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打起精神,打开网页,告诉我:“听说了西宁村那边重新维修了天心寺没有?那是明清时代的建筑,听说已经修缮完毕重新开放了,我们明天去看看如何?”
我在修缮之前去看过,如今她既然相邀,我自然欣然从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我便驱车送她回了酒店。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驱车去了酒店,不得不说我心情是很高兴的,丁筠在我生命中是第三个重要人物,母亲生育我、成钧打碎我,而丁筠则成就我。
到了酒店的餐厅,丁筠向我举手示意,我却看到她身旁坐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转头向我微笑,双目明亮,笔挺鼻梁,方下巴,下巴和脸两侧微微青色须根显得整个人成熟而充满男人气概,是见过照片的丁筠的丈夫——方坤,我心里忽然安定了些,看起来他们夫妻感情不像是生疏,两人坐在哪里,正是琴瑟和谐的一对璧人。
走过去方坤便已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整个人举止优雅大方,令人心折,他笑道:“久闻其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我是方坤。”
我忍不住就微笑起来,和他紧紧握手致礼,方坤真的是个很令人舒心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丁筠的眼光。
吃完早餐我们便驱车前往天心寺,天心寺建于高岭上,明清寺庙多以园林见长,而天心寺除了山景园林可观外,又有一壁画经过专家修复如今面向公众开放,十分值得游览观赏。
我们三人走在寺庙内,看那壁画上装饰繁复,线描细致,赋色浓艳,应该经过部分修复,显得一面墙的描金壁画都有暗金流动,佛祖明王菩萨,面容淡漠清冷,再走下去,有个小小的供奉送子观音的庵堂,有妇女虔诚膜拜,丁筠脚步微顿,方坤却彷如不察,笑问要不要去后园看看。
在后园闲逛的时候,方坤走去买水,我站在山峰上给丁筠拍照,居然遇到了李澄。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他的房子我都是让助理去接洽,本以为会解约,没想到他也没有继续骚扰纠缠。他一身休闲打扮,穿着马靴,和一群人似乎也是在游览,他看到我便悠闲的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看着我:“你还真的让位给那小赝品了?”
我真想装作不认识他,他却上下打量了下丁筠,欣赏的吹了声口哨,丁筠挑了挑眉毛,看了下我的神色,没搭理他,李澄却笑问我:“我那小朋友坚决和我分手了,然后听说去找了成少,我原以为你在成少身边,没想到听别人说成少身边并没伴儿?”
我轻咳了声:“李先生想多了。”
这时候方坤过来,将水递给丁筠和我,我也不给他们介绍,直接转身走了,李澄也不觉得尴尬,笑着站在那里看我们走,方坤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李澄,过了一会儿说到:“那是搞航运的李家的公子,为人听说挺风流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有些意外,他也不再深述,丁筠轻笑了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他们家规矩大,不许背后说人是非,他是好意提醒你。”
我也笑了,诚恳对方坤道:“多谢提醒,那人只是我的一个客户而已,因为前阵子发生过一些不快,所以有些失礼了。”
方坤点了点头不说话,山上风大,他很是细心的将丁筠的风衣拢了拢,然后自然而然的揽着她。
午饭我们在山下找了个餐馆吃饭,虽然是农家饭店,难得量足食材又新鲜,小香菇炖土鸡,土鸡是正宗的山养,肌肉结实,香得惊人,鱼也是弄的附近水库的大鱼,专门煮了一锅子奶白色的鱼肠鱼蛋汤,鲜美无比,丁筠一边大呼是三高食品,一边毫不退缩的大快朵颐,我陪着他们吃了一会儿,便找了机会出来结账,却是再遇到了李澄。
他一个人在外头抽烟,看到我又挂上了那似笑非笑的笑容:“我发现我和罗工还是缘分满满啊。”
到底是个有权有势的家庭出身,我也不好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微微点了点头,让前台结账,他却靠近我,笑吟吟道:“既然和成大少分了,不如和我试试?不谈未来,我保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绝对让你舒服,你若是有了真爱,我二话不说,立刻让位,如何?”
我微微偏过头,避开他喷出的烟雾,淡淡道:“李少高看了,不过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愿,对不住了。”
他欺近我,身上凛冽的烟草味传了过来,笑容满面:“你身上还带着那蜜蜂刺么?”
