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学生的过失,没在初次见面之时便让先生尝尝学生的手艺。”顾明珩说着顿了顿,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其实如今也不晚,烹雪煮茶正是时候。”
接着缓声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红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外面已在飘雪了。”
说完吩咐阿徵和阿羽去将雪水和一应器具拿过来。
“这么连日下雪,边关的将士又要受苦了!”沉默了一会儿,郑儒远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有些担忧地说道。他以为年纪已老,皮肤有些松弛,但是眼中的忧虑却是那般沉重。
“先生忧国忧民。”顾明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听见他的感叹说道。
郑儒远轻笑了一声,“谈不上忧国忧民,只是这大雪久日未停,西狄必将再犯边疆,抢夺粮食,又是鲜血染地,只苦了边境的百姓。这燕云六州,还要靠着顾家支撑啊。”
顾明珩没有接话,恍惚看见了马背上的西狄军士高高地扬起了长刀,寒光凛人。
燕云六州。
穆寒江骑着黑马一路闯进将军府的时候,四下的仆役都已经习惯了,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黑马前蹄高高跃起,长嘶声传了很远,热气蒸腾起薄雾。穆寒江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往着厅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喊,“大哥!二哥!小爷我刚宰了两个西狄蛮子,算是通过考验了吧?你们可是说好了要叫我攻城的那一招的!”
他身上穿着一件有些破的棉袄,随意地扎着一根腰带,外面不伦不类地罩了件兽皮缝制的夹袄,上面还沾着血迹。虽然皮肤有些黑,但眼睛却是极为明亮的,此时一边喊一边往屋里走,脚下的鹿皮靴踩地“蹬蹬”地响。
推开门,就看见穆寒瑛和穆寒逸两人面前摆着一张地图,正在商讨着什么。他们均年长穆寒江很多,一个十九,一个十五,已经是跟着父亲穆德钧上过战场的人。因此见年仅十岁的幼弟甩着马鞭风风火火地进来的时候,两人眼里都有些无奈。
“哟,阿江,竟然都没有被西狄蛮子抓走让我去赎回?真是可喜可贺啊!”二哥穆寒逸将地图一卷,塞到了桌案下面,笑眯眯地说道。
果然就看见大咧咧斜坐在椅上的穆寒江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没看看小爷我是谁,这燕云六州谁没有听过小爷我的名字?”
说着一下子跃起来,马鞭随意地丢在一边的桌上,有些焦急地凑过去问道,“大哥二哥,你们什么时候教我攻城术啊?再过些日子你们都要走了,爹又不住我到处跑,那时候我去哪里找你们?”
因为穆寒江才十岁,性子又野,因此穆将军从来没批准过他上战场,就怕他一个冲动就出了岔子。
“又没说不教你,急个什么?”穆寒逸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直接踹了穆寒江一脚。常年习武让他的身形很是魁梧,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上窜下跳的弟弟,“离队伍开拔尚有几日,这几日够了,就你那水平,给你点浅显的你就得想大半年。”
这次穆寒江没有反驳二哥的话,笑嘻嘻地凑过去,“二哥,要不你去给爹说说,你们这次走也带上我呗?”见穆寒逸端着茶杯不理他,就又蹭到大哥穆寒瑛的边上,眼神亮亮的带着讨好。
“我说穆寒江,你是傻了吧?别人是怕上战场,你倒是好,赶着去送死是吧?”说着一个茶杯给穆寒江抡过去。
穆寒江眼疾手快地接住,摇了摇被子,依然笑嘻嘻的模样,“二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啊?我这是继承了我们穆家的血性,血性你懂吗?当年我们穆家……”
“别闹了。”穆寒瑛淡淡开口,两个小的就都同时住了嘴。从小穆寒瑛这个兄长便积威甚重,除了老子穆德钧,走遍燕云都不怕的穆寒江怕的就只有大哥了。
“寒逸还是跟着我去边境,寒江不能去。”说着不等穆寒江开口反抗,直接说道,“消息来了,陛下准备加封父帅为一等护国公,等来年春父帅必定会回京谢恩,那时候。”
说着看向站在一边的幼弟,眼神有些担忧,“那时候寒江你必定是要跟着回去的。”
“大哥,你说的真的?”穆寒江还没有说话,穆寒逸先吼了出来,一手指着穆寒江,“就他那塞了大把的沙子的脑子,跟着父帅回京了,不会被榨的只剩下骨头吧?”
