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鸣略抬了抬肩便被清禅俯身按住,于是撑出笑脸道:“你果然……果然来了,一路上辛苦,不知……四公子脉……脉象如何?”
虽然料着他有此一问,清禅的心仍旧狠狠的痛起来,也还他一个笑脸道:“四公子若有什么,我还会在这里闲话?你只管放一百个心,但有我戎清禅在定保他父子平安。”
话锋一转道:“既然我来了你便精心调养,赶在他分娩前痊愈,到时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时鸣眼神有些暗淡,平静的道:“想来……你……你已诊过脉了,我还……还能……能拖多久?”
清禅故作不悦道:“你是不信我的手段?”
时鸣苦笑道:“非是不信你,实乃……实乃伤重不治怨不得旁人。”
此话正戳在清禅痛处,一个没忍住顿时红了眼圈儿。又怕被他看去硬撑着道:“说什么丧气话,你不好好儿的活着吗?哪怕你只得一口气在,我亦能叫你恢复如初。”
时鸣心底轻轻一叹,怔怔的望着他道:“我……我不会说话,也不曾……不曾结交什么朋友。素日嫌你话多……”
清禅赶紧接过话道:“我……我原也是话多怨不得你嫌烦。旁人跟前就罢了,只是……只是遇见你就……就话多。”
时鸣皱了皱眉道:“你既知我……我命不久矣,还说这……这些做什么?”
清禅本想拉他的手,又恐他恼怒只得作罢,望着他道:“自然有用。只想叫你晓得,我的心致死不会改变。”
时鸣被那灼灼目光看的面上滚烫,急忙将头转开。清禅道:“你若是恼我,便快些好起来再打我一顿,可好?”
房中只他二人,此话听着带了几分情人间的宠溺,弄得时鸣越发别扭起来。
耐着性子听他絮絮的又胡扯几句,时鸣终忍不住出声打断,正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好歹心里明白。只是……只是我放心不下四郎,若这会子便撒手去了,他……”
医者处事须比旁人更要冷静,而此刻清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抑或是想掩盖内心的恐慌,不自觉提高声气道:“你只晓的担心他怎么样,我了,我守了你怎么些年,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时鸣很想问问,他究竟喜欢自己哪里?又恐他东拉西扯,说些肉麻的话耽搁了正事。不过那眼里的真情,却令他胸口一阵泛酸。手中依旧牵了清禅的袍子,缓缓道:“何苦来,为个……为个将死之人不值得。”
清禅抓紧了他的手,半跪在床前道:“值不值得我自家晓得,愿不愿意也随你。”
时鸣不敢同他的眼神对视,头微微偏了偏道:“说你话多……果然……果然不曾冤枉你,且听我说几句要紧的。”
清禅起身坐好,仍旧抓了时鸣的手不放。时鸣说了这半日的话,已觉神疲力乏。也懒得同他争接着道:“怎么想个……想个法子,叫我拖到四郎分娩后再……我晓得是……是难为你了,只是常听人说你……妙手回春,好歹……也让我见识一番,方肯……方肯信并非虚言。”
清禅连连点头,端了热水过来喂他。时鸣歇了一阵道:“总觉四郎还小,怎么便要做爹爹了?”
说到这里脸上泛起温柔的笑容,又道:“男子分娩谁也不曾经历过。他身子虽比幼时好些,到底不如常人强壮。”
清禅道:“我省的,定叫你服侍完大的又服侍小的。”
时鸣含笑点头道:“那时他有了孩子,我便去了他心有不舍,便不会……不会胡思乱想。”
清禅本待相劝,无奈喉头噎着什么东西,屋内一片沉默。
时鸣想起兄弟借此岔开话题,问起京中局势如何?可怜他病危想见唯一的亲人,却不知时翔已先他而去。清禅心痛难忍,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时鸣见他背过身去双肩颤抖不停,唬的撑起身子道:“究竟出了何事?”
