”
“阿宁不喜欢李大人。”听见他的话,顾明珩的手一顿,他直起身,认真地看着陆承宁,“阿宁为什么不喜欢他?”
“因为他不喜欢孤。”陆承宁想了想说道,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李则义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那样的神色让他心里下意识地提起戒备——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李则义确实不喜欢阿宁。”顾明珩没想到他这么敏感,想了想解释道,“李则义是三公一派,入朝以来一直主张废储。”顾明珩这些日子正逐渐将朝中的党派势力划分一一说给他听,有时候还会在纸上绘出派系脉络,一部分是如今了解的,一部分是前世的记忆。
毕竟他不能一直都跟随在陆承宁的左右,很多的事情都需要他自己一个人面对。
想到这里,顾明珩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失落,怔了一瞬,顾明珩不禁暗问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的感觉。阿宁毕竟是太子,不可能永远都躲在他的身后。
这大雍江山,最后终将是他的。
“阿宁懂了。”陆承宁听后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他突然握住顾明珩正在系着锦带的手,没有放开。
“我在帮阿宁……”顾明珩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突然,眼前陆承宁的眉眼渐渐放大,变得更加清晰。顾明珩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一般,感官被无限放大,浅浅的温热触感落在唇角,他的耳边响起陆承宁轻轻的声音,“阿宁喜欢阿珩。”
手一松,顾明珩手中握着的锦带徐徐落到了地上。
第二十八章
夜色笼罩之下,整个皇城像是陷入沉睡的巨大猛兽,蛰伏在京城一角,覆盖着浓重的阴影。顾明珩听着陆承宁平缓的呼吸声,视线落在暗处,眉目间满是深思。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就着外间昏暗的灯光看着手掌的纹路。曾有人说,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已经刻在了手中,那自己命运,又是如何呢?
耳边不断回荡着前世临死前陆承宁歇斯底里的呼喊,带着无助与茫然。又像是看见那一日在东宫之中,他捂着双耳猛地朝着鎏金大柱直直撞去时的模样。
“阿宁喜欢阿珩。”温热的呼吸似乎还落在唇边,顾明珩微微闭上眼,掩去了眼神的悸动。
阿宁,你可知你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我夜不能寐?顾明珩坐起身来,看着蜷缩在自己身侧睡得正熟的陆承宁,为他拉了拉被角,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披着衣推门出去,夜风猛地袭来,让人神色突然清晰起来。阿徵站在廊下值夜,见他出了门来连忙起身,低声道,“公子夜安。”近年来他一直跟随着穆寒江习武,整个人的气息逐渐变得深沉起来,若兽掩于林,暗藏利爪。
顾明珩颔首,朝着远处看去。整个皇城都已经睡去,等待着黎明的清醒。依然亮着的宫灯在夜风中摇动,明明灭灭,灯火阑珊。远处有夜间巡逻的禁军,脚步声听得也不甚清晰。
阿徵看了看顾明珩的侧影低声道,“公子是无法安睡吗?”入宫以来,公子少有安眠的时日。不是挑灯夜读,便是照顾着太子,夜长眠浅,有时连风声都能将他惊醒。本就不甚康健,现在更显得清瘦了。
“嗯。”顾明珩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精致的宫灯自他的头顶上方照射下来,洒落在身上,让他的眉目清晰,带着淡淡的忧色。斜长的数重影子微微晃动,深浅不一,穿廊而过的夜风泛着凉意,一时灯火摇曳。
阿徵没有再说话,他本就不是善言的人,此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如最亘古不变的守护。顾明珩静立良久,拢了拢外衣,对阿徵温和地笑道,“你也好好休息,夜风渗人,不要着凉了。”说着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披落的长发斜斜吹散。
他的脚步很轻,木屐与地面相触,“蹬”声如有轻浅韵律一般落在心头。阿徵看着渐行渐远的霜色身影,幽深的长廊像是没有尽头,灯影浮动,让那一抹背影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