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再美貌的女人永远改不了家长里短的消息。
闻青浅笑。
最近乐坊的老板说他和之前不同了,只觉得一开始是个带着江南烟雨寒江湿冷之气的人,而现在,微笑的时候烟雨尽散,自眼底眉梢蔓延开一种明朗温和,柔软又清嘉。
之前那婉转凄清的风致虽说也的确牵引人心,
但人们总更乐于看见温暖的事物。
“不过后来回来的倒是很高调。也没过多长时间,变成了京城有名的公子哥。不过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谢府那位的面相……”
闻青转眸,轻轻调手中箜篌的音色,却忍不住勾起唇角。
谢紫的长相,自是不用多说。
明明是北方京城人氏,却好似因为在明月山学艺的缘故,面上明艳浓丽得太过,硬生生多出几分叫人难以直视的亮色来。
不过说起来,明月山虽说处江南,却素来高寒,养出来的也应当是君归闲这般的气度。
却不知谢紫是怎么摄了江南绵绵春雨杏花的艳来。
后来也没再听了。
闻青低首专心奏起箜篌,是绵软的调子,他虽然不喜欢,但是京城人氏素来浮华,多是偏爱这样的曲子。
好风好水,良辰美景。
无端想起了这样的词,之前,几乎想也不愿意想的词。
可他还要报仇。
想到这,那双明朗开来的眼逐渐染上霜雪,好似阴霾永远不会散开。
箜篌声却没停,仍然是原来的曲子,却不知为何如一把剑一般,破开所有温软,反而染上几分狠绝几分锋锐。
好似一往无前。
又好似一无所有。
一曲终。
闻青面上的笑意却转眼成了残酷。
“刚才那首曲子,弹得不错。”
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闻青怔然,抬首看见了谢紫,面上是明朗的笑,虽艳,却是艳得英气,没半分阴柔。
“你怎么来了?”闻青放下箜篌,走到谢紫面前,那份残酷不经意散开,又化入江南的烟水中。
谢紫好似方才听见的不是多么戾气的曲,也不曾看见多么冷酷的笑,他似乎也不曾注意那两个看见他来了,顿了言语的歌姬。
他只是抬眸,一双眼里的岁月韶华如锦。
烈火烹油的日子。
十里看不尽的繁华。
“我只是来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场梦?”
谢紫压低声音,一个风流低沉的尾音,眉眼却上挑,一贯的明朗。
看花赏月,纵情一世。
这才是他谢紫要的东西。
10.断念想
“如若要做一场梦,那么便长梦不醒吧。”
那一日,闻青是这么回答的。
带着一往无前,眼中却是风清月朗。
谢紫撑着头低声笑了起来,眼中风月似也化入一场温柔里。
“你笑什么呢?”谢书看着自家儿子坐在那傻笑,心中却轻松不起来。“没什么。”绷起嘴角,却掩不住满眼的明艳,谢紫眼波递向窗外浓郁的碧色,长睫微颤,眼中一片流华。
谢书叹了口气,儒雅素净的面上却氤氲开一片浅淡的忧愁:“你和摄政王最近怎么了?”谢家近日不顺,这件事已闹得满城皆知。
这几日谢书上朝,明里暗里没少被几个同僚挤兑。
果真世态炎凉。
谢紫微微蹙起眉头,眼中风月转凉,却仍旧气定神闲:“我也不知师兄是怎么了,那一日不过因着那个人顶撞了他几句,这几日便与我生这样的气。”
谢书端起茶盏,心中微有几分发寒,他总觉得,君归闲此举来的莫名,分明是有什么内情。
而且,
最近小皇帝动作恁地大了些,连他都看出了不妥,却从不见那高深莫测的摄政王殿下有什么动静。究竟是一切尽在掌中,执子落定胸有成竹,还是,刻意放纵?