在他眼里,自家弟弟真是又蠢又笨又冲动,去了京城那满是人精的地儿,怕是不被弄死!
“我不去京城好不好?大哥你给爹说说,我想跟着你们去边境。”虽然京城繁华,但是他更喜欢燕云六州,这里无拘无束,可以跑马可以挽弓,还可以杀西狄蛮子,比京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这可不是你我或者是父帅能够决定的。”穆寒瑛淡淡地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让父亲回京的时候带上寒江。”
他也知道,从小在燕云长大的寒江肯定不能适应京城的生活,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如今穆家势大,又加了恩封一等国公,这般的荣宠与权势,若是不放一个嫡子到京里,御座之上的皇帝怎能放心?
想到这里,穆寒瑛的神色有些怔忪。
见穆寒瑛的神色,穆寒逸和穆寒江对视一眼,眼里有些担忧。大哥总是思虑过重,想穆家,想战事,还要担心两个弟弟,明明才加冠不久,但眉间都有了痕迹。
穆寒江挪过去,拽住大哥的袖子,“大哥,你就别担心了,我去京城了大不了就窝在将军府不出去就是了,不会闯祸的。”
听见穆寒江的话,穆寒瑛淡淡地笑了出来,心中有些苦涩。
我也希望你回去了一趟,就又好好地跟着父帅回来,这里毕竟有父帅和我护着你,但是陛下应该不会那样轻易地让你回来吧?看着穆寒江单纯却又铮亮逼人的眼睛,心中蓦地有些难过。
第十一章
大雪终于止住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暖暖的冬阳光辉洒落皇城,仿若整个天地都清亮起来。飞檐上悬挂着的冰凌折射着七彩的光,有融化的雪水汇成水流沿着道路流淌,蒸干后的水滩留下块块湿润的痕迹。无数的宫人早早地便开始扫雪,窸窣的声音传出很远。
雪化的天气很冷,空气中依然是浸人的寒意。走出了宫门,顾明珩还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陆承宁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心温热,这才拉着他上了车。二人坐好后,太子车驾便往着凤仪宫行去。
一路车轮在大道上印下颜色沉黯的痕迹,蜿蜒而去。
凤仪宫。
吴嬷嬷一身淡棕色衣裳正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殿内只留了阿静姑姑一个人伺候,其余的宫侍都候在外间,听候吩咐。
漆金的香炉有淡淡的烟雾冒出,让整个寝殿内暖意如春。
“不知太子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进宫第二日便说对熏香不适,直接撤了整个东宫的香炉。”吴嬷嬷声音带着卑微与微淡的恨意,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奴婢看着那药没了熏香的辅助,效果减了很多,要不……”
“别说了。”皇后淡淡地打断她,带着上位者的威仪。话音一落,就见吴嬷嬷的身子抖了一抖,丰腴的身子匍匐地更下去了些。
许琦梧端起白瓷杯盛着的花露轻轻抿了一口,用黛粉勾勒过的眉尾梢微微上扬,自侧面看去,眼神有些凌厉。她扫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吴嬷嬷,语气带着不悦,“这点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何用?”殿内帘幕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说着将手中的杯盖狠狠地扔过去,直直砸到了吴嬷嬷的手臂上,就听见一声闷哼,随后便没了声息。
“这三月来都进不了太子的身?”许琦梧戴着镶嵌玛瑙玉石护甲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杯壁,语调缓慢,本是气息温和的一句话,却让吴嬷嬷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娘娘开恩!奴婢一定会去到殿下的身边,只要太子妃……”她有些惶急地说道,身子像是筛糠一般,大滴的冷汗滑落下来,不知是因为殿内的暖炉太热,还是她过于害怕。
“太子妃?不管怎么说,就是无法接近太子,不是吗?”许琦梧长长的眉睫搭下来,在眼下落下大片的阴影,“枉本宫多为相信你。”
“娘娘……”吴嬷嬷声音带着哀求,她不敢抬头,手臂上被杯盖打到的地方钻心地疼,但是她也不敢动一动。她清楚地明白,坐在自己面前的可不是心慈目善的主,若是自己再出一点差错,就走不出这凤仪宫了。
她不想死在凤仪宫里,不想死在这阴森恐怖的宫廷里!