清禅狠狠的掐了自家一把,定了定神道:“我是想着你方才讲的话……你若要四公子平安,便快些好起来,休在我面前说这些令人伤心的话。”
见时鸣稍稍缓和下来,这才将京都近况说与他知道。时鸣听罢喜忧参半,愣了半响,方问清禅可晓得时翔怎么样了?清禅道:“面圣时不曾见到时翔,连和大官也未露面。”
时鸣脸色一变,清禅赶紧道:“宫内之事我如何明白?薛大官如今便在这里,我请他过来一问便知。”
第五十三回:左芳华再失至亲 云怀君暗中报信
其实,芳华见上林前来便有些疑惑。二哥既然面圣,必是将这里的境况悉数禀明。爹爹怎会不叫时翔一同前来?也曾问起上林,他却说此乃时鸣家事不便言明。又说芳华若亲自去问,只怕还方便些。正觉上林话里话外透着几分玄奥与古怪,清禅果然请他往时鸣房中去了。
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芳华有些坐不住了。屋内唤作浙西的小黄门,见他撑腰托腹起身慌忙上前扶住。芳华在宫中见过他几面,晓得他常在上林身边服侍。虽不指望他说实话,到底不甘心问出口。浙西微微垂首道:“四公子最是体恤底下人的,少时过去一问井管事便知。”
芳华有些泄气的瞥他一眼,依着他的肩缓缓走出去。
半路遇见上林出来,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谁知仍旧一无所获。
芳华吃力的迈进屋去,才转过屏风,便见时鸣撑起身子道:“又过来做什么?戎大夫既然来了,四郎大可放心才是。”
芳华才要答话,忽觉浙西手上一紧。转头看时,恍惚见他眼皮不自然的抖了几下。
芳华在床前坐下,叫退浙西握了时鸣的手,单刀直入问起上林都说了些什么?时鸣垂下眼帘,轻叹一声道:“他早就将我这兄长视若无物了。”
芳华啊了一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时鸣晓得芳华的性子,也未打算刻意隐瞒他,索性将时翔与忆昔之事和盘托出。
芳华听罢这才明白,低头笑了几声道:“原来是伴伴吃醋了!他二人在一处十余载,自然是两情相悦,你怎的还不曾看开?宫中岁月寂寞,若能遇上可心之人相伴实属不易。想必和大官也伤得不轻,他分身乏术……哦,可是托薛大官传话过来请罪?”
时鸣苦笑着点点头,又怕被芳华看出什么,故意道:“不咸不淡的几句话,我……我可受不起。说是等那边略好些便赶过来,哼,等他来了我已能下床行动,又何必来回奔波、”芳华望着他眨眼笑道:“咦,伴伴几时对戎大夫这等信任起来?”
时鸣的手微微一缩,急忙掩饰道:“他在京城名头响得很,焉能不信。”
芳华懒得同他啰嗦,便将那日偷听清禅向他表白之事道出。时鸣脸涨得通红,连连呛咳几声,牵扯肋下的伤口额上立时见了汗。
芳华唤浙西进来,喂时鸣吃了口茶。待他退去,方牵了时鸣的手摇了摇道:“你也莫恼,我……我偷听并无恶意。只是想着你这一生若有人相伴……”
时鸣不待他讲完便急急打断道:“既做了宦官,便断了情爱之+欲。莫说他……他是男子,便是女子我……我一般的不会动心。四郎,”时鸣慢慢靠在床头,用力攥紧了芳华的手道:“只要你……你和孩子平安康健,我此生再无旁求。”
芳华起身在床沿上坐下,倾身向前,将头靠在时鸣肩上道:“伴伴,你快好起来吧我……我怕呢。”
时鸣想着他这些天所经历的痛苦,凶险与惊吓。四郎分娩在即是否会遇到危险?他自己尚且是个孩子,我若一旦离世,他如何照料刚出生的婴儿?只怕连自家也无法顾及。凤弦不知去向,他对四郎的心意不明,不知将来二人结局如何?一时心痛难忍,搂了芳华轻轻拍着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命硬得很哪里就死了?再说,我还巴巴的等着要看小公子了。”
芳华哽咽着嗯了声,颤动的睫毛上已沾上了泪珠。外人面前刚强镇定,只有时鸣才能窥见他的茬弱。暗自咬牙道:“子叔凤弦,你若敢辜负于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芳华不愿时鸣为自己劳心伤神,而时鸣亦不愿惹他烦恼。于是二人十分默契的,都未在彼此面前提及凤弦。
浙西扶着芳华出来,走了没几步,冷不防听他缓缓问道:“井大官与他兄长容貌颇为相像呢。”
浙西想起方才,在屋内乍见时鸣的情景,顺口接道:“正是呢,唬了我一跳。”
芳华骤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道:“此话何意?”