“你近日还是上点心,想想你怎么得罪殿下了。长此以往,这可对谢家不利。对你也没好处。”谢书叹了口气,其实照他原本的打算,估摸着这几年谢家有君归闲帮衬,也不求个多飞黄腾达,风光无比,安稳之中取荣华便罢了。
原本一切安好。只等着自己推了兵部职务,交了兵权,让谢紫在兵部挂个不低不高的职,由君归闲照应着,自己也好歇下来安心过吟风颂月的日子。
谁知就在这样打算着的时候,君归闲对谢家的态度却转然变了风向,还偏生是在小皇帝折腾的当口。
这一回,还不知是否能安安稳稳渡过这条船。
想到这,谢书也叹了口气。
也许当初,本不该选入仕之道。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扬州瘦西湖边,一片长堤春柳,那样的日子,似乎也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闻青是猜错了的。
谢紫的娘亲虽说是京城官府的千金,但他的父亲却是江南人,扬州府下辖。
故那一片眉间的浓丽,是取了扬州三分明月得来。
长乐王摄政府内,
一片寂静。
书房中,君归闲提笔蘸墨,一条条,一笔笔,写着什么。
眉宇间,一片清寒。
他下笔很稳。
笔在他手中如游龙,写出的字端正温和,勾连间却藏了锋。
只依稀见得纸上写着:
“嘉定元年,谋划策乱,勾结乱党……”
君归闲的眼神很奇怪,他看着笔下那一行行的字,就像在看一次彻底的诀别。那样冷,又那样绝。
“王爷,闻先生求见。”
家奴忽然在门外禀报。
君归闲顿笔,因着闻青是他救的,这些年闻青有空倒也会来坐坐,君归闲自然是不介意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闻青求见,为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无非是谢紫。
想起这个师弟,君归闲又看了一眼那写满了的墨宣,淡然道:“请他进来吧。”然后不动声色的,拿了卷书,将墨宣盖上。
故闻青进来时,并未瞧见那桌上的墨宣。
书房门被家奴推开,闻青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光影沉浮间的君归闲。
那个男人,似乎再也不穿白衣了。
看着君归闲身上端肃而冷厉的黑袍,闻青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他第一次被君归闲所救时,还是深记得他一身白衣,眉目如画,温柔低笑的样子。
总不似现在,做什么都没什么生气。
“闻青,许久不见。”君归闲的五官生得冷厉,但笑起来却是十分温柔的,而他现在不笑时,便显得冷峻而锋锐,一如他寒星一样的眸。
“君公子,多年不见前来叨扰,还望见谅。”闻青依着江湖规矩行了一礼,他从不称呼君归闲为“摄政王”,提起时,也大多以君公子三个字代称。
君归闲示意他坐在一旁,抬眼问道;“你找我,是为了小紫?”
闻青见自己用意已被识破,却没半分羞恼,只淡然问道:“是又如何?”
君归闲此刻却有了几分笑意:“你们倒是情深,总不似……”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
总不似,什么呢?
君归闲未说,闻青自然不明。谢紫若在场,便听得出来君归闲后半句话的意思。
总不似,我和君雁雪。
11.寒星落
最后自然是没什么结果。
闻青被送出长乐王府时,看着王府门匾上金字书写的张扬“长乐”二字。
竟像个笑话。
他站在重重朱门处回身看身后玄衣的男人。
却只看见那张苍白面上虚无缥缈的笑,好似最后一个春日里迸发的春华。
看得人恁地心惊。
闻青觉着是自己看错了,再定神,君归闲唇边只余一片幽凉。
抬袖遮住太过刺眼的日光,青色的衣袖垂落下幽柔,闻青缓缓步入喧嚣的集市中。
人们的吆喝声带着鲜活的人间气,将长乐王府中的死寂驱逐开来。闻青立在集市中,再度回身看长乐王府那庄严的府门,威风凛凛的两座石狮子,金碧辉煌的门庭,飞扬的重檐,百尺高楼倾危。
竟是一世浮华如水散的凄凉。
闻青走过石桥,走过繁华,走过人间。
耳边却是君归闲的言语。
“你是否还执着于报仇?”
“你可想过谢紫?”
“他不言。但我总归要说一句。”
“终有一日因你报仇,亦会毁了他。”
“闻青,收手吧。我并非是端着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空道理,我只是不想……”
“不想你们因为报仇,终悔一世。”
当时君归闲是笑着的,如繁花尽落的笑,好似一瞬,举世流华万千尽数归葬。
“放弃么?”闻青缓缓抬目,眸中尽是疑惑。
他为何要放弃呢?
父母血仇,多年坎坷,怎能轻易抛却?
但是闻青是清楚的。
自己的仇恨,终有一日会让谢紫与自己一同陪葬。
这世上那么多悲凉,谢紫是他唯一的温暖与归处。
他不想失去他。
只是这么想想,便觉得呼吸都痛,痛得血肉丝丝好似被剥离。缓缓又想起那个春日,烟雨天青,江南梦暖。
谢紫挑开竹帘,收伞一笑,一片无边旖旎开去的风月。
这样的人,怎可与他一起被红尘染尽?
“谢紫,谢紫。”
幽幽一声叹息,闻青忽然轻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是夜,犹凉。
君归闲看着君雁雪的面庞,忽然觉得无奈。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刻在他眉间,眼中寒星已尽陨。
“陛下又在闹什么?”
半夜深更还不就寝,并非他长乐王的喜好,如若没有听说君雁雪的动静。
君雁雪笑了起来,他的笑带着几分肃杀的妖气,看得人心中一动。
“摄政王,朕只是想你了,想看看你而已。”君雁雪说得暧昧又轻缓,与平日大相径庭。
“陛下又想玩什么花样?”
“花样?”君雁雪冷嗤一声,美目一转,一份薄凉。
“朕只想看你像一条狗一样因为朕一句话就入宫的模样而已。”君雁雪果然撕开了表象,露出恶毒又尖刻的面目。
何必呢?
君归闲端详着君雁雪堪称秀丽的面庞。
何必让一副刻薄模样毁了一张好皮囊?