我不动声色:“李少如果想尝尝最高电流的威力的话,我不介意配合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伸手去拿单子核对,不理他,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
我抬头一看,居然看到一双绿眼睛,真是世界太小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崔常海同学依然是一身厨师袍子,震惊的看向我们。
李澄最先反应过来:“哟……成少没好好照顾你?怎么沦落到这农家饭店来当厨师了。”
崔常海小脸煞白,一双眼睛打量着我和李澄,我转过脸掏了信用卡递给服务员让她们刷卡,只想赶紧离开这趟浑水。
崔常海却忽然哽咽了一声,泪珠滚落了下来。
第十七章
我被这场面惊吓到,连忙夺过服务员手里我的卡,连发票都懒得拿了,回了包厢推门的时候我转头看,看到李澄抱着那少年轻声安慰,呵呵。
我的矫情少年时代结束得突然而飞快,以至于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人——风花雪月观海棠泣雨夜是生活的全部。每时每刻都在纠结他爱我,不爱我,我爱他,我不爱他。
包厢里方坤在替丁筠捞烫好的白菜心,其实人间烟火夫妻,也很是令人艳羡……我又开始考虑领养孩子的事情。
晚上我在画图的时候,忽然接到丁筠电话。
二个小时后,我们已在飞往D市的飞机上,那里是我国的东北边,这时候已是大雪纷飞。丁筠说想看雪景,于是我们便做了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不太明白丁筠和方坤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毕竟白天看起来他们尚且关系和睦融洽。机场买票的时候我试探的问了句丁筠方坤不一起去么。
她说他家里有事,就不去了。
东北和南方不一样,我们下了飞机第一件事是在机场商店买了长羽绒服、帽子、围巾以及保暖靴……在机场呆到天亮我们才坐了出租车去市区,天倒是晴朗,只是满地厚厚的积雪,满眼雪白的冰雪世界,叫人耳目一新。
我们选了片著名的雪乡,雾凇长廊美不胜收,我们痛快地玩了一场雪。然后找了个家庭旅馆住了下来,壁炉边我们两人喝着热饮,她脸颊冻得通红,喝了一会儿热牛奶,忽然就掉了眼泪。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让看她平静了些,才问她:“姐姐,你和姐夫有什么事了么?”
丁筠看了眼壁炉中熊熊大火,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和你姐夫婚前做了约定,我们终身不要孩子,他答应了,我们才结了婚。”
我吃了一惊,我认识丁筠的时候,她快三十了,却一心扑在工作室上,根本是个女强人,很多人追求她,她却全都拒绝了,笑着对我说是不婚主义者,方坤追求她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后来终于与方坤得成善果,将工作室让给我,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笔钱,然后便和方坤出国定居去了,我想到她在天心寺看到送子观音的沉默,有些惊怒道:“现在他反悔了?”
丁筠红了眼圈,摇头道:“他没有,但是,他家里的压力很大,他并没有向我抱怨过。但是有一次,他看到我和邻居家的孩子玩得很开心,试探地问过我一次,说看我挺喜欢孩子的,其实我们的经济能力也完全可以很舒适的养孩子,若是实在怕麻烦,他可以保证多分担一些,如果我想生,可以生。”
“我当时很生硬的拒绝了,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这次回本家,他的长辈们都问孩子的事情,他的同辈兄弟,孩子都挺大的了,我看到他很疼爱一个侄子,买礼物,带着他出去玩……我很怕,嘉树,我怕极了。”
我安慰她:“他既然不提,自然也是尊重你的,你放宽心好了。”
丁筠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强大、自立的女子,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她热泪潸潸而下:“我爱他,非常爱他,他为了我这样,我心里更是难受,我更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他终于决定要一个孩子,和我争吵,或者找别的办法……”
我叹了口气,问她:“那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决定不要孩子的呢?你和方坤沟通过么?若是他能理解你的想法,那应该不是问题,你要相信他。”
丁筠摇头:“不,你不知道,我骗了他,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是要不了,我先天就无法生育,没办法治愈。”我大吃一惊,她擦着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我早就打算了不结婚的,他却出现了,我一直拒绝他,他却坚定不移的追求我,后来我想让他死心,就和他说,除非他答应我一辈子不要孩子,我就嫁给他,没想到他同意了,这几年过来,他确实只提过一次孩子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喜欢孩子,而且,他也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不喜欢孩子。”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道:“姐夫还是很爱你的……不如你坦诚告诉他。”丁筠这事做得着实大失水准,若是当初就坦诚相待,不管代孕也好,收养也好,都有的谈,如今进退维谷,太不像一贯利落干脆的她了。
丁筠摇头:“我怕他知道我的欺骗,我爱他,所以患得患失,当年就没有坦诚相对,因为害怕他因此而嫌弃我,而且当时也是赌气,觉得没有孩子更好,给自己包装了一堆丁克的理念,决定坚决不要孩子的决心,所以就想着反正都是不要孩子,他既然答应了,就当普通丁克家庭过日子不挺好么,现在更不敢说,但是我看不起自己!我觉得这样的我根本配不上他……”
我无言以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一旦面对感情,人们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连丁筠这样的智慧女子,都失了分寸,我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人谁无过,我看姐夫未必会在意你的欺骗,不如坦诚相对……”
她双眉紧蹙,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其实我和你们同性恋一样,面对的是无法繁衍后代的窘境……”
我苦笑,至少她能有法律保障的婚姻,怎么会一样?
第十八章
在东北玩了一个星期,我们才飞回G城,方坤过来接了机,表情自然,仿佛毫不介意,不过看着我的眼色很奇怪。
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方坤问了问我们玩的情况,又踌躇了一会儿,才问道:“冒昧问一句,令堂是否姓罗?是否是G省人?”
