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后回想起来,分明是成大少舌头挑剔,别人做的东西和外头的东西,他很少吃,于是刻苦锻炼,练就一手厨艺,我不过是他做给自己吃的时候的顺便而已。年少的时候知道成钧是有钱人家出来,却不知道有钱人也分三六九等,成家是那种低调的已经不必刻意宣扬自己有钱的那种程度,以至于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和成钧之间隔着的是那样巨大的社会阶层差距……
我从小家里吃得粗糙,又有母亲做饭,后来寄宿就吃食堂,吃什么都不在意,却在和他住的两年间被他养刁了胃口,以至于后来陷入泥潭时,百般不适应,外头的饭食简直不堪入目,难以下咽。到自己稳定的时候,终于逼得自己动手下厨,然后才知道,成大少当年家里的那些菜肉乃至米油,都不是市面上普通能买到的,泰国香米的味道有点像他家的米的味道,但是却没有那种碧色,也勉强算可以入口,蛋必须是柴鸡蛋,小个小个的新鲜的,市场上多半买不到,要好不容易碰到,猪肉要黑猪肉,还得是吃饭菜长大的,饲料喂过的又淡又柴……他把我一根舌头宠坏了,然后撒手,独留下我从此以后食不下咽,一样样的寻找食材,一样样的做,寻找自己熟悉的味道。
成钧居然赏脸吃了两碗,然后赞道:“你这酸豆角不错,哪里买的?”
我微微笑,哪里买的?那是我自己腌的酸缸,调料自己一遍一遍的调试,终于找到最对的那个味道,当年他家有一缸芥菜头子,早晨起床捞了细细切一碟,撒上点细糖,早晨起来配热粥喝下,然后一起出去晨跑签到,冬天的清晨一呼吸都是白气蒸腾,有时候情不自禁在路边香樟树下拥着接吻,就能尝到他嘴里微微的芥末墩儿的味道,微辣清甜。
所以我一直不敢挑战自己腌制芥菜墩儿,只是豆角、包菜什么的往缸里头扔,似有却非,明明全身上下都被他深深刻下印记,却仍固执的认为自己能戒掉,开始新生活……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戒断期。
在我以为我已经成功的离开他也能生存的时候,他却重新回来了,强势的介入我的生命。
他看我沉默的时候多,忍不住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爱讲话……我出国也学会了些西餐,本来还想早餐给你露一手的……昨晚那样,你居然还能早起。”
我抿了抿唇,成钧依然笑得促狭:“我给你烤披萨做午餐吧……基围虾如何?”
我只好应道:“好的……我随便的。”
后来几天,他果然做了几个西式菜式……很是兴奋勃勃的叫我尝,一如当年在书上或者哪里学了新菜式,做了来叫我尝,开始我都说好吃,于是他细细教我鉴别。从米到油,从酒到肉……他几乎重塑了我。
在家里休息几天,我大半部分时间倒都是没穿衣服的,晚上总是被他紧紧拥抱着入眠,又在他怀里醒来,即使不做爱,他也要脱了我的衣服光着抱着肌肤相贴的睡觉,这习惯倒是和从前一样,细想起来,我裸睡的习惯其实就是从他那里养成的……我从前怀疑过他是不是有皮肤饥渴症,却不是渴求别人抚摸他,而是喜欢抚摸人。
而那些仿佛已经被刻意掩埋的记忆也被那些熟悉的身体接触不断的跳出来,晚自习过后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回住处,夜晚的路灯一盏一盏的掠过,我和他的身影在地上也不断的划过,夜风里百里香的香味传来……后来我学素描的时候,喜欢画白花,因为校园里似乎总是爱种这样的白花,花坛里一簇簇的百里香,花团锦簇,雪白芬芳,还有冬青花,栀子花,玉兰花,都是有着浓郁却又清纯的香味,伴随着整个无忧无虑的青春……短暂而美好,仿佛白花残的时候,锈痕一般的折痕在丰厚的花瓣上惊心动魄的残忍。
第十章
身体基本恢复后我开始工作,工作室朱莉那边,能让助手们做的都做了,一些熟的大客户们,指定一定要我亲手设计,且不在乎等的,都接了下来,虽然说是不在乎时间,其实还是要赶紧做出来,工作室的声誉来之不易,我既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也没有过硬的背景,原就靠自己胼手砥足,一个一个案子认真做,口口相传累积下来的客户。
这是我这些年个人成就的事业,虽然微薄,却让我十分珍惜。这世上,只要你坚持不懈往一个目标走去,基本上总能获得些成就……爱情除外。
不过人生除了爱情,本来就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大大的工作桌上,摆满了设计工具和画纸,电脑,IPAD,数位板。成钧开始十分饶有兴致,他用IPAD专用笔饶有兴致地画了一会儿,说道:“用IPAD都可以反复涂抹修改,很方便啊,你为什么还要手工画?”