“是么?”君归闲走近君雁雪,俯视着他,露出个笑。
非冷笑,亦非嘲讽。
而是少年时君归闲才会露出的笑,温柔如水,眉目如画,端雅和静,好似一片安稳流年尽数停驻,又似天外流云一抹淡和。
君雁雪不禁一怔。
仅此一怔,便被君归闲一掌扇在面上,跌坐在地。
“现在可是陛下你像狗一样,趴在本王面前了。”
君归闲低首看着他,句句温柔。
12.雨阑珊
清晨。
京城中尚还寂静。
一切犹未苏醒。万物陷入轻缓的睡梦里。
但愿好梦。
但谢紫却一早被人扰了清梦。
家中下人禀报的消息让他一愣,忙穿戴好衣物,来到府门,却看见了蓉娘。
这位美人的风情素来藏毒,谢紫平日里对着她都是万分小心。
而近日,蓉娘却是一身素衣,未施脂粉的憔悴模样。天边薄暮,趁着这美人素净面庞,竟如落花般娴雅。
“蓉娘?”谢紫看着清晨一早的雨,天青色朦胧染了天地,忙撑开伞替蓉娘遮住,“下了雨怎么也不带伞?”
蓉娘抬眼看他,眼中烟波浩渺清冷,竟藏了几分哀绝:“谢紫,你,当真不知道么?”
“什么?”谢紫有些疑惑,心下却隐隐有不详之感。
“主子他……”蓉娘微微垂眸,扯出个自嘲的笑,“昨夜忽然下令,说要散了暗门。”
谢紫当下怔在那:“你,再说一遍?”
蓉娘目光近乎悲绝:“他要散了暗门,就相当于痛失一臂,若日后那小皇帝找到什么机会,主子该如何!”
“蓉娘,师兄应当不会这么没有章法地做事,我去问问他。你,安心等我消息。”
谢紫快马加鞭赶到长乐王府前,却被人拦住了。
“王爷吩咐,今日不见任何人。”守门的侍卫也十分为难,若是旁人,在这纠缠打出去便是。偏生谢紫却是动不得。
谢紫素来对人宽和,今日却露出几分锐气来,眼锋一转冷如刀光:“如若我偏要闯,你们又能奈我何?”
侍卫微有些瑟缩。
这王爷的小师弟的武功他们也是知道的。
“谢公子,这……”
侍卫当下左右为难,却被一柄剑抵在了喉间。
这柄剑不同于闻青的秀丽工巧,而是简约素净的,雪色剑身,无雕刻无剑坠,却削铁如泥。
珍珑。
这柄剑的名字。
谢紫的面称着剑光,笑起来带了点冷,更多的是一种要人性命的艳,眼波透过剑光递过来,却是冷酷与漠然的:“想清楚再说话。”
总有很多人,以为他谢紫好说话。
“小紫,你何苦和侍卫们闹脾气。”君归闲自门内步出,看着谢紫此刻冷厉杀伐的模样,也知这师弟是动了怒。
利落收剑,谢紫抬眼看他,眉宇间压也压不住的凛冽:“师兄,你为什么要散了暗门?!”
君归闲微微扯出个苦笑:“你随我入主屋再说。”
待谢紫落座,君归闲才缓缓端起茶盅:“暗门之事,我也是思虑了一番的。近几日我动了不少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若有人心存不满,将暗门之事捅出来,你们也没法好好收场。毕竟……”
“毕竟死在我们手上的人不少,是不是?”
谢紫勾出个冷笑。
君归闲有些无奈:“小紫。”
“我知道你素来自在惯了,也许当年我不该让你下明月山助我。”
“但人既然生而为人,便会有不得不违背心意的一日。”
君归闲平静地看着他:“而小紫,终有一日,你也不得不明白这件事。”
屋内昏暗,从谢紫这厢看过去,君归闲苍白的面色,如鬼魅一般。
就像是已黯淡了华光的流年。
另一厢。
蓉娘立在谢府外,撑着那柄谢紫给她的伞,静静看这个尘世落了天青淡墨。
她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摄政王。
她惊讶于这个权倾朝野的人竟然是个少年。
那时,他尚还一身白衣,言笑令人如沐春风。
六年前,长安道上。
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在街上爬行。
如虫一般。
卑微,又丑陋。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来到她面前,面上虽有好奇,却无嘲讽。
她抬眼,黑发散乱,眼中一片混沌。
“姑娘若有冤,大可告予主子,我们主子可是当朝王爷呢。”家仆好心地说道。
有冤?
她真想笑。
不,那不是冤。
是孽。
风吹起家仆身后辇轿的帘子,露出里面一片白色衣袂,而里头端坐的人,恰如清风与明月。
后来,她被他救了回去。
待她伤好后,她没有拿着君归闲给她的银子离开。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雨。
落了一地的残红。
杏花付流水,春多消瘦损,枉教,人断肠。
她跪在门外,说道:“请王爷让我跟随左右!”
门内,无人回声。
于是她就在雨中跪着。
直到深夜。
夜雨阑珊,她跪了一夜。待到神志不清脑内混沌时,方才得门内一句:“好。”
从此,京中再不见循规蹈矩温雅端秀的大家闺秀,
只有舍了清薇之名的蓉娘。