我楞了一下,抬眼看方坤,丁筠也转头看他,方坤想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这事其实挺那个的,我也就是说说情况,嘉树你自己判断……这次我回国,是本家有个族叔,他的独子,也是我的堂弟,患了白血病,在找匹配的骨髓,我们家里的亲属都回来做了匹配度检测,不过因为这些年我们方家人丁凋零,亲属也不算多,结果这些天一一检测过,居然都匹配度都很低。这时候这位堂弟的母亲忽然说,族叔在婚前和别的女人有个私生子,逼着族叔去找回来做匹配度检测……”
我脸色已经变了,方坤看我的脸色,低声道:“知道的信息是那女子姓罗,生的孩子,眼睛是绿色的……”
丁筠脸色也变了,怒道:“你没有和他们说起嘉树吧?”
我冷冷道:“我不是私生子。”
方坤松了口气,和声道:“我并没有和他们提到你的,只是想到了你……就先问问,如果真的是,其实我那堂弟真的挺可怜的,人特别聪明,跳级上了大学,我也是站在病人的角度想,还有,我并没有逼迫的意思,一切都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我不再说话,却也再无胃口。
丁筠拍了拍方坤的肩膀说:“嘉树说了不是那就不是,你可要守口如瓶,不要给他添了麻烦。”
方坤笑了声:“我还不至于那样吧,他们那边还在查那女子的下落,听说当年带了孩子去了北方,那女子的母亲当年离异再嫁,没办法带她,他们从她那里拿到一张照片,所以知道孩子是绿眼睛的。”
我嘴里苦涩。
我确实不是私生子,我父亲才是私生子。我母亲和我父亲是明媒正娶,是邻居青梅竹马长大,街坊摆酒请了人吃了酒光明正大结了婚的,但是故事是这样狗血,方家老爷子临死前立下遗嘱,将财产平均分配,按儿子和孙辈的人头分配遗产,我父亲便是如此被接回方家,认祖归宗,之后便是俗套的抛弃糟糠妻的说法,总之他们离了婚,我母亲后来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却堵着一口气生下了孩子,然后离乡别井,重新开始新生活。
她从小就对我特别严厉,因为她认为是她的弱小才招致了侮辱,她学历低,所以她要求我一定要读好书,我是她人生唯一雪耻的机会,她等着我长大考上名牌大学,有出息以后,带着她衣锦还乡,狠狠地给对方迎头痛击。所以她不允许我软弱,没有志气,从小我有哪一门功课掉落在90分以下,就会被她拿着戒尺狠狠敲打,我要很专心很专心的读书。贪玩,偷看漫画,都会被严厉追问。她为了拿的钱更多,长期上钱最多的夜班,却不肯让我去半工半读,我曾经偷着去送报纸,拿了钱回家,被她拿着戒尺打左手整整肿了一个星期,她哭着骂我:“你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会有出息!”
她对我的爱极端而强烈,因为她付出了所有,牺牲了许多,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要从我身上索取回报,我很少享受过她的温柔慈爱,因为她一直很忙碌很劳累,和我说话总是,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考试成绩下来了没有?我被严厉管教几乎窒息,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母亲的要求,她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我若是不满足她的期待,便是不孝。所以最后我被成钧无微不至的温柔征服。我承认我太喜欢那种被温柔宠爱着的感觉了,他给我带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直到死,我母亲都未能满足支撑了她半生要在前夫面前一雪前耻的愿望,她不知道我放弃了高考,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我不怪你了,嘉树,但是你要答应我,我再也不强求你出人头地,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许自杀。”
那时候我被诊断重度抑郁症,每一天都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尝试过割脉自杀。母亲死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自杀,却都因为她的遗言,硬撑了下来。
第十九章
若把人生比作一场游戏,我的游戏便是困难模式,总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障碍和陷阱。
其实成钧离开后,我还是注册了个小号去玩过一阵子那个游戏,后来感觉格格不入,大概是年纪渐长,荷尔蒙不够,没有好胜心,于是总是被人莫名踢出队伍,踢出副本,后来就没怎么玩了。不知为什么,经济略微宽裕的时候,我会将小时候被严格限制的事情叛逆性的做一次,比如吃红薯干吃到反胃再也不想吃,买各种零食塞满冰箱随时取用,购买颜色奇突的衣服,熬夜看电视电影,然后现在是打电子游戏,我下意识的想弥补自己缺失的童年时光。小时候家教过于严格,在母亲看来追求口腹之欲、修饰外貌,贪图安逸喜好玩乐都罪大恶极,唯有学习和看书神圣不可侵犯,只要看书,她绝不会打扰我,而我的零花钱唯有买书才不会被批评责骂,我的人生唯一目标她已设定好,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名牌大学,出人头地。
是成钧教会我享受生活享受人生并不是罪过,人生本应该多姿多彩,学习和提高自己是通往创造更自由自在的人生的一个途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