如今东宫中还有自己能够指使地动的人,而自己也还没有完全失去接近太子的机会,那么自己必定有再次得到皇后的信任!另一方面,再次培养一个人在太子身边,并让太子信赖这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皇后应该不会轻易的放弃自己。
想到这里,她原本灰败的神色突然又有了神采,一直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躯也逐渐地静下来,像是整个人的心都稳了下来一般。
阿静姑姑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帷幔的遮挡让她的身形不甚清楚。她看着吴嬷嬷的模样勾起嘴角嘲讽一笑,虽然当初皇后在选人的时候找的就是好控制的,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吴嬷嬷似乎也太蠢了些。
她的命握在皇后的手里,而皇后手下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可用之人。
“那药太子多久没有吃了?”沉默了一会儿,皇后突然开口问,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她优雅地侧着身子品着花露,一身华服高贵无比,飞仙髻带着凌人的气息。
“太子妃入宫前倒是按着时刻每三日服一次,但是太子妃进宫之后全权掌了殿下的吃食,因此那药这三月只吃过两次,还是奴婢趁着太子妃不在殿下身侧的时候哄着太子服下的。”吴嬷嬷细致地回答道,最后还不忘邀功。她的脸上堆着谦卑的笑,让她的面容有些扭曲。
说完见皇后没有什么反应,又小心地看了一眼一旁低眉顺眼没有什么表情的阿静姑姑,心下有些忐忑。
“娘娘问,太子妃可有发现痕迹?”室内一时有些沉默,阿静姑姑看了看皇后闭目养神的模样,声音有些低地代为问道。
“奴婢做的很小心,肯定没有任何人发现痕迹。”吴嬷嬷赶紧说道。熬药的一直都是她的干女儿,一直骗她说这是给太子补身子的偏方,那个单纯的女孩儿至今也没有怀疑。
“不久太子和太子妃要过来问安,你跟着服侍吧。”皇后听了睁开眼吩咐道,说着又对着阿静道,“阿静把药茶先准备好,一会儿直接让吴嬷嬷端给太子。”
顿了顿,语气有些冷硬地嘱咐吴嬷嬷,“记得,一定要看着太子喝下去,不然,你知道后果如何。”之后像是倦了一般,说完便直接起身进了屏风内。阿静姑姑快步跟了上去,没有再理会吴嬷嬷。
空无一人的室内,吴嬷嬷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大汗涔涔,嘴唇发白,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一般。
她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小心地捶了捶腿,自言自语的声音低不可闻,“真是个歹毒的妇人啊……”此时细看她的神色,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
顾明珩牵着陆承宁的手,跟随着领路的宫侍一路进了凤仪宫,便看见皇后端坐凤座之上,头戴凤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身着罗蹙鸾华服,见两人进殿来便笑开了颜。
“母后金安。”顾明珩展袖行了大礼,语气恭谨。陆承宁站在一边看着,没有什么反应。应该也是习惯了陆承宁这般的模样,皇后神色没什么变化,温声道,“明珩起来吧,难为你们冒着严寒过来问安。”
说着让宫侍在离凤座七步远的地方置了椅墩,神色显得很是亲和。
这时,顾明珩视线扫过皇后身旁的宫侍时眼神一顿,皇后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眼神变了变,于是开口解释道,“今日有些担心太子平日是否还好,便招来了吴嬷嬷问询。得知明珩将太子照顾地甚为周详,让本宫这身为母亲的心中有愧。”
