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也望着他冷笑道:“左晴池你好得意呀?什么‘舍不得’?呸!别人不晓得我却晓得。他是怕你小肚鸡肠乱猜疑,一时着了慌才扑下去的。他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你却还这般得意?”
扭头看着芳华摇头道:“我真替你不值。这般无休无止的迁就忍耐与他,究竟所为何来?他那般待你,你却还拿他做兄长敬重。这府里上有爹爹,下有大哥与我,岂容他横行?你究竟怕他什么?”
令德同林溪听东城话中有话,不由狐疑的将他兄弟来回打量几眼。芳华知道,他们今日是拼着大闹一场的,想劝哪里还劝得住?索性低了头做哑巴,只是暗中留意着父亲的举动。
晴池听东城方才的话,将芳华望一眼暗自思付道:“莫非,他将昨晚之事说与二哥知道了?”
正想着,东城上前一步道:“我来问你,倘或那玉佩砸碎了,你是不是还要打他啊?”
令德与林溪几乎同时喝问道:“你说什么?”
众人被震得耳边“嗡嗡”直响。寄优才立起身来,不防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几步,多亏林溪手快将他扶住了。芳华离令德最近,只觉那心一阵狂跳,几乎打腔子里蹦出来。不由紧蹙了眉,捂着胸口垂下头去。时鸣正强自忍耐,猛见芳华情形不对,慌得上前搂住,急问怎么样了?令德这才意识到不妙。抱过芳华不及多想,将大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一股真气徐徐注入他体内。众人见那灰白的唇有了一丝血色,方才安下心来。
令德轻声问他心里觉得怎么样了?芳华靠坐在他怀中,伸手捋着那一捧粗黑的胡须,笑道:“这便是‘狮子吼’吗?”
令德亦满面慈祥的,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道:“都怪爹爹不好,险些伤着你了。”
芳华望着他的眼睛道:“爹爹因心疼儿子,才有这无心之过。二哥哥也是为了让我散心,才带我出去的。坠楼只是意外,谁也怨不得。说到底都是为我好。爹爹岂可为那无心之过,而去责罚二哥了?至于三哥哥,他一时失手才将我推倒的。今日,他晓得我坠楼之事,回来抱着我大哭一场。”
说到此将众人望一眼道:“你们谁见过他在人前嚎啕大哭过?”
又看着令德道:“爹爹若不信,只问伴伴便是。可见,他与你们是一般疼惜我的,不过就是太占强了些。三哥已向我致歉,说要好生改改脾气呢。”
东城斜了晴池一眼,暗道:“惺惺作态!”
令德看着晴池,眼中有失望之色,沉声道:“你学武之时我便教过你,习武之人不可持强凛弱。你倒好,竟然欺压自家的兄弟!我养了他十六载,便是一指头也没舍得碰他,到让你越俎代庖了。曼说他没有不是,纵然有也轮不到你动手。你说说,为何要打他?”
林溪瞪着晴池道:“定是昨夜他目中无人,对和大官口出不逊。爹爹与我训斥了几句,他觉得在众人面前扫了面子,只好拿四郎撒气。”
令德喝道:“可是也不是?”
晴池上前跪下道:“四郎对我好言相劝,我一时……一时……失手将他推在地上,儿子知错了。”
令德瞪着时鸣方要喝问,又顾及着芳华,只得压低了声音道:“你如何不使人来回我?”
时鸣跪伏于地垂首不语。芳华道:“爹爹错怪伴伴了。我不叫他们动,他们谁敢动?”
令德忽然想起东城的话,指着晴池道:“且慢且慢,我来问你,你这是第几次打他了?”
芳华急着要与他分辨,令德拍着他的肩道:“你让他自己说。”
晴池抬头道:“委实是第一次。”
令德颇为痛心的道:“妄我这般看重你,却不想你的品性……”
低首望着怀里的人,见他也看着自己,面上尽显忧虑之情。令德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竟微微有些泛红,搂紧了芳华道:“我看你并非软弱之人,怎的就由着他欺负了?即便不来回我,也该告知你大哥才是。”
芳华道:“三哥已有悔改之心,我们也和好如初了,爹爹便宽恕他吧?”
令德瞪着晴池道:“四郎自幼多病,你做兄长的不说对他多加怜惜,反而去欺压与他。你难道忘了,他时常抱恙陪你练功?寒冬腊月与你挑灯夜读?三郎啊三郎,你……你心中可有一丝愧意?”
晴池死死的咬着牙,那泪水在眼眶中来回的打着转儿。
令德问芳华伤在哪里,执意要看,芳华只得将袖子卷起。晴池几步抢过来,望着那鲜红的伤口,暗骂了几声该死,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复又叩头哽噎道:“儿子后悔不已,愿领重罚。”
芳华不等父亲开口,便抓着他胸前的衣服道:“这本是兄弟间的小事,况且三哥已知道错了,爹爹只看我的薄面,饶恕了他吧?”