浙西心上一惊,怎奈话已出口哪里收得转来。芳华拂开他的手一路逼问道:“我听说井大官是个难得温和的性子,莫非名不副实?你方才入内见到他兄长便有些着慌,不知是何缘故?”
又踏上一步,抓了浙西的手腕道:“莫不是井大官有什么不妥?快说!”
到此时浙西才领教了,这位四公子的厉害之处。只是圣命难违,他又岂敢造次?芳华见他急得快要跪下去了,心知时翔果然不妙。勉强稳住情绪,放和软了道:“既到了这步又何须再隐瞒?你只管放心我绝不外传,更不会叫薛大官晓得,这点信用我还是有的。”
浙西被逼的实在无法,只得将时翔已死之事道出。芳华咬牙切齿骂了两声飞鸾,胸口剧烈起伏不定。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凤弦的处境岂不岌岌可危?你既已识破他的真面目,为何不将他拿住?莫非……莫非心有不忍?你是“不忍”还是旧情难忘?果然人心最易变吗?
猛听头上“啾啾”低鸣,抬眼望去,只见两只雀儿正偎在树枝上护理羽毛,芳华一时竟看的呆了。
清禅前来本是为了芳华,如今却天天守在时鸣房里。连上林也看出这里面的不寻常。旁敲侧击得知时鸣命不久矣,不由替他一阵惋惜。为了芳华能平安分娩,大家只好将真相瞒得铁桶一般。上林更是趁他不在为时鸣运功疗伤,又将宫中带来的名贵药材,一股脑儿的用上去。即便竭尽全力的救治,时鸣的身体仍旧一天一天衰败下去。芳华似乎隐隐嗅到不祥的气息,不顾众人苦劝,已将软榻搬入他房中,日夜寸步不离的守在床旁。上林见已无回转,悄悄命浙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报信。
三月暮春时节人们早已换上单衣,午后的阳光也变得炙热耀眼。云夫人的药似乎起了些作用,时鸣那双微微塌陷的眼睛,竟然有了几分神采。除了芳华谁都明白,诀别近在眼前。时鸣趁他不在,交代清禅务必要保住芳华和孩子。又请了东城过来,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多多疼惜这个兄+弟。他一旦去了,芳华身边没个体己的人照料,求官家将时翔遣往他身边服侍。清禅哪里还顾忌有外人在旁,抓了时鸣的手放声痛哭。
当忆昔风尘仆仆赶到,上林已暗自将棺木殓衣置办齐备。再三叮嘱东城好生劝住芳华,便急急赶回京去。只等时鸣睡下,忆昔方敢往他房中探望,或是躲在暗处窥视。锥心挖肝的折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这一日用罢午饭,时鸣的精神出奇的好。芳华见他这般,心上自然喜欢的不得了。两人絮絮的说了好一会子话,芳华渐渐有些困倦,便撒娇的要挨着时鸣睡。时鸣抚了抚他越发壮大的肚腹,轻轻笑道:“眼看着要做爹的人了,怎的还同小孩子似的?”