我埋头苦画,信口回答:“还是比较习惯手工画了,扫描传上去再修改加工……两者结合我觉得更有灵气。”
成钧笑道:“当年你明明是理科学霸,如今一秒切换满身艺术气息,真叫人吃惊。”
我一言不发,轻轻在图上擦出阴影,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你说错了,是铜臭气息。”被生活所迫,每一份图纸,都意味着阿堵物,我学的哪里是那种高雅的艺术,每一样都是为了卖钱实用而学,目的明确,铜臭满身,他只看到我如今像模像样,不知我当年趴在地板上手工制图,每一张图十块钱计件。成钧缄口不语,去书架上找书看,过了一会儿道:“画稿可以看么?”
我抬头看他指着书桌格子里一大叠画稿,已有些发黄,颔首道:“那是我以前刚学设计的时候画的画稿,粗糙得很,你无聊就看吧,或者书架上的书随意看看好了。”
他含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从丑小鸭变成天鹅的。”
我嗤笑一声,不再理他,专心画画。
画完一张大图,我将它放入扫描仪扫描,看成钧靠着书架在翻画稿,书架的阴影笼罩着他的脸,似有阴翳,其实那些旧画稿是我才到G市学画画的旧稿,我都已经不记得画的什么了,他抬眼看我已画完,抽了张画竖起来,嘴角噙着笑容道:“这位模特小姐长得还挺漂亮的。”
我一眼看过去,画上笔法拙劣,线条零乱,光影很不分明,依稀还能看出长卷发,深眼窝,五官轮廓清晰,笑容恬淡……是丁筠,我笑了下道:“她可是我学设计入门的老师……当年从绘画技能到电脑设计,都是她教我入门的……现在她已出国嫁人啦,很久没有联络了。”
成钧似笑非笑:“老师?看来……这老师还挺像程小筱的。”
我愣了一会儿:“谁是程小筱?”
成钧脸上的笑容忽然亮了些:“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忘了就算了——从前你理科好,一直以为你应该读理工科的大学,没想到最后学的是设计,你读的是哪个大学?”
我嘴角僵了僵,转身去倒红茶:“国内的这些大学算得上什么,成大少又知道多少个呢?”一边端了杯茶给他。他说他找过我,还和同学们打听过我……真可笑,其实只要在高中同学那里略一打听,就知道我那沦为全校笑谈的高三,高考都没有参加,拿了毕业证便仓皇落魄的离开,南下开始我的民工生涯——现在的大学学历,不过是后来半工半读在G市本地大学混了个自考文凭,在G市林立的设计公司中各种留洋归来名牌大学得设计师里,简直寒碜到不行……所以我需要比别人努力更多倍,才能挣出头。
完全可以想象他大少爷回国,大概只是偶尔想到当年的一个玩具,顺嘴问一句,下人也就随便查查,随便回答。而不巧在G市被他碰到,他忽然发现对我的肉体尚有眷恋,又或者是对当年青春校园时光有些追忆,兴许愧疚也是有的……虽然后来发现我这具肉体已被时光玷污,却也还有些怜惜在,关键还是下半身?
我居然洞若观火,心中清明,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早知道当年就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到了此刻,我还是深深的为当年的我感到可笑。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程小筱是谁,正是我那初恋小女友,柔细浅黄长卷发,我的同桌,上课的时候给我书里夹纸条,还给我送自己做的饼干,一笑眼睛就弯弯,呵,丁筠不像她,丁筠虽然长卷发,却发色乌黑卷翘全是自然髦发,眉目气质锋利,肩膀能跑马的女强人一个,她知识渊博,风趣幽默,手把手教我基础绘画,教我电脑制图
奇怪,这样多年过去,程小筱在我心目中已如蜻蜓点水碧波无痕,成钧居然还记得住。
他放下画稿,接了茶杯喝,一边皱起眉头:“这茶叶不好……我让人送些过来。”
我正心中无趣,在电脑上调了刚扫描好的手工图细细调整光影,放大缩小,淡淡道:“我这里诸事不备,每天又忙得很,没什么时间打理,不如你回去住,想过来只管电话,如何?”
成钧半晌不说话,我抬头看他居然喝完了那杯茶,看我看他,绝口不接我刚才的话题,只笑道:“我去超市采购些东西……你午餐想吃什么?”
我一边用鼠标涂抹边界,一边道:“随便吧。”
成钧不再说话,穿了外套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拿了盒彩铅给我道:“看你的铅笔快用完了,买了一盒给你。”
我看了眼,居然是我垂涎很久却舍不得买的卡乐牌,彩铅我消耗颇多,所以舍不得买这么贵的,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去超市么?这只有专卖绘画用具的店才有的吧?”而且一般的店还不卖的,这价格实在太贵了,其实效果也不见得比其他中档的好很多。当然这可能是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为了证明,我接过来拆了,拿支深褐色的顺手便画起来。
我信手画了一簇百里香,然后恶劣的一支一支笔拿过来,将那些小花全上了五颜六色,然后心满意足道:“效果也没比马克牌好多少嘛……”虽然上色好像是容易些……也好像柔软些……
成钧微笑:“将就用吧……我让人去国外给你找别人定制的……”
我忙道:“别了别了,别暴殄天物了……这一盒都已够人一个月工资了好吧?”一边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了笑,他正拿着卷笔刀转铅笔,却忽然凑过来在我嘴角吻了一下,脸上也笑着道:“你笑什么?”