令德扶住他的肩道:“你竟不知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吗?二位总管都说你赏罚分明,怎的……我今日从宽了,难保他日后不犯。”
芳华望着他摇头道:“我与三哥同是爹爹的骨肉,又何必厚此薄彼了?我自小得父母宠爱甚多,求爹爹也分些与哥哥们才好。平心而论,三哥待我极好,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他不过爱使小性子,对我绝无半点恶意。再说,这世间的兄弟,有几个没打过架拌过嘴?就如爹爹所说,我本不是那软弱之人。他果真欺人太甚,我又岂肯容忍他到至今?”
又抚着父亲的胡须道:“一班兄弟里头,便数我最不长进,爹爹却为何爱我犹胜其他哥哥?”
时鸣悄悄抬起头,望向他们父子。
令德深深的看着芳华,眼眸深处似乎隐藏着,不能言明的秘密。芳华见他不答,轻轻的一笑道:“爹爹是可怜儿子吧?爹爹终究不能护我一世,而我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与施舍。”
屋子里忽然静得出奇。林溪的目光,在父亲与芳华,时鸣身上来回打着转儿。
芳华起身挨着晴池跪下道:“往日,二哥哥再不肯用功,爹爹也不曾真打过他,总说要服其心才是根本。怎么爹爹今日却要为我,行那下下之策了?”
令德将东城与晴池很瞪两眼,以掌击膝长叹道:“我只后悔当日心软少打了他们。”
芳华跪爬几步,抱住父亲的腿低声道:“娘……在天上看着了。爹爹为我出气,打得还是她的儿子,娘会伤心的。”
令德听他提及娘子,微微一怔,神情逐渐缓和下来,一面拉了芳华起来,一面对晴池道:“你娘要还活着,依她那个脾气,只怕罚的比我还狠些。今日若非你兄弟讲情,我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罚你三日之内,将那〈武策〉与我端端正正的抄上一遍。这是最后一次,倘或再犯,我这里便再容不得你了。”
晴池叩头应了声是,却不敢起身。令德又将东城看一眼道:“你虽是无心之过,今日却也凶险得很。若非子叔衙内出手相救,只怕……你二人回房闭门思过,今日的饭就免了吧。二郎,罚你在家禁足一月,倒要收收你那野性子方好。”
东城听得暗暗叫苦不迭。芳华这才展颜笑道:“爹爹果然是慈父呢。”
东城与晴池忙谢了恩立起身来。令德见时鸣还跪在那儿,叹口气道:“莫不是要我扶你才肯起来?”
芳华听了赶着将他拉起来。令德又对林溪道:“明日乃是休沐,务必要全家往丞相府登门致谢。”
林溪应了声是。令德忽见寄优低声与东城说着什么,盯着他斥责道:“你虽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好歹也是个长辈,怎的回回出事都有你一份儿了?”
寄优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小声咕哝道:“如何又扯上我了?”
不待令德张口,芳华忙着将茶递到他手上,垂下袖子在身后摆了摆。
此时,有家人进来回话,内克典使和忆昔求见。林溪见晴池双眉一动,冷笑道:“你想做什么?”
晴池低首不语。林溪道:“你这里才交代明白,便又要惹祸?你且放心,似你这般骄狂之人,横竖有人教训,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见他面上颇为不服,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拼尽全力,还要万般小心,才能在他手上勉强走三十来招。你自问能打得过我吗?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令德也懒得与他在讲,嘱咐时鸣好生看顾芳华,领着林溪出去了。
行至半路,林溪见左右无人,悄声道:“左相素与爹爹不和,他……”
令德道:“不过对朝中之事意见不合,又不曾真的结什么怨。如今他家与我家有大恩,只想着报恩便是,不必把那些杂念放在心上。哦,莫将此事与芳华他们谈论。”
林溪称了声是还要再跟着,却被父亲遣退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便想起他与芳华,时鸣的言语神态。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令德与忆昔在客房说了会子话,便送他出来,正碰上芳华急匆匆赶过来。令德不动声色,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时鸣,含笑问道:“怎的不歇着,又过来做什么?”
芳华此时只顾打量忆昔,心中称奇道:“怪哉,明明便是个书生,大哥哥竟会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此人真好相貌也。莫不是……弄错了吧?”
那忆昔陡觉眼前一亮,望着芳华竟生出几分感慨来。令德忙道:“此位便是和大官,这是四郎芳华。”
芳华一听不曾弄错,越发的好奇了,缓缓上前两步与忆昔见礼,忆昔还礼连道不敢。令德要送他出去,亦被他阻拦,芳华忙道:“我替爹爹送和大官出去吧?”
令德微微一怔,忆昔笑道:“怎么敢劳动四公子贵体?”
芳华不容他在说,侧身而立道了声请。令德与时鸣交换了一下眼色,向着忆昔拱了拱手。
芳华在前引导而行,不时的将忆昔望两眼。可应了那顾头不顾脚的话,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呦”了一声向前倒去。正想着这回脸可丢大了,不想已被忆昔扶住。时鸣赶过来,将芳华往采茗身边推了推。忆昔暗中好笑,对芳华道:“四公子有话与我讲?”
芳华“啊”了一声,心道:“此人好厉害。”
忆昔将折扇一收道:“哦,我晓得了。四公子可是觉得,和某一介内臣,很不配穿这身儒衫?”
