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人在病中疑心就会重一些,陆泽章有些烦闷地想了想,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安王近前去。
“皇兄。”安王近前了两步,低声唤了一句。微微抬眼,便看见一本前线的战报正捏在陆泽章的手上,依稀可见是为太子歌功颂德的字迹,便很是自然地叹了一句,“承宁小时尚且看不出,如今可真是天命所归啊。”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陆泽章的动静,果然看见那枯瘦的手指僵了僵。
他果然是知道的。
见陆泽章没有说话,安王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听说神官迦叶似乎也病了——”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本萎弱的君王蓦地抬起头,眸光犀利如箭一般。安王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据说似乎病的不轻啊,还专程命人寻了几味药进去。”
说着,似笑非笑地凑近陆泽章的耳边,仿佛嘶嘶吐舌的毒蛇一般,“本王命人去查了,去除掩人耳目的药渣滓,其中两味,可是安胎所用啊。陛下,皇兄,您说是谁让我们的神官大人——怀了身孕呢!”
陆泽章在听见安胎这两个字时,瞳孔微缩,嘴唇颤了颤,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迦叶——迦叶——眼前像是出现了月色下他紧闭的双眼,紧抿的双唇,很是冷漠的神情。但是那销魂蚀骨的感觉,却有着让他再次血脉沸腾的力量。
“你到底知道多少?”陆泽章神色只有一瞬的迷失,随后便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他冷冷地看着面色恭敬的安王,沉声问道。
“皇兄希望本王知道多少,那么本王就知道多少。”安王面色一如往常,但是严重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想他当年温文而无所不能的皇兄,在宫中这样如毒沼一般的地方将他护在身后——却没想到,原来那样强大的人也有今天。
“你都知道?”陆泽章顿了顿,才肯定地说道。他看着一身郡王袍服的弟弟,带着秘密被窥破的疲惫与复杂。
“都知道?”安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般,语气突然变得狠绝起来,“是啊,我都知道!我最最敬爱的皇兄,竟然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苟合——”
“住嘴!”陆泽章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怪物!”强硬地打断了他,说完却又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安王满脸古怪笑意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帝,轻声问道,“皇兄,你到现在都还护着他?在他生下了别人的儿子之后——你还护着他?哈哈哈——这真的是本王痴情的皇兄啊!”
他像是疯了一般兀自笑了起来,看着陆泽章瞬间脸色苍白的模样,像是心中隐藏多年的恨意都得到了发泄。“皇兄你费尽心力地得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如今却还是要将他交到太子哥哥的手里,如何啊我的皇兄,这样的滋味定是十分美妙吧?”
“住嘴……”陆泽章一字一顿地说道,喉管急速地上下,却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的迦叶,他的江山……
“好,好,好,我住嘴。”安王很是轻松地应承到,“反正不多日之后,您的好儿子就要得胜归来继承您的皇位了,太子哥哥在天有灵,定会十分欣慰!”
说完打量了一眼满脸苍白的陆泽章,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过身,又突然轻轻地开口道,“对了皇兄,迦叶被太子哥哥压在身下的时候,可是一边哭泣一边呼唤着您的名字呢——多么感人啊!”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寝殿之中,陆泽章强撑着的身子突然猛地颤抖起来,随后像是脱了力一般软到在了锦塌之上,盯着幔帐的双目毫无神采,枯白的双唇开合——迦叶……
第七十一章
建章二十三年十二月,安王于朝堂之上斥今太子承宁非血脉正统,乃先太子与神官迦叶苟且之孽种,恳请今上废太子,另立储君。朝中大臣附议者过半数,纷纷跪地痛哭,望今上以江山为重,以社稷为先。今上怒斥安王狼子野心,后急病突发,不省人事。
三日后,安王麾下大军围困皇城,东宫太子妃顾明珩率禁军十万与之对峙,白子弋领十万神策军于旁侧助其威势。安王帐中摔碎无数玉盏,却不敢轻举妄动。
燕云六州战况胶着,顾明珩遣穆寒江前往边关,将朝中之事详细告知太子承宁。
穆寒江率数千轻骑,疾驰往燕云而去,怀中所揣,除太子妃密信外,唯一把折扇,蝉丝作面,白玉为骨。