“母后统御六宫,掌管着凤印,还要忧心内廷诸事,有所不能顾及也是人之常情。再者,为母后分忧是儿臣应尽的职责。”顾明珩语气诚恳,又略微担忧地说道,“儿臣与殿下俱是忧心母后的贵体是否康泰,内廷事杂,望母后一定保重。”
“还是太子和明珩有孝心。”许琦梧笑容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吩咐道,“将前些日子得来的花露为太子和太子妃呈上一份。”又转眼看着顾明珩,“前段时间南边进贡的,陛下直接都送来了凤仪宫,味道虽是很好,但本宫也用不完那么多,想着你们若是喜欢,就带些回东宫吧。”
没一会儿便有宫女鱼贯而入,吴嬷嬷上前去接下了一个托盘,放到了太子的面前,慈声道,“殿下请品尝。”她端着青瓷杯的手有些抖,脸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意。
陆承宁看了一眼她捧着的杯子,又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像是在探究着什么。
吴嬷嬷被他不带情绪的眼神看的有些心慌,总觉得他像是要将自己看穿一般。
“殿下,花露味道极好,可要尝一尝?”感觉到有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吴嬷嬷再次问道。陆承宁停顿了许久,终于伸出了手,就在要触到杯沿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他看着吴嬷嬷有些颤抖的手,双眸漆黑,有如夜空,又像可以吸纳所有的漩涡。
吴嬷嬷见他没了动作,抬头正要开口,却突然对上了陆承宁泛着冰冷凉意的视线,一时间心中一震,手不由得一松,整个托盘滑落到了地上,与茶盏碎裂发出巨大的声音。
几乎是立刻她便反应过来,瞬间直直地跪下请罪。额头杵地,眼前却像是还浮现着陆承宁满是寒意又没有生气的双眸,不自觉恐惧地咽了咽口水。
那根本就不是人会有的眼神!
“奴婢该死!惊扰了娘娘,惊吓到了殿下和太子妃,奴婢该死!”她的声音惊惶无比,说着便以头撞击着地面,发出低沉的“砰砰”声。
顾明珩没有理会,吴嬷嬷虽是东宫的人,但是在这凤仪宫里,他还说不上话。而陆承宁在一旁目光怔忪地看着不断磕着头的吴嬷嬷,神色毫无情绪,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是思绪早已经不在这里。
“起来吧。”看她的额上已经有了血迹,皇后才淡淡地开口道。她的语气辨不清喜怒,“自己回东宫去,好好伺候着。若是再出这样的事,便直接杖毙吧。”
吴嬷嬷赶紧应承,大声谢恩,又跪着朝陆承宁和顾明珩磕了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殿。
顾明珩看了看吴嬷嬷退出去的背影,余光扫过地上洒落的花露,眼神莫测。
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没有直接上太子车驾,顾明珩牵着陆承宁往内廷北面的园林走去。他身边跟着阿徵和阿羽,余下的宫侍都距离五步远跟在后面。
“回去差人看着她,有什么事一定要马上禀报。”走在宽阔的大道上,顾明珩吩才咐道。他的神色里带着思索,这次凤仪宫之行,看来也不是没有收获的,不过要再细细揣摩才行。
他总觉得,这些都没有表面所看见的那样简单。
“公子怀疑……”阿羽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边的阿徵拉了拉衣袖,于是瞬间住了口。大道上视野宽阔,虽然几人的低语旁人听不清,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阿羽低着头应了一声“是”,“她”指的自然是吴嬷嬷,早早进宫的时候公子便强势地将她遣到了东宫外围,难道是那时候公子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