芳华连连摆手否认。时鸣瞥了忆昔一眼,强自做出笑脸道:“和大官误会了,我家公子绝无此意。”
忆昔像是才看见他,一把捉了他的手惊诧道:“你可是井都知的兄长?”
时鸣本不是他的对手,又被他抓着脉门,想恼,又怕芳华看出来不好解释,只得咽下这口气,咬着后槽牙含笑点头。谁料,那忆昔竟得寸进尺的道:“我与令弟时常在宫中见面,你二人长得很像啊。”
说罢也是一阵笑。芳华见他们有些古怪,冷不防问道:“伴伴一直随在我身边,和大官不曾看见吗?”
忆昔暗叫一声糟糕,面上笑容却未减半分,答道:“皆因他二人穿着不同,方才不曾留意到。”
芳华追问道:“练武之人眼力是最好的,何况,伴伴离得如此之近,怎么会没有看见了?”
忆昔望着芳华笑起来,道:“四公子怎的知晓我会武艺?”
芳华道:“我听家父家兄说起过。”
忆昔瞟了一眼时鸣,放慢了脚步道:“郡王与世子是怎么说的?”
芳华便将父兄的原话重述一遍。忆昔微微摆首道:“这都是郡王与世子高抬和某了。”
说罢又将时鸣瞟一眼。芳华还有些迟疑的道:“和大官……果真会武艺?”
忆昔道:“莫非四公子就是想问我这个?”
芳华笑道:“我见和大官翩翩书生之像,怎么好的功夫是如何练的了?”
忆昔再把时鸣看一眼,那时鸣垂下眼帘,心中连骂几声小人得志。
只听忆昔道:“三公子容貌那般俊俏,不也是武艺超群吗?”
芳华奇道:“和大官在哪里见过我三哥?”
忆昔道:“那日殿试之时和某在御前伺候,有幸一睹三公子风采。”
芳华问他对晴池怎么看?忆昔均再三推诿不肯言讲,芳华不便明言只得做罢。忆昔见快到府门了,便请他回转。芳华不肯执意要送他出门,时鸣道:“四郎还是去看看二位公子吧,和大官由小人送便好。”
芳华这才向忆昔拱手而去。
时鸣见他走远了,低声道:“究竟何事?”
忆昔道:“不知是哪个混帐,听了坊间的传言,回宫奏明了官家。官家着了慌,使人来寻我向郡王问个明白。你不见我没换衣服便过来了吗?倒也巧了,竟然见着真佛。那么孱弱的小孩子,竟也长成翩翩少年了。唉,只怕此时回去复旨,又要一顿好骂呢。”
时鸣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冷笑了两声道:“我看你便是个‘混账’,官家斩了你才好了。”
忆昔不在乎的笑道:“不过一死怕怎的?哥哥好狠的心,便盼着时翔做‘寡夫’不成?”
时鸣大怒却又不敢发作,几乎气出内伤来。沉着嗓子喝了一声滚,拂袖悻悻而去。忆昔无奈的一笑,轻叹道:“这世上敢咬牙切齿叫我滚的,怕也只有你了。明明恨我入骨,却将自己气得那般,何苦来?”
言罢径出府门而去。躲在远处的林溪,靠着千层石发了会呆,负着手一路思量着去了。
晚些时,令德着人又将清禅请过府。亲自看他与芳华把过脉,见他神情有些迟疑忙问缘故。清禅道:“我先来时还好好儿的,怎的歇了这许久,脉象上反而有些不稳了?”
令德与时鸣同声道:“可要紧吗?”
清禅望着他二人道:“怎么回事?”
令德简略对他说了。清禅又再次与芳华诊脉,少时展颜道:“不妨,吃几剂安神的汤药便可。多亏郡王救得及时,下次要小心了。”
令德连连称是。
送走了清禅,令德坐在床前嗔怪道:“你身上难受怎么不说了?还要跑出来见和大官?”
芳华云淡风轻的笑了笑道:“委实不觉得难受,爹爹多虑了。”
令德问他跟忆昔说些什么?时鸣替他答了,令德抚着芳华的头道:“原来你是为了三郎。但愿他从此改过,也算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时鸣的手不觉抓住了衣袖。
令德在朝雨园用过晚饭,方回了自己住处。
时鸣待芳华睡熟了,坐在床边,想起晴池亲吻他的那一幕,不由得拧紧了拳头。
第八回:海秋殿太子起疑心 左相府芝兰齐相聚
且说那子叔凤弦回到东宫,只见海秋殿外鸦雀无声,几个小黄门在廊下垂手侍立。内侍高品濮洞天打台阶上趋步迎下来,轻声道:“衙内怎的去了这许久?殿下正等的心焦快些去吧。”
凤弦道了声谢,径往殿中而来。
室内金猊口吐安息香,小黄门富小楼见他进来,朝帷幔深处怒了努嘴。凤弦悄声道:“睡了?”
小楼点点头。凤弦将怀里的书交与他方要离去,却听见里面有人低语。二人互望一眼,凤弦端了桌上的茶杯,小楼拿了书随在后面,轻手轻脚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