建章二十四年春末,大成皇帝薨逝,遗诏传位于太子承宁。安王及其麾下党羽当堂斥责太子妃顾明珩矫诏圣意,篡夺皇位,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顾明珩置若罔闻,关闭宫门,暂停朝议,把持二十万大军,伫立皇城城楼之上,以一人之力,担千人所指。又命丞相谢行止总领朝政,令下百官。一时之间,京城以内,风声鹤唳。
相峙二十余日,安王所遣刺杀陆承宁之死士皆无有返回者,又密闻太子承宁已然启程回京,不足半月即可抵达京城。于是破釜沉舟,调集大军攻入皇城,试图生擒顾明珩,抢夺传位遗诏。
于此当时,太子承宁率先行军入得京城,穆寒江率领三千黑甲军随后而至,安王麾下将军三人皆不战而降。三千黑甲军一路高呼“新皇登位,逆贼当诛”,声势浩然磅礴,如黑色潮涌一般浩浩席卷而来。
一日后,安王溃败,于朱雀门前斩首示众,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新皇登基,年号昭明。西狄俯首称臣,半数国土并入燕云六州,再无力养战。昭明元年,今上立太子妃顾明珩为后,又立皇弟陆延初为储君。太子之生母不详,昭明帝一生再无子嗣。
秋日枯叶衰败,落霞满天。迦叶黑发如墨,白衣赤足,站在地宫的入口前,仿若幻影。
“我这一生,初生南疆,与草木露水为伴,原本以为这世间再无任何所在会与我牵扯。直到遇到了你父皇,才猛然发觉,之前的生命中,是那样的苍白无色。”他微微阖眼,眼前影像纷乱,一时见那人骑在马背上俯身望着自己,又见月夜之时,自己悄悄离开宫殿,抬眼便看见了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连斗篷覆上薄衣时绵绵入骨的温暖,都恍若从未离开。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对他如此珍视。
一时之间,这十数年来的纠缠折磨,心如死灰,都如晨曦下的露珠一般,蒸然逝去。
“如今,他定在黄泉岸边等我,他知道,我一直都那样的害怕寂寞,害怕一个人。他必定不会抛下我的。”迦叶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却像是突然之间被赋予了生机一般,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然显出了少年样的纯涩。他抬步往皇陵入口走去,似乎在他眼中,那漆黑的石门是世间最美好最温暖的归宿。
皇陵地宫千斤石门轰然落地,迦叶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眼前。石门内外,便是阴阳两隔。
顾明珩托着明黄的襁褓,熟睡的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点漆一般的双眸含着淡淡的水汽。
哀鸿声断,碧落黄泉。
入夜,顾明珩身着轻薄的白色锦衣,闲适地执着一本泛黄的书册。他的黑发轻垂,只用一条玉带松松挽着。宫门口传来唱和的声音,没一会儿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阿宁。”顾明珩起身朝门口看去,含笑唤道。
陆承宁一身五爪金龙袍服,冕旒在他的面上落下淡淡的影子,让人只觉神色莫测。他听见顾明珩的声音,脚下顿了顿,随后迈开的步子却明显急促了些。
顾明珩才坐起身,就发现自己已经被陆承宁揽进了怀中,金龙袍服上微润的露气沾染着淡淡的花香,将两人包裹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阿珩,今日阿泓与我辞行了。”陆承宁的声音闷闷的,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顾明珩却知道他心中多有不舍。半月前穆寒江奉命驻守边疆,谢昀泓却因为家中事情未毕不能同往。因此穆寒江心自第一日起,便是每日一封信笺往丞相府去。想来如今谢昀泓也是忍不了这日日快马而来的催促,得了谢丞相应允后便来向陆承宁辞行了。
“阿泓白日里也来了我这里,你也知道,他本就是要去找阿木与他一起的。”顾明珩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耳边的心跳声,心中安宁,想到白日的情景,不由弯唇一笑,“他说他自小便拿在手里把玩的折扇被阿木那个笨木头给拿走了,若是再不快些去要回来,怕是就拿不回来了。他都这般说了,又有阿木几日便有一封的催促的折子,你还怎么留他?”
沉默了些许时候,陆承宁突然开口道,“那你总会和我一起吗?”
顾明珩闻言一愣,像是不能明白他怎么突然问到了这个问题,却还是没有犹豫地答道,“这是自然的,我这一生,都会与阿宁一起,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
陆承宁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着顾明珩的肩头,如此,便是此生至死,再无所求。
前世我听见你的哭声,只觉痛彻心扉,那时心里想着,愿用我一世光阴,换你半日重回,让你不再受到伤害,安然平乐。而如今,我见你君临天下,执掌江山,站在这天下至高的位置上面若平湖。我只感到幸运,上天能够再给我这样的一生,陪着你一起走过,生同衾,死同穴,再不相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