一面说一面往里挪开位置,又吩咐小黄门另取一套被褥过来。芳华瞥他一眼道:“他还在我肚皮里了,横竖看不见。趁着还没做爹,只怕过些时便再不能够了。”
时鸣听得心头酸痛无比,伸手揽了他的肩轻轻拍着。芳华被那瘦骨嶙峋的肩头咯了一下,蹙眉小声报怨两句又贴了上去。这几日紧张的情绪叫他十分疲惫,只片刻便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幼年的情景。父母兄长的影子一闪而过,贯穿始终的反倒是时鸣,真真切切犹如昨日。从牙牙学语蹒跚行步,到开蒙识字挑灯夜读,时时刻刻都有他的陪伴。拿着蜜糖果子,引+诱他将一碗碗苦药汤喝下。几次病危,醒来便看见他,睁着通红的双眼守在床前。记得那次私出府去玩耍,等时鸣找到迷路的自己,竟失控的放声大哭。芳华小小的身子紧紧偎在他怀中,就如漆黑的雪夜看见了一蓬篝火,温暖且安心。
上林的到来,让云夫人对芳华的身份起了疑心。怀君暗示母亲要去探一探上林,到被云夫人点着额头数落一顿。少不得放下念头管住手脚,自往外面闲逛解闷儿。
云夫人同勿念静静守在床前,忽见芳华嘴角微微翘起,含糊不清的唤了声“伴伴”。勿念慌忙垂下头,膝上点点滴滴湿了好几处。云夫人起身往床沿上坐下,晶莹的指尖,拂过芳华满是惬意的睡颜。勿念哽咽着低声道:“只怕他要醒了,你且用那法子先缓一缓再寻对策吧。”
云夫人拭泪道:“哥哥难道忘了,清醒后得知爹爹已然病故,是怎么样的心情?何况‘摄魂术’只管一时,总不能叫我日日对他施以此法吧?”
勿念拧着衣袖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啊?”
云夫人转头望着他道:“那位戎大夫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他少时醒来,晓得井管事……井管事不在了必然痛不可当,孩子只怕保不住。哥哥千万莫乱了分寸,尽力保住大人才是最要紧的。”
勿念不及答话,芳华便睁开了双眼。
分明方才挨着时鸣睡的,怎的一觉醒来竟回了自己房中?又见他兄妹双眼泛红面带悲戚,越发惊疑不定起来。屋内的气氛沉闷而压抑,莫名的恐惧让芳华感到一阵熟悉。那一日也是午睡醒来,二哥站在床前,泪流满面的告诉自己,本该凯旋而归的父亲与长兄,如今已阴阳两隔。芳华慢慢撑起身子,云夫人默默为他穿上鞋。勿念起身扶住道:“你……你往哪里去?”
芳华像是不曾听见,怔怔的望着门口慢慢往外走,云夫人与勿念只得将他左右扶持着出去。
外面的小黄门见他出来,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忆昔的亲随季明慌忙上前劝阻,被那黄橙橙的眸子看得心口一凉。云夫人向他使了个眼色,众人只得远远跟在后面。
眼看便到了时鸣房前,望着那紧闭的房门,芳华只觉两足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云夫人见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未发出声。雪白的手贴在门上,指尖有些发颤。云夫人才要说话,被芳华抢在前头道:“伴伴还……还不曾……不曾睡醒吗?”
勿念哪里忍得住,顿时一阵哽咽。云夫人看出芳华似有知觉,尽量放平缓道:“井管事……井管事已不在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痴痴呆呆盯着门板不做声。云夫人轻抚其背缓缓道:“井管事走的很安详,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跟未出世的孩子。你若好好的,他才能了却心愿再世为人。”
芳华转过脸道:“带我去见他。”
云夫人自然能体会他的心情。为防万一,先将两丸药与他服下,这才同勿念一道扶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