我放了那笔,笑道:“从前我妈想让我学一门乐器,但是钢琴啊古琴啊什么都贵得很,她想了好久觉得去学笛子吧!笛子不是十块钱一支地摊上都有卖么?结果一去问,老师那边要求入门的长笛都是几千块的一支的,还说学好以后,上万块的雅马哈是标配……哈哈哈哈,后来我们就回来了,我妈以后再也没提让我学才艺的事。”
成钧脸上略略有些恻然,我视而不见,从前我从来不肯让别人笑我穷,和他住一起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身上的穷酸窘迫自卑,整个人敏感多疑,好强倔强。如今我已能正视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一边收起铅笔,一边继续笑道:“从前咱们学校,我一直以为那个蔡团团比你富比你家有权有势,你知道为什么么?”蔡团团是咱们学校一个家里有些钱的孩子,在学校很是闻名,因为名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直到今天我仍记得。
他含笑:“为什么?”
我笑道:“那时候没见识,人家蔡团团每天小轿车接送,一身名牌,气魄大得很,你却骑着自行车,穿的衣服都是没牌子的,哈哈哈哈,谁知道这世上原有比轿车还贵的自行车呢?”
成钧注视了我一会儿,眸色幽深,然后哂然一笑:“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亏你记得清楚。”一边挽起衣袖:“我去做午饭。”
我看他脱了外套,薄衬衣下微微汗湿,显露强健肌肉,往厨房走去,嘴角微微嗤笑,我知道他不高兴了,为什么不高兴?理他呢,他越接近我,便越早日认清我和当年一心一意被他迷恋的少年早已不同,早早离去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打乱了我日常的生活规律,又或者是白天看了丁筠的肖像,晚上我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梦里我身上满是灰尘油漆臭汗,丁筠拿着设计图在装修的房间里,看到我皱了眉头道:“怎么就你一个油漆工么?那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工?”
亮丽的太阳从落地窗照进来,空气里都是刺鼻的油漆味道,她长发挽起发髻,白衬衣卷着袖子,软蓝布裤,五官漂亮极了。
而我蓬头垢面,胡须拉碴,衣衫脏污,身上油漆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渺小肮脏。
然后我就醒了,醒起来感觉到胸口还压抑着,仿佛还一直呆在那满是油漆和灰尘味的屋子里,那时候装修队里都不愿意做油漆工,大家都知道这行干久了活不长,我被推出来做,整日整日的泡在装修的房间里……
成钧的手臂搂在我胸前,难怪我觉得呼吸困难。
我略动了动,发现挣脱不了,睁着眼睛看屋顶,催眠自己赶紧睡着,然而从前的事情好像不肯安息的魂灵一样搅闹着我,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十一章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了工地,好在成钧没有跟着。
我在工地一项一项督过,又提了些要求,便回了工作室,成钧电话来问午餐吃什么,我老实回答叫了外卖,下午约了客户面谈,就不回去了,他顿了顿,显然有些不快,却仍是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我有些躲着他,日日朝夕相处太危险了,我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让自己冷静,工作一直能让我平静专注。而也该让成钧接受我要工作,世界不仅有他的事实——其实我想他应该也是很忙的,不可能天天都来缠着我,生活不是小说和电视,只有爱情。
见完客户,我将客户的要求又一条条仔细记录下来,这次的客户是国外来的,也是要长居国内,听人介绍来找我设计,对设计图却不满意,客户毫不留情道:“听说你不错,我看见识少了!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不是我要的!你到过几个国家?一看就不是科班出身。”我有些灰心,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影响了我的信心,从前遇到挑剔的客户,我都能泰然处之愈挫愈勇,这次我却头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
没有接受过扎实系统的科班教育以及开阔的视野丰富的见识是我无法回避的弱项,我的经验是从亲手一项一项从工地里练出来的,我的见识是在网上一张一张的找照片,翻着书对照,想象什么叫巴洛克,什么叫洛可可,对着一张张临摹,然后迎合那些自己其实也不懂什么叫地中海风格什么叫日式风格的客户们,掌握一些必要的元素去满足他们,而他们在看过手绘的效果图后,大多十分满意,然后我再尽量还原到装修中……这些一旦遇到真正高档的客户,一眼便识穿了花团锦簇的手绘图后边的色厉内荏。
我先天不足,所以一旦遇到高要求的客户,便原形毕露。
心情不好,我在工作室一直上网浏览着欧洲各国的一些设计案例,一遍遍修改着自己的设计图,却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怎么都觉得不满意,不知不觉工作室只剩下我一人。
成钧来的时候,太阳都已下山了,我抬头发现他,有些意外。成钧走进来翻看我的设计图,一边笑道:“打过你电话,你没有接。”
我楞了下,想起见客户的时候我把手机调震动了,回到工作室我还一心想着设计图的事,手机放包里一直没拿出来,屋里我又开了音乐,想是没听见。我解释了下,他笑道:“没事……你从前也是这样,做题做到认真的时候,谁都打扰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